第69章 洛女(1)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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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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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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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028字

城墙上有一棵树。


每天凌晨,当全城都还在一片朦胧时,城墙上这棵树已最先沐浴在晨光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一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挺拔而丰满,从树身到树干,都能看出正值旺年。可以想见,它的根已深深扎进城墙里。


城墙是明城墙,原本是连成一圈的,延续有一百多里,蔚为壮观。后来因为历次城市扩展,影响交通,被一次次开膛破肚,城墙就成了一段一段的。以前人能爬到城墙上,连续走一圈,从不同角度观赏城内外的景色。如果是个文化人,还能顺便作点诗什么的。


后来就不行了。城墙断了。


一些文物专家就很有意见,非常“很有意见”。


但幸亏断了。


因为城墙断了,人就不方便在上头走来走去,一截一截的城墙上,才保留下一些原始面貌。比如灌木丛、烂砖、碎石,有时还能在浮土下发现一些锈迹斑斑的铁矛、箭镞等古代兵器之类。


疯老头就在龙尾这段城墙上捡到过一把青铜剑。


龙尾这段城墙只有两百多步,烂得厉害,断口不像人为拆除,倒像早年自然坍塌的。龙尾还有个特别之处,就是形状很不规则,宽处特别宽,有几十步,然后一路弯曲着细下去,最窄处只有几步。如果从高空鸟瞰就会发现,这段城墙是从整体走势上向内逸出的,仿佛龙摆尾的样子,龙尾的名字大概就是这么来的。由于隐蔽而孤立,平常绝少有人来,上头长满了灌木,只是不够茂盛。原因很简单,城墙上的土都是夯土,太结实,和地下水层又相距太远,所以活得艰难,但它们活着。


疯老头就住在龙尾上,那是一间临时搭建的棚屋,材料很丰富,有烂砖、破木板、牛毛毡、石棉瓦、塑料布,上头还插有两把破伞。这些东西都是捡来的。当然,棚屋的面貌会经常变化,因为经常要用不同的废料进行修缮。


疯老头除了在龙尾捡到过一把青铜剑,还捡到过一个女婴。龙尾在旧时是个乱葬岗子,一些人家会把死婴扔在上头。后来就渐渐少了。疯老头捡到女婴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晚下了一夜小雨。黎明时,他的几条狗一阵乱叫。狗当然都是捡来的,全是些流浪狗。其中一条叫胖子的白花狗叫得最凶,前腿搭到床沿上,近乎疯狂地叫他。疯老头醒了,这有点反常,忙爬起来出了屋。胖子打头,几条狗已冲向不远处的灌木丛。疯老头忙跟上去,就发现了那个女婴。女婴被一条花被单松松地包着,里外淋得透湿。也许这个女婴是被当成死婴扔在这里的,一夜小雨又把她淋活了。但也许本就是个活着的弃婴,比如私生女什么的,这种事常有。女婴发出微弱的哭声,只剩一点气息,如果不是被这些狗发现,肯定没命了。疯老头赶忙把她抱在怀里,颠儿颠儿跑回棚里。这个弱小的女婴,让疯老头异常兴奋。他极为细心地换下湿透的包,然后揣进怀里为她取暖。


这孩子居然被救活了。他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洛洛。


不久,人们就发现疯老头捡垃圾的时候,怀里老揣着一个孩子和一个奶瓶。那孩子居然让他喂得白白胖胖的,一双大眼十分有神。


疯老头以捡垃圾为生,附近的人都认识他。


早年大家叫他疯汉,后来才叫他疯老头的。说他疯只是指他神经不正常。疯老头不是那种武疯子,不打人,不耍蛮。相反,还显得有点痴呆和文气,有时会见他坐在垃圾堆旁读废报纸。他从不和人说话。问他话时,他会看你一下,然后走开。有点警惕的样子。当地派出所曾怀疑过他是负案在逃人员,在周围群众中做过调查,又把他叫到派出所问过,问他是哪里人,怎么流落到这里的。据说他翻着白眼看了一眼警察,什么也没说,却突然微微笑了。是那种很浅的微笑,有点怯怯的,还有点羞涩。警察再问,他只是微笑,还是什么也不说。派出所只好把他放了,但却从此把他列为嫌疑人员。他们一时难以弄清,这人真的是一个精神失常的流浪者,还是一个隐藏很深的人。但从那以后,他的表情变了,进派出所时,脸是木讷的,僵硬的。出派出所时,脸上却是生动的,挂着一抹微笑,而且从此就老是挂着微笑了。


你是哪里人,怎么会流落到这里的?


这话肯定触动了哪一根神经。平时,他可能自己都把这些忘了。现在却让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情。


十几年,他一直微笑着捡垃圾,微笑着把洛洛拉扯大了。洛洛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洛洛叫疯老头爷爷。她早就能帮他干活了。从四五岁就帮着捡垃圾。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从一堆垃圾里捡些有用的东西,让她每天都充满期待。洛洛七岁时,还捡到过一枚金灿灿的戒指。疯老头给她一只捡来的旧木盒,让她盛放东西。旧木盒就成了洛洛的百宝箱。里面装满了捡来的宝贝,有钢笔、铅笔、玻璃球、发卡等等。里面的东西是不断淘汰的,一些东西刚捡来的时候觉得很好玩,后来又捡来更好玩的东西,就把原先的扔掉了。到洛洛长到十四五岁时,旧木盒里差不多都是精品了。那只金戒指当然还在。此外还有几件珍贵的东西,一件是金项链,一件是白玉手镯,一件是翡翠观音挂件,还有一块小巧的金表。这块金表是一块女表,十分精美,是洛洛在一座垃圾山里亲手刨出来的。根据垃圾的厚度和腐烂度,这块女表在下头埋了起码有几年了,可它还在走。洛洛当时就高兴坏了,洗干净后,跑到街里一家钟表店对时间,居然分秒不差。那时疯老头在门外的马路上等着,气喘吁吁。他是不放心洛洛,随后追来的。


洛洛已经十六七岁,长成一个小美人。洛洛发育得饱满而精致,走在路上时常会有人回头看。洛洛毫不在意,反把胸脯挺得更高。破旧的衣服遮不住她青春勃发的身体。疯老头越来越不放心了。洛洛喜欢和人说话,喜欢到处跑。白天捡垃圾依然兴致勃勃。她买了两套蓝色工装,自己穿一套,给疯老头一套。疯老头有些别扭,不愿意穿。洛洛拉住硬给他穿上,说爷爷,咱不能穿得像乞丐,整齐一点不好吗?以后你的衣服都由我来买。疯老头只好穿上了,看得出,心里其实高兴。洛洛懂得孝敬了,每天早上爷儿俩再出去,就像两个环卫工人。


洛洛每晚捡垃圾回来,都一定要洗个澡。洛洛洗澡的时候,疯老头就去香樟树下坐一会儿。香樟树是他几十年前刚来时栽的。栽这棵香樟树,疯老头很费了一些工夫,先是掏出一个大洞,把结实的城墙土拍碎拍松了,再加上一些肥料回填,这才把树苗栽上。然后经常从城墙下的一口土井里打水,提上来浇一浇。香樟树就蓬蓬勃勃活了,香樟树下是他常坐的地方,从这里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他喜欢每天傍晚坐在这里,一个人待着,他坐在树下,很沉默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疯老头不说话。和外人不说话,和洛洛也很少说话,只在教她认字的时候除外。那也是洛洛很小的时候。后来洛洛大一些了,就给她买了一本字典,再给她一张旧报纸,教她查字典认字。洛洛曾问过他,说爷爷你以前当过老师吧?疯老头不回答。


洛洛已经熟悉了他的沉默。从记事起,他就是这样的。她隐隐能感到,爷爷心里一定藏着什么,是一个很遥远的事情。她也问过,可他同样不回答。她不知道他的沉默是一种享受,还是一种煎熬。有时候洛洛会觉得,自己的存在对他是一种打扰。事实上,疯老头真的赶过她,让她不要再捡垃圾了,去城里找一份工作,也不要再回龙尾了。可洛洛不走。她知道自己曾是个弃儿,是爷爷救了她,她舍不得离开爷爷。她笑着说捡垃圾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我会捡一辈子垃圾。


但这并不妨碍洛洛还有另外的生活。每晚洗澡以后,她会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去逛街,手腕上戴着那块精致的小金表,雪白的脖子上挂着那件翡翠观音,衣着打扮和街上的女孩子并无二致。她有很多套衣服,便宜而时尚,每晚出去都换一套。他们捡垃圾卖的钱很可观,每天上百元,多时能达几百元。疯老头放钱的地方在床下,床下有一个大铁皮桶,铁皮桶埋在一个用砖砌成的洞子里,上头盖—层厚木板,木板上堆放一些杂物。疯老头藏钱时,不避洛洛,有时就让洛洛自己把钱藏里头。洛洛第一次看到铁桶里的钱时吓了一跳,一捆一捆的百元大票,已经装满了大半桶。她不知道那有多少,少说也有七八十万吧。那是疯老头几十年攒下的钱。隔些日子,他会把积攒的零碎钱拿到银行去换成整钱,不然铁桶早就装不下了。他没有在银行存过钱,因为他没有身份证。疯老头平时不花钱,他不知道这些钱攒下来有什么用,钱对他来说既重要又不重要。洛洛渐渐长大会花钱了,他似乎很高兴。他经常大把大把给她钱,让她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洛洛喜欢花钱。她在街上交往了一些年龄相仿的朋友,有男有女,她和他们结伴逛街、跳舞、泡茶馆、玩网吧。基本上都是洛洛掏钱请客。他们不知道洛洛是个捡垃圾的,只知道地是个有钱的性格爽气的女孩,还有点神秘。


几乎每夜,洛洛都玩到很晚才回去。


疯老头一直在等她。


洛洛干什么去了,疯老头从来不问,他知道洛洛很快乐。但他又一直为洛洛担心。


终于有一晚,洛洛出事了。回来时衣服被撕开几个口子,头发蓬乱,脸上还有几道血痕,眼里含着泪水,一头扎进自己的隔间,就把门关上了。


疯老头都看到了。但他没问出了什么事,也没有特别吃惊。他好像预知早晚会有这一天。


洛洛在自己的隔间洗澡,哗啦哗啦的,洗了很长时间。


隔间洛洛的房间有一口大缸,疯老头总把水从城墙下提上来灌满。他知道洛洛每天都要洗澡,一年四季都洗,而且都用冷水,大雪天也洗冷水澡。


洛洛在隔间洗澡的时候,疯老头走出屋棚,有些难受的样子。这种时候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还是第二天,洛洛主动告诉他的。她怕爷爷太担心,干脆说出来。原来是一个女孩无意间经过一片垃圾场时,看见了捡垃圾的洛洛。那时洛洛穿一身蓝工装,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女孩吃了一惊,先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听到疯老头在喊洛洛的名字,才最终确认洛洛就是个捡垃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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