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羊脂玉(1)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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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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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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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364字

镇上的人把这条小巷叫石碾子巷,是因为巷口靠山墙处有一座石碾,青石碾砣,青石碾盘。碾盘中心曾有过四个刻字:大明景泰。俞二狗的爹俞时周活着时,还说过这事,他识得几个字。不过,现在那刻字已磨损得模糊不清了。景泰是明代宗朱祁钰的年号,这么算来,石碾当有五百余年了。这一带不乏古董,秦砖、汉瓦、唐槐,都能找得到。农家小院一个不起眼的石碓窝,不定也有几百年的寿仙。还是俞二狗的爹俞时周说的:“这地方,历史!”


早些年,青石碾周围曾是很繁闹的。入冬以后,特别是一到腊月里,家家户户在这里挨号碾谷,准备过年时蒸黏面,做糖陀螺用,所以显得分外喜庆。小孩子们像麻雀一样,一落一群,唧唧喳喳地笑闹,绕着石碾追逐。大人们只是欢欣地看着,并不管束,偶尔大叫一声:“当心。”这种时候,不论是新碾出的小米,还是碾道里热喷喷的驴粪蛋儿,都透着很浓的年味。


近一二十年,黄河故道两岸不大种谷子了(据说是因为低产,麻雀也太多),所以青石碾也就闲置起来,静静地卧在那里,仅仅作为石碾子巷的标记了。


远路来了客人:“打扰,请问石碾子巷在哪儿?……”


“努!”镇上的人用手一指,再不用多说一个字。


青石碾就这么个用途了。冷清。


石碾子巷是小镇最古老的巷子,整个小镇就是由此发端,一年年扩展起来的。小镇是公社驻地,经济文化发展都很快。新兴的居民区,不断扩大的机关单位建设,处处呈现着新的气象。这大概就是常说的,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相比之下,石碾子巷就显得冷落和陈旧了。几个世纪下来,仍是那条又弯曲又狭窄的青石小巷。两侧还保留着不少旧式房子,房脊上长着茅草、瓦松,一蓬蓬的,墙根有苔藓。整条小巷显得阴暗、潮湿,不时有一两个老态龙钟的蟾蜍爬出来,一脚踩上去,吓你一跳。


这里处处可见旧时代留下的痕迹,即便是民情风俗,也是如此。


比如,石碾子巷的人重经济,不重文化。小孩子上学,能记账就不上了。这里的三十一户人家,除了种地,几乎家家还做些生意。小镇上所有赚钱的小行当,差不多全由石碾子巷的人包揽了。他们注重实惠,赚钱养家是当务之急,文化不文化无所谓。


他们也不喜欢做官。前些年选队长,都是抓阄儿。谁抓着谁干,还要叫一声:“嗨——倒霉!”这一年生意做不成了。他们是一年一换,也算乡规民约。


大队治保主任是石碾子巷的人,叫刘大孩。他是由上级委派的,已经连任二十多年。大伙公认他吃了大亏。刘大孩人缘好,虽说好开个玩笑,却热心为人民服务。谁家的鸡少了,也向他报案。大孩决不嫌案子小。他拿一根烧火棍,在阴沟里、草垛里到处翻,最后捡一把鸡毛交差。不过,你起码要搭上一条烧鸡腿,或者一裤袋炒花生什么的。石碾子巷多是生意人家,不缺少零嘴吃。按世邻称呼,刘大孩属子侄辈,到谁家都随便,兼之办案有功,吃点喝点顺理成章。他也不客气,嘻嘻哈哈,伸手就抓。你骂着骂着(骂着玩儿,并不当真),他已到手了。刘大孩禁骂,不红脸,不害羞。出了门,一路吃,一路唱去:“辰时来案辰时办,午时来案午时盘,半夜三更来了案,灯笼火把照堂前。呛呛呛呛呛!……”用的是黑头韵,带点花脸腔,水平一般以下。


石碾子巷还保留着古朴的民风。如果你留心察访,在他们的生活中,甚至还有某些原始的、带有野性的色彩。


在石碾子巷尽头,有一座三合院。院子中间有一棵老枣树,树身粗糙而弯曲,枝干古藤几乎覆盖了小院。夏天时,枣叶碧绿,秋天时,红枣满树,而叶子却早早脱光了。整个看去,就像一棵巨大的枯枝梅,把小院装点得古雅幽静。偶尔,有一声不知名的鸟叫,婉转嘹亮,余音不绝。


这一家有两个男主人,同在后街的公社院里做事。女人在家做家务,大门常年关闭着,不大和外面的人来往。这家的孩子有好几个,大多在学校读书。他们对孩子读书的事很重视,这和石碾子巷所有的人家都不同。这个家庭似乎有自己独特的生活秩序,并不管外人怎样议论,只是按照自己选定的生活道路,一天天打发日子。


这是一个复杂而特殊的家庭。


凌晨,当麻雀还没有出巢,老枣树还浸泡在水雾中的时候,小院的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胖乎乎的老汉,并不从容也不惊慌地从里面走出来,匆匆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经过那个被露水打湿的石碾旁边,往北一拐,径直朝北街的公社大院走去。


于是天亮以后,小镇上便开始传告:


“何师傅今夜又回小院来住啦。”


“俞二狗真是个憨蛋!”


“何师傅起得恁早?我从门缝里看见,他走得又急又快。”


“怕人看见呗!”


“看见又怎样?”


“多管闲事!”


的确,人们看到的这个现象,已经持续了三十年,早就不新鲜了。他们所以还会议论,只是说些闲话而已,并不含有任何褒贬的成分。人大概是不能不说闲话的。其实,有什么怪?


那个三合院是俞二狗的家,也是何师傅的家,怎么不可以回家住一宿呢?至于他起得早,走得快,那是他赶着去做早饭。何师傅是公社炊事员,而炊事员哪个不起五更呢?看,何师傅只顾走进公社大院,开始一天的忙碌。


公社大院坐落在小镇北街。这里解放前是城北有名的大财主白半县的旧宅。白半县挂过双千顷牌,家里丫环侍女十几个。何师傅从十六岁就跟白半县做厨子。打日本时,白半县当汉奸,被八路军杀了。一九四七年北撤后,这里成了国民党的乡公所,何师傅仍在这里做饭。解放后,何师傅一度回家。他的家原本不在石碾子巷,而在小镇北边的何家桥,半里多路,近得很。何师傅见天来镇上卖蒸馍。


何师傅蒸得一手好馍,又大又白,足斤足两。一样卖蒸馍的还有三家(都是石碾子巷的人),何师傅不卖完,别家一个也卖不动。但他并不因此就欺行霸市,一天只卖二十斤面的蒸馍,卖完完事,到石碾子巷对门的小酒馆里喝酒。


他喝酒也就是四小两,多了不喝。那些日子,何师傅好像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心事,喝酒时,老坐在那一个临街的窗口前,向外窥望。面前的八仙桌上放一荷叶包油炸蚕豆,他端起酒碗,双唇往里深深一抿,“吱——”很响。然后放下碗,缓缓摸起一颗蚕豆,眼盯着石碾子巷那儿,随手往上一抛,不偏不斜,蚕豆正好落在舌尖上。用右边的牙咬碎,用左边的牙咀嚼;下一颗豆用左边的牙咬碎,用右边的牙咀嚼,很慢,很细,吃一颗蚕豆要半袋烟工夫。四两酒喝完,也就天黑了,起身回家。


何师傅的家也寒碜。爹在一九四二年逃荒出去,再没有回来,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双眼瞎。何师傅没有妻室儿女。有几年,他和小镇北街的姬寡妇相好。临解放时,姬寡妇死了,他替她买了棺材寿衣,一直送到地里,逢年节,还去烧一把纸钱。打那儿以后,何师傅就爱喝酒了,也爱发愣,不大和人讲话。他喝酒上脸上得厉害,从头皮红到脚脖,再加上好那么“吱——”一下,长了,小镇上便多了个槛子(歇后语):何师傅喝酒——有声有色。他在街面上极熟。


何师傅不赌博,不嫖妓,也不吸烟。大烟、小烟、洋烟,一概不吸。吸一口吐一口,干啥呢?最主要的是,他是厨师出身,吸着烟做饭,弄不好会掉进烟灰,不干净。有的厨师不讲究,喜欢一边炒菜,一边唇上叼支烟,说话咳嗽全无顾忌,烟灰、吐沫星子乱飞。人家不吃就饱了。何师傅看见这种人就扭脸、恶心。他一辈子爱干净,白围裙,白面皮,唇上一抹黑髭修得齐齐整整,看上去干净利索。


在他卖蒸馍期间,收下一个徒弟,就是小镇上的俞二狗。二狗住在石碾子巷尽头那个三合院里。俞二狗个子很高,少心眼儿,见什么人都喊“伙计”。他爹俞时周活着时,狠狠打过一顿,才改了过来。这人没啥本事,一天到晚袖着手游荡,看狗咬架,和小孩子捉迷藏。俞二狗裤腰带老是松,隔一会儿就要提提裤子。石碾子巷的人没谁看得起他。


憨人有憨福,二狗娶了个俊俏老婆,乳名七妮。七妮两只眼亮晶晶的,眉毛黑而长,像用笔描画过似的。看人时,眉毛一挑,两片薄薄的嘴唇似开未开,似笑未笑,像在传递什么信息。其实呢,并不一定真有什么意思。神!


七妮爱打扮,穿上衣服腰是腰,胸是胸。脑后盘一个乌黑的发髻,斜插一根白玉簪,放开来就是一条大辫。年轻时候,这根辫子更长一些,软软地垂到屁股蛋子上,一走一摇,一走一摇,禁招人看。


七妮原是白半县家的丫环,虽说是奴才,吃穿却也是惯了的。她常抱着孩子买何师傅的蒸馍。何师傅也收钱,也不收钱,七妮偶尔有一天不来买蒸馍,何师傅便像丢了魂似的,净往小巷口看。街上人说,凭俞二狗那个熊样,何师傅那个爱干净,断不会相中他。他是冲七妮才收他做徒弟的。


这话虽有道理,但他们也只是看到皮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街面上的人并不知道,早在何师傅跟白半县当厨子时,就和七妮有旧情。他们有一段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