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10232字
张山知道山民们开始喜欢他。因为他把那些原来烂在山上的宝物变成钱,然后装进大伙儿的腰包。平心而论,石柱寮的山民们对钱并没有太多的欲望,但如果仅是举手之劳就能挣一些钱当然也没人生气。张山每次从山外回来,又驮回一些日用品,比如衣物、美容霜、香烟、酒一类东西,这些都是石柱寮过去从未有过的,这些山外的东西引发着山民的好奇,也一点点培育着山民的欲望。张山很聪明,他从来不带电器,包括电视机、收音机之类,因为这里没有电,收音机因为大山的阻断也没有任何信号,他那个经常戴着的耳机子完全是唬人的摆设。他要保持对山外那个“信息时代”的神秘和垄断,这样才能显出他的了不起。
但张山并没打算坑人。在山外转了六年的张山痛感到石柱寮的封闭和落后,他真的想做点什么事,收购山民的山货价钱也是很公平的。但仅仅做山货贩子让他极不满足,这对石柱寮是远远不够的。石柱寮应当有让石柱寮出名乃至出大名的东西。可是他不懂。于是他经常以带人游玩的方式,把山外的人带进来,想请他们出些主意。在他带来的女人中,并不是都和他睡觉的,不少是有文化的人,还有旅行社的导游小姐。同时他还带来过一些男人,还有些旅行社的老板。所有来过的人都说石柱寮很美,但没人说出所以然。张山就很不满足。但山外人的一致肯定给了他信心。他知道石柱寮距离大规模开发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就一次次不断带人到石柱寮来,他希望有一个真正有见识有学问的人能到石柱寮来,鉴别一下这里的山水,和全中国别处的山水有什么区别,究竟用什么吸引游人?
张山懂得区别。
这是六年在外学会的东西。
张山在做这一切时,都是自掏腰包,而且是悄悄地干。山民们并不理解他不断带人进山的用意,只把他看成个贩山货的。
张山还知道,要想实施他的计划,最好把老且赶下台,由自己当村长。他相信他会干得比老且好,会在几年内让石柱寮大变样。
和老且商量让他下台显然是不行的,那无异于与虎谋皮。老且当村长二十多年了,多次连选连任,这当然和没人竞争有关系。山民们认为既然以前是老且,以后还应当是老且。这和娶媳妇一个道理,你不能隔几年就换个媳妇,何况老且是个很公平的人。当然老且也没有下台的意思,这和娶媳妇还是一个道理,既然我以前是这个女人的男人,今后还应当是,总不能过几年就换一个男人。这道理都是很明白的。
但张山不认这个道理。他认为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在他回到石柱寮的第三年,正好赶上选举村长。那时张山已经做了三年的山货贩子,为山民赚回不少钱,他已经明显感到他的影响力超过了老且,剩下的就是振臂一呼的事了。选举前夕,张山走遍了石柱寮的每一家,家家都表示会选他当村长。他最后走的一家是老且家。他向老且说明来意,说明天改选村长,他会站出来竞争,而且一定会当选,希望老且不要太难过。然后他又充分肯定了老且这些年的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且始终没说什么,只抽着烟眯起眼看着张山,那神情有些捉摸不定。张山没太注意他的眼神,亲切地拍了拍老且的肩走了。张山走出门时,老且在后头说,张山你回去听听,今儿夜里全中国又生了几个小张山。张山听到了,却没回答也没回头,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觉得背后有一股阴气。
第二天的选举大大出乎张山的预料,张山只得了一票,那是他自己投的。老且再次当选为村长。再次当选为村长的老且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和蔼地问张山,昨儿夜里又生了几个小张山?
张山有些伤心地回到家里,他不明白山民们答应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变卦。
山民们是仁义的。当晚都去了张山家,也都很伤心的样子,对张山表示歉意。他们都承认投了老且的票,都说对不起张山,然后就沉默着。他们都有些口拙,没有为自己辩解。这让张山有些感动,也很无奈。
如果当晚重新举行一次投票选举,他们还会选举老且。因为老且让他们放心。张山虽然很有本事,但总不像个正经人。村长是石柱寮的最高长官,当然要选一个让他们放心的人。
好在张山很大度,过后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而且他竞争村长的本意也不是为自己打算,他只想干一番事业。张山一如既往地贩卖山货,山民们仍然不断把山货交给他,这件事几乎没受什么影响。老且对这件事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山民们弄些山货交给张山,他绝不会提倡和支持,但也不去反对。因为他知道那些山货烂在山上确实有些可惜。狐狸野猪狼之类山兽也太多,满山乱窜,不仅危害庄稼,还多次咬伤人,山民偷偷打死一些,对山兽群体不会造成大的毁坏。但如果公开允许,就会被大规模屠杀,后果不堪设想。老且是个当官的,当官的从来都知道怎么去把握一件事的尺度。别看他平日睁着一只眼走路,该看到的都会看到,没看到的是他装作没看到。
忽然有一天,张山从山外带来三个人,一个是一位老者,戴一副眼镜,温文尔稚,是那种叫人一见面就肃然起敬的人,另两个是年轻人。据张山介绍,那位老者是一位大学教授,另两个是他的博士生。山民们不懂什么是教授,也不懂什么是博士生,只是感到这是几个有学问的人,不像以前张山带来的那些男女。大家不知道张山带这几个人来干什么,但隐约意识到石柱寮要发生什么大事,新奇中又有些不安。当然最为不安的是村长老且。他一直觉察到张山在悄悄干什么事,也一直观察猜测。张山时常带一些女人回来睡觉和玩耍,曾让他安心不少,那不是干大事的做派。但现在带来几个有学问的人,却真的让他紧张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山就带教授和他的学生上山了。老且悄悄尾随在后头,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开始的七八天,他们也就是满山乱走,森林、瀑布、溪流、百鸟百兽,都看了,看上去很高兴,但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老且稍稍有些放心,光是高兴不算啥,就凭咱石柱寮的风景,谁看了都会高兴。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这不算啥,人家大老远来了,让人家看看没啥,反正又搬不走。几天跟下来,老且对那位教授还真是从心里尊敬,虽然是偷偷地远远地跟踪,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很清楚。教授是太文雅了。因为爬山,张山热得大敞开怀,后来干脆光着脊梁,把衣服扛在肩上。教授和他的学生却一直穿戴整齐,一个扣子都不肯解。学生不小心踩倒一棵小树苗,教授马上蹲下身子,用手扒土把它重新扶正培好。老且看了直在心里感动,石柱寮也没有这么爱惜草木的人。就凭这个,他有点放心了,这样的人在石柱寮不会干啥坏事的。
但到了第九天,情况忽然发生了变化。教授和他的学生不再看其他东西,专门察看山上的那些石柱子,看一根又一根。最后一连数天干脆围着那根百丈高的大石柱子转。那是石柱寮最大的石柱子,石柱寮的名字就是因它而起的。他们不会把那根大石柱子锯下来弄走吧?要是丢了这根石柱子,就是锯了石柱寮的命根子!
老且刚有些松弛的神经又绷紧了。因为说到底,他不知道教授的来头,说不定这老头通着天,甚至说不定就是一个很大的上级派他来的。如果真是这样,说一声锯走,谁也挡不住的。现在他恨死张山了,恨不得把他捏死。这是引狼入室哎!
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教授是看上大石柱子了。连续数天,他们都没有离开大石柱子。他的两个学生还拿出仪器测量,一会儿用望远镜,一会儿用皮尺,量了高度,又量粗细,又摸又拍,高兴得眉飞色舞。两个学生又蹦又跳,教授也解开两个上衣扣子,一脸的喜庆,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好东西。张山也跟着傻乐,那个熊样!
一个学生去解手,去了附近的山林,但不一时又跑回来大喊大叫:“不得了!不得了!教授我又有重大发现!”那会儿裤子还没提上。只见教授几个人连滚带爬,跟着跑进山林。老且不知他们又发现了什么,也急忙跑过去,隐蔽在附近观察,原来他们钻进了一个山洞。山洞有啥好稀奇的,老且老早就知道那里有个山洞,那是个狭长的山洞,周围长满灌木茅草,洞口很深,石壁光滑潮湿,不断往外渗水,洞里就有一条小溪流出,终年不断。老且曾在这个山洞里避过雨,没觉有啥稀奇,类似的山洞在山上还有很多,只不过这是个最大的山洞而已。
过了很长时间,张山带教授一行人终于从洞里走出来,全都高兴得发了疯一样。只听教授连声说:“奇奇奇!天下奇观,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啊!”接着两个年轻人又是测量又是拍照,几个人都在洞口照了相,复又返回那个巨大的石柱旁照相合影。老且的心一阵阵紧缩,再也忍不住从一块巨石后头跳出来,大喝一声:住手!
几个人一愣,教授和他的两个学生看看老且,又看看张山,以为遇上个剪径的。
张山笑了,说这是村长,你们别怕。
村长老且已走到面前,本来气冲冲的样子,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到了教授面前忽然变得自卑起来。但还是强作严厉地说:“你……你们要……干啥?”
张山接过话说:“你别嚷嚷,村长,咱们石柱寮要出大名啦!”
老且不明白。说出啥大名?
张山说,他们发现了图腾!教授,是叫图腾吧?教授点点头,笑吟吟的。
老且更不明白,说啥叫图腾?
张山拉起老且往上看,你看这根石柱子像个啥?
村长老且抬起头,重新打量面前这根不知见过多少次的石柱,喃喃道不就是个石柱子吗?
张山说你再往下看,石柱子根部两侧有两个巨大的圆球形石蛋。
村长说不就是两个石蛋蛋吗?
张山一拍手:“这就对了,石蛋蛋就是两个蛋!这石柱子就是……就是……”张山看看教授,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他想尽量找一个比较斯文的字眼。
教授含笑说:“生殖器。”
“对!生殖器。”张山笑起来。
村长老且还是有些糊涂:“啥……生殖……器?”
张山这回不再文雅了,大声说:“就是***,男人的***!你看像不像?”
村长老且呆了!
他呆呆地重新打量这根耸入云天的巨大的石柱子,从下头看到上头,又从上头看到下头,日他娘可不是贼像!
张山一把扯起老且跑向那个山洞:“你再看看这个山洞像啥,像不像女人的那个……”
“甭说啦!”
老且大吼一声,这回他很快领悟了这个洞口的含义。可他两眼突然蓄满了泪水,抱头蹲了下去。这件事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这时教授也已走来。教授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知道这个山里人对这件事的理解还太褊狭,就开导他说:“村长你应当高兴,这是多好的旅游资源啊,这是天工造化,神奇之物,几亿年才孕育成这样的神品。这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人类对生殖图腾的崇拜古已有之,那是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是生命之源。石柱寮山上的生殖图腾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具有重要的旅游价值、文化价值、生命科学价值……我回去会向中央有关部门汇报,尽快开发、研究。到那时,石柱寮会成为全中国、全世界的名村,你这个村长也会成为名人的!……”
老教授说了很多,村长老且脑子里一团乱麻,教授的话让他震惊和四肢发凉。这两个东西真是太像了,山上还有大大小小无数这样的石柱和山洞,现在想想,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以前天天见,咋就没往这上头想呢?现在让人一下子说破,让他感到难堪极了,叫了几百年的石柱寮忽然成了***寮,这让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石柱寮立村几百年,从不为世人所知,这下要名扬天下了,还会有很多山外的人来参观,等于把老先人的裤子扒开了给人家看,这不是丢人现眼吗?
总而言之,这人丢大了。
十几天后,张山送走教授和他的两个学生,兴冲冲从山外回到石柱寮,告诉老且两个消息,一是他准备注册一个石柱寮生殖图腾旅游公司。这在村长的预料之中。他知道这个驴日的东西会趁机兴风作浪,他折腾了几年,终于让他成精了。他知道石柱寮从此再无宁日。
更让村长老且沮丧的是第二个消息。张山告诉他,在他送教授出山的途中,教授曾问起村长的名字,张山告诉他村长叫老且,教授又问是哪个字,张山作了回答,没想到老教授突然仰天大笑,差点从驴背上掉下来,连说不虚此行,奇了奇了奇了!张山说怎么奇了,老教授收住笑,说这个“且”字很有讲究的,有几种读法,其中一个读音同“祖”,也是“祖”字的古体字,“且”其实就是个男性生殖图腾!
张山说老且叔,日弄半天还是你这名字起得好,好啊!
村长老且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绿州》2002年1期
《月报》2002年4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