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杳双忘(1)

作者:安妮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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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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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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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282字

清晨,穿过花园,带着书和笔记本去咖啡店。仰起头感觉太阳的光点在眼皮上的跳跃。嗅闻一杯热咖啡扑出浓烈芳香让生活呈现出的有序。


步行。保持耳目和心专注。言行简单。用纸笔手写日记。


m最近迷恋上气功、穴位、中医等课题,热衷与我讨论保健和养生。我对这个话题并不关心,但没有当面与他争辩。肉身是一具皮囊,我不愿把时间过多用在精心维持和取悦。运动、化妆、美容、娱乐、按摩、购物……诸如此类,它们在一个大目标下仍是琐碎而不足道。生活中有更重要的事,而时间总是不足够。


对我来说,饮食洁净,工作及时,过一种质朴而丰富的生活,即是所愿。睡前醒来,在床上安静读完几十页书。一边听音乐,一边烹煮食物。暴雨午后煮水喝茶。在电脑前坐下来,写字和工作,保持八个小时。结束后上一个半小时的瑜伽课。清扫,整理。旅行,看戏。逛书店,在超市买新鲜食物。与朋友在咖啡店相聚小叙。与少量人维系亲密而真诚的关系。用书写与更多的人发生内在联接。这便已足够。


世界貌似总在发生更重要的事,经济,政治,战争,变革,大时代……究其最终,与我们发生真实关系的,却不过是一些细微而个体的事:童年,父母家庭,伴侣和孩子,爱,性,付出,索取,欢愉,挫败,一封书信,一段回忆……关心人性幽微的,展示的即是个人存在感。这对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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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没有想通,需要继续想。直到想清楚,形成结实骨架可以支撑余生。即便是深入骨骼的替换,也只是在一种寂静中发生。寂静地迁移、泅渡、填充、坚固。写作是一种长期的需索代价的自我解决。理清楚内心的脉络,一事一物,各自归纳安顿于它的位置。


倾诉最终会以沉默、祈祷、忏悔、救赎的方式,渡船过岸。


冬天,在家里放置佛手和梅花。前者有古意和拙朴,后者则疏朗和清雅,悦人心目,都可回味。花谢之后,干枝还可继续插在黑色陶罐里,摆放于墙角。人与花可心心相印。


有人带来远方山里寺庙摘下的新鲜橘子。经历火车一路迢迢,依旧皮色青翠,滋味清甜。这样的小礼物,能够让人心里好几日又暖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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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对大地的劳动生活中,总是会有正直的健康的东西。信仰使人认真,这在物品的制作上会得到反映。好作品的背后总是有道德和宗教的存在。清贫之德这样深奥的学问,可以通过这些物品很好地去领会。”


柳宗悦的《日本手工艺》开机印了六千册,想来读者是小众,也许局限在研究设计或民艺的人士之中。一本写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书,书中观点貌似倒退而又先进,即便出现在如今的艺术杂志,也一样清醒独到。


美是健康。健康是寻常,无事,一种淳朴和正当的状态。世上没有比平常更高深的境界。佛心即平常心,别无他物。按照传统方式制造出的器物是稳重的。


日常生活蕴涵着文化的根源,器物是最直接的载体。传统的力量给予一个国家的文化以固有的性质。对器物的观点,最终反映的是我们在生活中自处及相处的个性。


他说记录它们是“我们必须重新认识日本,必须通过具体的物品来关注日本的状态,这样,我们的正信才会苏醒”。把正信的检阅和恢复工作当作写作一本书的根基所在,这发心着实值得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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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给胡写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这封分手信,据说写在一个暴风雨夜里。一个女子的自重。她把一个已摔碎的万分喜爱过的容器碎片,默默挖开泥土埋了。再留恋也不足惜。就此诀别。


我对胡兰成并无异议。他的文字有一种境界,此处天地没有冷漠,没有分辨,没有警惕,残缺与丰盈融为一体,不分你我。也没有抱怨和责怪。只觉得春光恰好,人与事完好无损。花好月圆是一种境界。他游离人世范畴,而张爱玲扎根于世间。这段深刻而纠缠的关系,始终是她不原谅。


不原谅的关系,通常意味着曾带来难以撤销的满足。


世间还有谁会比他更懂得她的美。他说,读者于你,不过是人来人往看灯会,广大到漠然的相知。只有我想为你闻鸡起舞。说出过此般言语的人,当下一刻已然足够。有没有最终在一起,有没有共度余生,是否爱至生厌,是否离世前互谅……也都是无关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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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山影,公寓楼的屋顶,云团,暴雨。独自去广场地下超市买午后的蛋糕。看书,睡觉。疲倦。睡眠是一种安慰。


保持沉默以及佯装不知,这是退。退缩,一再退缩。让那个单纯、清晰、清洁的内核慢慢褪显出来。


每次告别,她都是说一声再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她说,也许你觉得这很无情,但我认为这是一种克制。我说,我现在更愿意站在原地目送他人,因觉得这样会让对方感觉安全并且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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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道工序。搜寻和删除打印稿里每一个觉得略有多余的字和词。这种洁癖没有来由,但我知道这是在让自己满意。删除多余,随时清空,去除累赘,保持简洁明晰。这种方式只是在训练我识别,什么对我来说是真正的重要。


在无边际的窗框里,在那面湖边,在飞鸟消失的淡云边上,我看着你微笑的侧影,看着你的美,脆弱,愉悦,和无力。我知道,属于你与我的一生,已然完尽。


所有的执着,贪恋,不甘,在于我们本来就不完美。守候数量有限的柴薪,观望火焰。你知道余烬冷清。你知道黑夜漫长。你知道孤影摇动。你知道时间在流动变迁。幻觉注定不能固定成形。不去擦拭它,它也在褪色。不去裁剪它,它也在破损。


他说,这所有的篇章都很美,但凑在一起却无法鲜明凸显。稠密的美大概令人觉得窒息,以及这种高强度的主观的情绪和意识,带给人上的难度……我自然意识到这种种问题。自己写下的文字,每一行都能明白它的来源。但人的一生,需要某个任由一意孤行的阶段。


创作未尝不是一种作茧自缚,遵循执念的力量。与心中的这头兽嬉戏与搏击。不管正确与否,这是内在的激情。让它喷发是一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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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在庸碌人世从不惧怕面对两件事:及时行乐。死亡。这种人有赌徒天性,有一种沦落和跳脱的美。他们有些出现在记忆中,有些成为书中一再出现的人物。


我对这种人物总是有某种兴趣。在另一个层面,他们所面对的是“被无明和执念所打败的羞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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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在渐渐好转。这是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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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写《表演》,今年写《长亭》。爱里面若有单纯、热望、期待,意味它会同时联接失望、邪恶、冷酷。这即是处境。短篇自有其简洁复杂的天地,与长篇不同。


“他说,我非常疲惫。有时候,我在你这里一觉醒来以为已经有了一生这么长。我说,你现在已经醒了。但一生却还远未曾过去。”校订旧稿,如此回头重读十年前写的东西。需要修改的标点字词,不胜其多。为诸多表达的单薄和缺陷而不满,也为某种年轻而真诚的情感而触动。


早期旧作是写作者的负担。若生命力顽强,流动于世,它意味着你不被允许撤销成长的凭据。


一个写作者对自己的第一本书,总有矛盾心理。不想回头看望它,也无心把它拿出示人。别人偶尔提起心里有羞愧之意。一段百味杂陈的过往,如同并不值得赞颂的初恋。过程很肤浅,很多细节都已忘却,不是理所应当的那种深刻。但它是个印记。


很多第一次都不是完美或荣耀,但却是出发和实践的象征。


已校订到《清醒纪》。早期作品对词的过度和重复使用,是未经训练的任性和粗率。到后来,每个词清洁到不进不退,不再多余。这种文字的洁癖自觉是逐渐被确立起来的。后来基本已不存在可以被再删的词。时,看到简洁的文体,都觉得是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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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溪笔谈》里面一则小故事。颍昌阳翟县的杜五郎,传说不出家宅篱门已三十年。有人去拜访,杜生对来客笑谈并非如此,因为十五年前,他曾在门外的桑树底下乘凉。不出门,不过觉得对时世无用,也无求于人,所以不再出门。以前靠给人择吉日和卖药谋生,后来有了田地,儿子能耕种,能靠田地吃饱饭之后,就不再去和干同业的乡里人争利。因为贫困的人只能以行医算卦养活自己。


问他平日里做些什么,说,空坐,问看不看书,说,二十年前有人送给他一本书,书里多次提到《净名经》,他并不知道那经文,只觉得对书里的议论十分喜爱。到了现在,那些议论也都忘了。书也不知道放了哪里。说着这些话的杜五郎,在隆冬穿着布袍草鞋。屋里只有一张床。唯独“气韵闲旷,言词精简”。


这故事读起来充满禅意。杜五郎是得道的人。


把书房所有书籍分类整理。所有旧的收藏多年的书,都是爱的。重复看的固定一小批,十年如一日。至今为止,买中华书局的书最多。希望他们以后有年度剩书处理计划,滞销的书低价出售。


睡前时光,如同一段小小的祷告。


和e见面。他穿海魂衫、黑色毛衣和运动裤,人未变形,有一种男性气势。聪明,有想法。发表了一些观点。比如,现在这个年龄让自己尽兴和满意是最重要的。人与人之间需要以底线来互相撞击,测量范围。现在不需要敌对和斗争的力量,需要的是平衡,完善……诸如此类。


他是一个在思考的人。他也在逐渐成为一个现实的人(而这恰好衬托出一种旺盛而脆弱的理想主义)。期间他说手抖无法给我点烟,家族里有老年痴呆的遗传病。因此,“人与人之间不及时地好是不行的。”离开餐厅时,我看到他衣服穿得很少,外面寒风正烈。让他等在里面,自己出去帮他拦了车。


1写作是一个体力活。身体需要跟进心和脑袋的运转,承载情感和理性的对峙。练习跑步和瑜伽十分必要。


在山上跟师父学习禅坐之后,早晚半小时渐渐在身体里形成一个沉着的系统。


把一小盒白檀香枝拆出来点了一根。封盒的白纸上写有慈照寺,觉得眼熟,是以前在提纲里起过的寺庙名。至今中所起过的地名、人名,偶尔会在现实中有对照,有时完全相同。奇异的遥遥呼应。仿佛很久之前我曾见过这些人、这些物、这些地方。


深夜清洗下午用过的茶具,想起“笙歌正浓时,便自拂衣长往,羡达人撒手悬崖”。一时忘记是在哪里读到这样美好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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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最后的改稿,这周将交出围困已久的长篇文字。休息时读《圆觉经》,心里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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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人相见,一起喝茶或喝杯咖啡,胜于在喧闹嘈杂的餐厅里吃饭。外食的材料和制作方法不能保证新鲜和安全。来家里吃饭是亲切的事情。粗茶淡饭是其次,见面饮酒倾谈才是关键。如果有好酒,好茶,好话题,足以弥补一切。吃什么是其次的。怎么吃却是重要的。


几次在寺庙里吃饭,印象颇深。有人来加汤加菜,这被供养的饭食不能挑拣而应心有感恩。身姿端正,全心全意,把碗里的食物吃完。保持安静,不说话。没有评价,也不过剩。在如此心境里面,它是甘甜饱足的。儿童应在寺庙里生活一小段时间,这样他们会学会如何吃饭,如何面对食物。


在一个成年女子的生活里,厨房的位置渐渐显得重要。少女时代,没有一个女孩会想在厨房里停留。最好吃饭也是匆促,放下饭碗即刻奔赴天涯海角。母亲自我从小到大,未曾要求我做饭和洗碗。因为不经训练,对厨房里的工作缺乏常识和技巧。成年后,很少煮食给男人吃。通常男人会做饭食给我吃。


一次阿姨来访,无意说起,小时候在乡下玩耍,那时我幼小,她是小女孩,没有玩具,淘气无知,从屋檐里捉了燕子下来,两个人一起玩耍。当场被别人斥责,因为农人都极为爱惜燕子。在南方流传的说法,女孩子只要玩耍过燕子,就不可能再做出好吃的饭食来。所以阿姨说她也不擅于做饭,吃男人做的饭。


把一块牛肩肉,用橄榄油、意大利香醋、蒜末、红糖、百里香、柠檬汁混合起来腌制。在冰箱里放置一个晚上,第二天中午拿出来煎制。在对食物的耐心处理之中,人学会对各种丰富外因元素的体会、实践、筛选和择取,对偶然性和必然性的排序及客观心态。对不可知的许可及等待。


现在慢慢喜欢上烹饪。收集菜谱。有时在厨房里劳作是愉快的事。把电台打开,听陈旧老歌,逐样摆弄。泡在大玻璃瓶里的水果酒,各种水果按照季节的顺序放进蒸馏酒里,慢慢颜色泡成了深红色,大概四个月之后可以品尝。一边做,一边清理。等待间歇,可以看着窗外的花园,让自己喝一杯。


结束工作或家事之后,走进厨房。有一个玻璃橱柜,专门盛放这些物品。各种茶杯,茶壶,泡茶工具,竹制品,杯碟盏碗。碗上绘有古朴简约的松针、花卉、云朵,白底青花。有旧朋好友或远方客人来,挑选若干取出来,清洗拭干,在上面放置坚果、水果、点心、花枝,泡上一壶清茶,桌边小叙。对着小杯小盘,眼目也是清明喜悦的。


从各式茶叶中挑选适合当下心情的一种,洗手,烧水,沏一小壶茶,端到餐桌上,坐在桌边眺望楼下花园。早晨,午后,黄昏,深夜。小花园的光线和场景总是在变化着,那些远处的高楼和天空中的云层。花园广场里有儿童聚集在滑滑板,响亮的笑声和叫声,在隐约处低低回旋。滑板轮子上的发光装置闪烁出彩光。天边有薄薄云层。有时空气里还有食物剩余的气味围绕。


这样的时刻于我,与内心深深联接,因此获得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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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街头。白发老妇穿天蓝色绸子连身裙,头发挽起发髻。涂鲜艳口红,手里拿一把折扇。让心满意,这很重要,超过现实存在的任何层面。欧洲女子是那种即便上了年龄仍保持恋爱心情的模式。愿意精心打扮自己,戴闪烁耳环,眉目舒展。


保持爱的敏感和活力,也许是身为女子在世间应该负担的一种责任。


一个女友,四十岁左右,挽松垮发髻,五官平淡,涂大红色指甲油和口红。烟酒无度,时间只用以享乐和虚度。笑起来眼角绽开无数密密细小纹路。逐渐年长起来的女人,某种秘而不宣的过往与眼神中的平静映衬,欲言又止的美有无限吸引。


认识的一些外籍女子,穿的衣服和使用的化妆品并不昂贵,但舍得把钱用在昂贵公寓、法国矿泉水以及高级香槟上。这是与某些中国女人截然不同的心态。后者会颠倒这顺序,省吃俭用磕磕碰碰,只为买一只奢侈的名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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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一个梦境,见到少年时候的恋人k。他与我分头睡觉,在床的那端哭泣,身体抖动,哭声十分压抑。醒来之后,心里有对彼此深深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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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已结束。勿留恋忘返,勿黯然神伤。真正的戏子四海为家,转头即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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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已知道人生如戏,更应该尽力演出。搭起的舞台,过了一村便会沉入暗中。此刻我在台下仰望你,且把你装扮的艳美和哀伤,毫无节制毫不惜吝地交给我。如此,曲尽人散后,你仍会在我身心之中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