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妮宝贝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本章字节:12990字
天气日益热起来。买大盆栀子花和茉莉,放在客厅阴凉处,睡觉时芳香于枕边嗅闻而至。午后的雨,声响大,很快就停。午睡之后吃樱桃。黄昏天边时有彩霞。深夜青蛙叫声忽远忽近。女孩纷纷穿上碎花连衣裙。夏日已至。
写完三章。章节基本可用,到时只需要整理、修改、修饰结构以及增加专门描述和论述的部分。整理出一些资料。有大堆文字在后面垫底,这部分工作可以细致从容。写出整个故事还是重要。搜索一个地点,搜到很多有趣的东西。了解清楚一个地点。
下午女友g来做客,带来荔枝和西瓜。吃午饭,小坐。泡茶的壶,绘有腊梅朵朵。青色杯底一尾白色小鱼,鳞片雕琢得分明。几撮褐色细小茶叶,倒进滚烫开水,浇热紫砂壶。一壶茶,清醇温润,从喉咙到胸底。只感觉身体里枝枝节节打通舒畅,浑身酥软放松。
小瓷杯喝盏茶,见面喜欢,话不敷衍,一切刚好。能否风生两腋倒是其次。天气热,换了轻薄的衣衫,觉得人也精神了。
一起喝了三种茶,明月光,普洱,腊梅。黄昏时她告辞离开,
不过是闲话家常。
2
肩背酸痛,晚上绕后海徒步一圈。是长时间未曾有过的步行。一些事有人共做,散发出不同意味。独自用餐和一起吃饭,单人旅行和一起旅行,独睡及共眠,其间对食物、风景、时间的感受会有不同的深度。
现在的我,不再如以往那般热衷单人旅行。伴侣之重要,是带来开放性、两相对照,与外界的交会因分享和交流获取更多感受。适宜的伴侣让心呈现出敏感而丰富的层次。有效关系的确立,让存在感更为强壮。当我们与爱的人在一起时,自我会更为锋利、轻盈、有力、清晰。反之,则是一种浑然不觉的混沌与麻木。
演戏可以彩排。写作可以隐藏。在演戏、写作中,我们获得机会拥有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在虚设的空间里,一切获得崭新机会。或许遇见一个能让你发出清脆笑声的男子,与他生养两三个孩子,听他用树叶吹口哨,跟随他去天涯海角。你一无所知,却欢喜地仰起面容,让他抚摸发丝,亲吻尚未旧去的清润眉眼。又或许,在一条夜色的河流之中,放下一盏烛火,在心里默默许下愿望。烛火熄灭,又再次点燃,漂流远方。某些瞬间,那是令人落泪的肌肤和誓言。
这样的彩排在错落的时间里上演,仿佛可以一再修正,一再转换,一再终结和开始。但你我都知,真实的人生从不允许排练。一上场,大幕即揭开,观众已在台下。
在人的一生中,我们看起来主动和有力,却从未被允许得到选择和做出决定的机会。
3
晚上看古典乐府形式的戏剧,印象深刻的一处是女子击鼓独奏,面涂白粉,无表情,韵律有致。歌伎的一处独唱。总体而言,是静中发力的表演。幅度不大但意志坚韧。
坐在剧场中,想起一些人,心里无限愧疚伤感。仿佛是被命运限制所带来的不得已的疏离。
4
m与我相同,都是觉得与外界不甚融洽的人。区别在于,他始终对抗这种格格不入,说起一些人与事,不免心有对抗。我则全盘接受,分别心消失于对事物的重新认识。当人接受自己的本性所在,便生发出柔和与自在,不再生硬。但即便如此,仍不代表我在世间获得与俗世生活打成一片且优游自若的能力。
我依旧时时觉察到自己与它之间的隔膜。觉察到某种隐秘在内心深处的不知所措和不合时宜。内心的价值观不免孤立。这些情绪和感受,在《春宴》的写作之中得到充分的表达。仿佛是对这个世间发出的某种微弱的信号。(我是否在隐隐期待某些相同而小众的人,在之后给予我互通的应和?只为他们听到这声音。)
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里有幽僻的小段,在书中一笔带过:是月季春,万花烂熳,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幙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描述的一番盛况美景,成为半梦半醒之际日益消逝的歌叫之声。渐行渐远,失去踪迹。
打开泛黄书页,跟随孟元老上路,进入一座他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的城。从清晨到日暮,从郊外到城中。一年四季轮转的时节和仪式,吃喝玩乐日常生活的细节和铺陈,食物之丰富,物质之繁盛,人情之和美,节物之风流,如何说尽,如何道明。东京汴梁。它的富庶华美烟火人间,在一个有着悠悠浪子心的文人笔下,得以用微型干燥的方式存留。虽已无人可触及它过去的生命。
南宋时,汴梁的景况已不堪回首,“新城内大抵皆墟,至有犁为田处。旧城内麓布肆,皆苟活而已。四望时见楼阁峥嵘,皆旧宫观寺宇,无不颓毁。”一千年后,它被反复洪水洗刷埋葬之后,成为深埋在泥地之下的一具残骸。身上的锦绣绫罗丝线根根断裂。血肉与情爱俱化为乌有。与其说,在书中寻找的是一座潦倒古都,不如说,在其中寻找一缕被废弃被摧毁的文明。
以前有友人对我说起看到奇景的状况。山道上遇见清晰而又无可触及的景象,望之,内心惘然,继续上车赶路。半途只觉得越来越牵挂,又再次折回。欲细看分辨,华丽市景已消失无踪,徒留一片平原。我读这本书,内心也有这样一种无从归属的惘然。不知如何去留,不知家乡在何处。仿佛只看到回忆中海市蜃楼的世界。
他是时常出入瓦舍尽欢,对世间烟火之美充满热爱和敏锐的男子。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及时行乐秉烛夜游的真髓。内心的火焰,即使在时代变迁和流年辗转中,也无法忍受其默默熄灭。于是他决定写作一本书。置身其中心无旁骛地回忆一座城。密密麻麻,谨慎齐全。单纯如童年,空旷如命终。
那座城,成为不羁人生的最后一个幻梦。
5
每次走过雨后的花园广场。湿漉漉的草地,露珠在月光下闪烁微光,呼吸似乎可以抵达胸腔最深处。我们在与人的交往中,稀少获得相融而渗透的感受。繁杂而表面化的交往,是饭馆里味精过多的菜肴,商业街上的顾客盈门,宴席结束后一地的垃圾和余烬。黄昏有时显得时辰长。妙不可言。
仿佛身体内什么东西被释放掉,它在远去。如果有作用在发生,人会觉得疲倦,会觉得轻盈。身心在默默中独自翻越过重重山岭,只是穿行时并不知晓而已。
不管来或不来,人之等待只是为了让自己安静有力。
6
不喜欢任何要强力证明或者试图保存的东西。在水中写一封信。一边写一边消失。要相信水。它熟知一切,却不要求证明。
务必清除掉留在世间的任何人为痕迹。烧信,烧日记,删除文件,清空回收站,不告而别。
7
与台湾出版公司的编辑msn上遇见,谈论出版、写作诸多话题,我说起若干疑问。《春宴》推进,一直觉得很有挑战。内容深切晦涩,如同要开始独自爬一座高山,山脚下先兀自踌躇。我希望写出一部全新的,即便它有些颓废,写法颇为任性,倒不顾虑读者是否会读通。只怀疑自己是否能当起它应该有的重量。
他说,不必要求过高。只要保持能够以一种方式展现独特的自己。一个作者在他所置身的时代,务必要接受考验。且只管写下去,让愿意读之的人群读到它。除此之外无他。
十余年写作,很少有人给予技巧或心理上的指导,一切只凭靠自己摸索和承当。从本质上来说,这些作品均是一意孤行的产物,不完美。也正因如此,可以保持意志和活力,始终处于行进之中。
漫长文字路,周转很长时间,酝酿,推进,琢磨,更改,时间就此打发。仿佛能够以此过完一生。如果可以在一件专注及敬重的事情上用力使用生命,这未尝不是上天赐予的一种恩惠。
8
晚上独自在小公园散步。花园树木影影绰绰,月光明亮。有人在夜色中练习击鼓,鼓声清扬略显犹豫。
9
《小团圆》里锋利的比喻和细节处处皆是。很多人不喜欢《小团圆》,觉得看不懂或不习惯,可见作者的立场愈主观和任性,愈挑战读者的心性和经验。以前觉得她的散文写得好,里总有某种固执而狭窄的情感特征,越不过沟壑。只是文字依然如锐利精炼的水晶,折射人性种种细微幽暗。
在《小团圆》里,她诚实,叙述坦荡,没有内在评判,甚或有某种自我嘲讽。那也许是年老的心境有了看到尽头的淡然。
傅雷撰文批评张爱玲,说“我不责备作家题材只限于男女问题,但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她不屈就,写文对辩,“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这段对话可见文学性别的不同,男性的书写倾向壮大的与己隔离的形式(未尝不是一种假模假式),女性则更领会生命和情感的质地。后者显然更有进阶。
那时没有互联网,读写都正式。即便是批评和对答,彼此也形式端正态度矜持。畅销书作家在其所置身的时代都会被从低处评价。但比人为评价更重要的,是文字本身所传达出的意志。如果它足够强硬,即可击破观念和评判,跨越时间的限度。
10
他带我去喝粥。吃了蚬、黄鳝,喝汤。心情愉快,唠唠叨叨。天下起雨丝,又停,走一段路,上了地铁。在地铁车厢里,突然无由紧紧抓住我的手。去酒吧,喝了一杯酒。一直有雨。
1一些人爱你,但他们所爱的,也许是由你而生发出来的幻象。他们所爱的,仍是自己的心。你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载体。是他们隔岸相望的烟火。
当人毫无禁忌地暴露了自身真实,这些难以轻易示众的潦倒、自私、矛盾、本能……(脆弱和邪恶有时正是一种美感。)彼此反而会产生崭新的联接,并比以往更为坚定。因其中掺杂了承担和救赎的意味。
你看着一个人跌落于自身的破碎和障碍之中,他浑然不知,你无法告知。无法替对方解决在强大的惯性和妄想之中的执着。无法给予觉察和粉碎的能力。(彼此最终是独立的。各奔东西。)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一切。
人与人,只能存在于自己的境况,走自己的道路。寻求各自的自我解决。即便在爱恋中,我们也是如此形单影只。
12
需要接受一些世间范畴之中的不合理的阴暗的恶性的内容。允许它存在。不理会,不接应,不相触,即代表不去浇灌和喂养它。
一旦有困难,则会更为强烈地感受到身体里抵抗的力量。一种不顺服。
把摊开的什么都想要的手心,握成一个拳头。保留最单纯的意志,才能重拳出击。
13
去古典家具及古玩市场,一堆灰尘扑扑的故旧物品,如同隔世相见。
专售估衣的店铺,架子上叠满旗袍衣衫。绫罗绸缎,绝好的料子和手工,花样与现在不同,绮美优雅。以往的人审美胜于今人。旗袍上密密的手工痕迹。富贵人家终究是潦倒了。被消亡了。着过锦衣的肉身灰飞烟灭。人所创造的物时时强盛于人。
问询这些华美旧旗袍的来源,说是北京旧巷子拆迁,老太太们从箱子底拿出来处理。华服领口仍有污渍,腋下有磨损破处。这样的时刻,想起张。照片中穿着旗袍的张,如果活到今天也是一个老太太了。为何对生命看法如此犀利的人却并没有以自杀收场。她一直坚实地生存,直到孤身一人老死在公寓。
这一点以前略觉难以理解。后来想,也许置身于人世的漠然和相忘,对她而言,只是正常,而非苦痛。她因此一边与人不交往,一边在晚年仍热衷华服,注重仪貌。她在人世的立场,只遵循自己的底线,没有谁可以侵扰。唯有金钱是保障,是唯一可以带来与人群隔绝和保持自由的防线,这是她从小就明白和抓住的道理。人则不同。(“人都这样的脏。只要沾到人,就沾到了脏。”)她活在人世,始终自划界限。
“不自杀,是不让那些凡夫俗子得胜。”说了这句话的人,过于注重肉身的完美和精神的高傲,反倒最终跳楼身亡。
深夜十二点左右上床之后,看旧到凌晨两点多。睡眠少及压力,持续消瘦。紧张有时令人振作。是否要去看昆曲《西厢记》,需要一个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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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做到不伤害他人,前提是不要对他人抱有期待。”
“同时也不让他人抱有对你的期待。做到后一条更为困难。这意味在某些时刻,你必须显示自己真实的立场,而没有一丝自私的隐藏或者造作。”
今日与m的一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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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上长久浏览书籍,订了一些书。下午与m一起去大觉寺。凤凰岭一带很美,但之前从未去过。生活中很多事情还未曾体验。寺庙小而幽静,树木葱茏。殿堂留存明清时代的古老佛像,有岁月的沉淀和气度。里面全然没有人气,没有烟火气,只是冷清寂然。花园里的餐厅却人声喧哗。
吃了绍兴菜。喝了白茶。
路上m买下当地人街边摊位上所有的莲蓬、莲子、荷花,告别时分了我一半。我把莲蓬和荷花用清水盛起来,并不抱有这些花苞会盛开的念头。
与人连续几次约见。长时间聊天,一次六小时,一次八小时。疲倦,把话说尽,又似什么都未曾说出。有时不免心存疑惑,交流的目的,是为了让对方最终能够“听见”自己的语言。还是说给自己“倾听”,并顺便得到来自他人的几缕回声。
人在成年之后应学会祷告。祈祷是一种仪式,在祈祷时人重新成为孩童。无法相爱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相爱。相爱需要理解,而理解是只能在祷告里获得的东西。也许并没有人真正理解过我们。他们可以欣赏、幻想、期待、破灭。唯独理解总是缺席。
人与人之间极容易发生对立和损伤。但对立和损伤又并不单纯73与孤起,总是与依赖、沉溺、恩惠、愉悦、幻觉同时进行。人性之恶隐藏在深处,同时具备一触即发的敏感和强度。人的关系在自私、偏见、惯性、懒怠中产生各种磨损,互相激发。需保持对这变化和成长中的关系的察觉。避免陷入粘滞、执着。避免激发它的恶性。
占有之心多起于需索、不安全及对欲望的渴求。恶则来自对这种渴求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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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力量演示过往的纠缠和过错,让人意识到自身行为和对他人的投射所互相组合的圈套。被我们的黑暗及光明所吸引的人,也许源自我们内在的一部分。
有时,我们爱人,是取悦自己渴望被爱的欲求;对他人的提供,是试图填补内在匮乏的需求;憎恶或攻击他人,是被对方提醒了不愿意被揭示的遮蔽的暗处;愤恨或者狂躁,联接着内心长期积累的软弱和无力……心的飞蛾,扑向火与暗的动力,均来自深沉的幻觉。自我战争不过是冲突于牢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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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肝胆相照有时不过是徒然增加对方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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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暮色里孩童们的嬉耍欢叫。年轻女子穿上雪纺裙,裸露出手臂和腿足,茂盛黑发散发出呼吸。露天座的啤酒、聊天,流连忘返。任何气味都在被强烈地蒸发。被充分表达的欲望,其质地是一种清洁。夏天是面目性感而内在天真的季节。
蔷薇好养,生命力充沛,在藤架墙头四处蔓延,浪迹天涯,最终搭成一顶厚实浓重的花篷。茂盛花枝需要在结花苞之前进行修剪整理,易野性难驯。在南方家乡,它有一个家常的名字,七姐妹。花朵旺盛,有时七朵开在一个枝头。常在墙头开得如云霞一般,芳香扑鼻,是老巷子里常见的花。
下午在超市买饼干、面包粉、蛋糕粉、洗发水、橘子。闷热灰暗。出租车堵塞在三环。写字楼里灯火通明,人仍在继续工作。路上滞留的公车玻璃窗后面有陌生人的面孔。城市交通和空气的状况恶劣如此。庸碌生活日复一日。
此时突降一场大雨。狂风把暴雨吹成一层层水雾,倾洒大街。场景壮观。路边等车的行人被淋得湿透,脸上却露出畅快笑容。躲避在路边小店铺的行人,站在窗前眺望。蛋糕店里,有人在临窗的座位上喝茶吃蛋糕。一场偶然邂逅的大雨,产生非现实之感。沉闷的人们有了狂欢节般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