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荷亭听雨(2)

作者:安妮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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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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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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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5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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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让我看看你现在的照片。她说,不需要。仅凭靠你脑海里的记忆来回忆我。


他说,如果这样,只能够记得你年轻时候的样子。她说,那就一直是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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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爱的关系里,人才能够得到敞开自我、暴露身心的机会。如同回到幽暗温暖的子宫,得到被容纳的允许。这是爱的美好部分。而它负载的另一面,是被屈从的肉欲,被征服的孤寂,被渴求的贪恋。世俗关系大多由此而起。本来寻找的是回归,最后却视彼此为工具。争夺自由,倾轧尊严。逐渐成为一种毁灭性关系。


九十五岁的以马内利修女说:“每个人都期待按自己的方式被爱,每个人都希望另一半能够对自己的期待作出反应。因此,许多爱情关系不过是一些自身出发并且回到自身的行动。”


对他人的需索,成为恐慌;对他人的期许,成为失望;对他人的依赖,成为伤痛;对他人的侵占,成为禁锢。与之相反的是,对他人的容纳,成为安宁;对他人的放手,成为自由;对他人的付出,成为获得;对他人的怜悯,成为宽恕。


我们在这种以爱为名却以人性冲突来获得成长的挑战中获得实践。


2没有任何一种关系可以被理所当然地索取和伤害。其中包括认为错误全在对方,对都在自己。


一些人自认拥有蛮不讲理及胡作非为的权力,以为手中所有永不枯竭,直到对方的耐心和信任被消耗殆尽。在我们以爱为名肆行无碍的时候,总觉得可以再次得到原谅。直到原谅成为不再有余地的放弃。


关系需要适当控制,适时调整。避免图穷匕首见。除非对方能够抵挡和消解你的刀子,并会把它转化成热能。否则不要轻易亮出本性中的刀子。它若割伤自己,一定也会损毁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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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搅动的失眠中。闷热。洗澡,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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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到了该收拾衣橱的时候。要把所有吊带式的、无袖的、有朋克痕迹的、洗旧的、少女气息的、破损的衣服,清除出去。代之的,是新的、好质料的、有旧年代风格的哪怕是有些昂贵的衣服。如果要见客人,至少抹一些粉底和口红。这是一种礼貌。


夏天习惯穿单色上衣搭配齐腰布裙,这是较为古典正统的风格。连衣裙始终是喜欢的。在裁缝店,用在尼泊尔和印度买的布料做裙子,裙摆打褶,荷叶边,小圆领,是童年时穿过的裙子式样。彼时母亲会在领子或胸口处缝上刺绣的花朵图案。


储存在樟木箱子里的旧信重读。发黄信纸,字句潺潺流出。怪异的感受,在于这些写信的人,这些被写出来的文字,仿佛在将近二十年之后,才能被重新理解,才能被清晰知晓和感受。


里面有母亲的一封信。她在去往遥远东北的出差途中,三张信纸,分别写给我、弟弟以及当时照料我们的阿姨。字迹潦草,但点点滴滴,全然在信纸上落实。包括吃蔬菜,买自行车,各种叮嘱和关照。这何尝不是她生命中重要和柔软的部分。身在异乡的小旅馆,灯下铺开信纸,给两个孩子和家里写出一封书信,传递内心感情和牵挂。看了一下邮戳上的日期,她那年三十六岁。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们之间隔膜重重,并不亲近。我少女时期的任性和叛逆,未尝没有给过她辛苦的挑战和承受。


时间很重要。物证很重要。它们使某些曾经被蒙蔽或忽略的情感,在很久之后被澄清和浮出。我也会手写书信给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人。只为了让他或她,在以后某天终会明白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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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很多事都是预先被放入抽屉。有些漠不相关遥遥相望有生之年无法对照一眼。有些不依不饶纠缠到底从生到死需索无度。不要去期望和等待无关的人与事,他们在自己的抽屉里。只是用全力把自己分内的人和事处理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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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里,这位中年医生说,凡是疼痛着的,都是正常的,对我们来说,算是好的。我们要注意的,是那些安静的,不会感觉到痛的,但却是存在着的东西。那些通常是很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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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来到北京。两个人在闷热无风的街上走了很长一段,决定去吃云南菜。之后他带我去看湖。夜色中大湖波光粼粼,坐于岸边树丛说了很多话。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交流,有一股能量互相对应流动并且往上盘旋。也许前世我们曾在寺庙里讨论经文。


他说,你童年时在母亲处受挫,本能上对女性有距离感,也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女性,无法意识到自己的美。因为这样,跟男人相处也会出现问题。他们即便爱你,也可能会选择把你放在某一个处境之中,只为避免你的伤害力。他们会觉得自己不懂得如何应对你。


他说,你应该闭关六个月左右,不写作,只是踏实生活,感受现实中具体真实的一切。不能身在人间,心却不想进入世间,只把现实本身当作审视的素材。现在必须要让自己与生活合为一体。这改变不难,应该很快开始。


记得与他初相遇也是在夏天。他本来走在前面,身形高大的男子,突然转回身跟我说话,把手里的一把纸折扇撑开替我挡太阳。一边跟我搭话。


连续两晚的《西厢记》。喜爱昆曲。它有一种严谨,唱词,唱腔,身段,手势,行走,都有规则。这传统而古老的规则使它优美,美得体面和严肃。最主要的乐器是笛子,合着蜿蜒吟唱,丝丝融化在空气里。改良是不必要的。改良的局部只显示出轻浪。


不能带十六岁之前的孩子去看昆曲。让他们在剧院里安静地睡上一觉也许可以。这个剧种,适合老人以及有一颗老心的人。80古代中国是地球上的高贵区域,人民充满诗情画意,衣食住行讲究到顶点。看着昆曲,觉得能学会中文享受到其中乐趣,着实是一种幸运。


出租车司机说,西厢记,那不就是骑墙记吗。即使是一出香艳的戏剧,里面的若干细节依旧有感人之处。男子通过动用各式心机和措施,长久地忍耐、追求和等待,终于得到心仪的女子。即使在即将共眠的前刻,还要对女子跪拜,自谦,表示感激,诚惶诚恐。这才是真正的风流姿态。


莺莺的大胆和恣情,与他天生一对。人所选择的爱人,其实是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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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是索取。来自一位yoga师父。


他说:“真正的爱与个人得益无关,而是指人与人之间交流的质量。当我们只是想到自己,并算计如何得到想要的东西时,从爱的角度来说就将一无所获。无条件的爱绝不建立在索求的基础上。相反,它是一种给予的体验,一种每一位参与者力争更为慷慨地与人分享的快乐的行为。爱与互相利用无关。它不是一笔生意或交易,也不是一种需要双方的行为互相平衡的计算系统。相反,爱表达的是对于别人福祉的真正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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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节,她在乡下房子跟老人一起种菜,拿着小铲子掘土挖泥。清晨离家,在园子里剪下一朵新开的月季,插在茶杯里放于她的房间窗台。黄昏回家之前,在甜品店里买了一只蛋糕。是店铺专门为儿童节设计的小圆蛋糕,为她庆祝。蛋糕上有一只小兔子,一只小绵羊,一束五颜六色的小气球。


她用小勺挖一口放嘴巴里,眼睛里笑出花朵。认真而小心地挖蛋糕,一小口一小口,都挖在底下。已知道爱惜,不愿破坏掉小兔小羊与气球的完美聚会。


早晨,西装革履衣着整洁的男子抱着孩子穿过花园送去幼儿园。这种场景里男人显得格外性感。同样,女人有时不辞辛劳工作,心有担当,处理事务干脆镇定,也让人喜欢。我总是略微偏向带有中性气质的男女,他们较均衡和完善。


和英国出版商及他所带来的翻译见面。w是长相瘦小的年轻女子,穿着朴素,不化妆,直发披肩,说话的语调安静。她在私立学校工作,有时做文学作品的翻译。曾经常常一个人去旅行,无法想清楚婚姻和伴侣对自己的意义。只跟外国男子谈恋爱。觉得无法跟中国男人做伴侣,是因为“在一起时他们大多会谈论汽车、足球比赛、手机新款等种种与自己的真实生命无关的话题。最终无法沟通”。


月季花朵有碗口大,野心如此明显。只有白色月季显得清淡,适合插瓶放在床头或桌上。也适合戴在发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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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出去散步。路边大桑树结出密密麻麻的桑葚,果实烂熟之后跌碎在石板路上,只有喜鹊啄食。草地上一丛白底带紫的野牵牛,清晨绽放茁壮的花朵,晚上一一收拢。大丽花开得灼灼醒目,如同誓言。野猫侧躺在柏树下安睡。


在一切貌似被动的静静的容纳和接受之中,能感受到一种积极的力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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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中去过很多陌生的地方。一些形式各异的房子,一些未曾相见的物品,一些陌生的人但彼此并不交谈。那些遇见如同时空中发生的另一个界面的生活。我因此对貌似机械的现实有一种信心,觉得一切均隐藏深深的秘密和可能。


有些梦会让人觉得此刻所见才是真实生活。仿佛陷入梦中才是清醒。


我确信在梦里见到的某些场景,在现实中会逐渐如实发生。随着时间流动最终浮出。它们如同顺着河水漂流而下的果实,落在张开的手心里面。


黄昏时与l在线上谈论一两个小时,纯粹聊天的乐趣,嬉耍于彼此思维的游戏。下楼去超市。这个超市离家近,冷气袭人,但胜在方便及人少。结账出门时,外面下起雨。雨点打在脸上非常有力。决定冒雨步行回家。


有莫名的难过,却不知为何难过。心像被罩上一层膜,有时知觉麻木,仿佛一种无法再被损伤的能力,到达极限。想了很多,很久,想通一些问题。有些状况当下承受有难度,但必须承受。


理性是枷锁,感性未免不是毒药。


这几天心里没有安静下来。被拖动,一种不明来意的力量。想知道它最终的意图。如同人群中,突然出现一人,拉住手臂往不明的方向拽走。迥异的观念彼此揪斗,为何如此,是否可强行平衡。伤害的感觉有时还是鲜明。


与l说起,我见到过人性中种种差和坏的表现,却在此消极的感受之上,反倒重新生起一股热烈而强悍的信念。相信正直与美的道路值得追索。


时至今日,我的确更为喜欢长久的深厚的恳切的单纯的事物。付出各种代价也是值得。我愿相信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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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m讨论,觉得男人对女人说出比较真挚的告白,不是我爱你,也不是我们结婚吧,而是,我们一起生个孩子。说我爱你,可以是敷衍或表演,自娱自乐的成分比较多。结婚较有诚意,但也不过是一个仪式。只有关系联接了血缘,才可以彼此纠葛到底。因我一直觉得男女如此不同,也许无法达成真正的亲密无间。在情感表达和思维方式上有时反向而走,默契何来。能够拿出来交换和联接的,直接而实在的本能最为有效。


他不表示同意也没有否定。他二十五岁离婚之后,再未和女人结婚,也没有孩子。他说,男与女之间也可以什么都不为,只把对方当作生命的一面镜子。譬如我与你,你会跟我***,会跟我生一个孩子吗。我说,不会。他说,正是。但这不代表我们之间无法存在真实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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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觉前,一段圣经。和合本的翻译真是极为简洁、优美、有序。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耶和华引领,白天用云柱,夜晚用火柱。此段甚美。


池塘里青蛙的叫声。布谷鸟的声音。麻雀的叫声。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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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和s在三里屯一间小餐厅吃饭。她再堕爱河,形容初交的男友,“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那时她脸上有光彩。他们一起去旅行,如影相随。三年后,他们分了手。不知为何,初见时我即有直觉。有些事情在发生的初始就可窥见结局的端倪。一开始过于愉悦顺遂,不免暗藏波动的危机。


所有故事都是重复模式。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若给予觉察,它们总是一致地雷同、单调、无趣味,并且有始有终。世间故事没有日新月异。它也说明,个人心目中的海市蜃楼,不过是茫茫宇宙中的一束反射光线。毫无分量。只是我们脆弱的心有时会被它压垮。


幸福到底是什么,它存在吗。有时它看起来如同一句空洞而装饰的宣言,透露出不信任,不安全。也许我们所期待和恐惧的,不过是内心缺失的倒影。


理性一旦出动,事物褪去幻相。黯然失色,势不可挡。妄想的魔力消失,木头仍是木头,岩石仍是岩石。终究是颓败下去的势头。命运给了人们手里的牌,骰子在它的手里。我们拿着一手仪式化的丰富的牌,觉得很多,以为有了权力,却不知这些不过是被操纵的工具。


起初认为别有天地,最终仍沦落为一场俗套。以为会长久,其实却很短。每个人都觉得手中所得应与众不同,但所有关系只遵循同一个规则前行,即无常。


没有不变的事物。一切都在损坏中,败落中,破裂中,离去中。一切也在准备中,酝酿中,生发中,推进中。这个世界,没有与众不同的事情,没有与众不同的人。所有的人都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做一样的事情。只是彼此不知也不说,各自隐藏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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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是有快乐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人生有时被挥霍成一场自我沉醉的表演。仿佛时间不是用来失败,也是用来闲置,如此才证明我们终究是自私和软弱的常人。


失恋,失爱,失婚,其实是琐碎的事,微小的事。无法负担的是认为将会独活的惶然。为情自伤的人,也可以选择强颜欢笑地煎熬下去。终究会有新的人出现,也许没有。终究会有新的生活出现,也许没有。但如果失去信念,在这样的困境里不再相信自己,得不到意志的凭靠,只能堕落于这消失的记忆的回声。


在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一个自处的位置,即便是心的一处落脚地。这是他们最终选择为小小情爱事故结束生命的原因。


执着于他人,总有失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幻觉,不免是破碎掉的泡沫,终究化为湿嗒嗒滴落下来的污迹。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只是捕风捉影。有时不能说痛,也不能自我暗示这是一种痛。这是高贵的克制。


只能是为自己而活。它不是主宰,你也不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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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阴潮,即将有一场大雨。去机场。六点飞机起飞时,玻璃窗上沾满雨水。


心念来回,全不重要。事物在按照某种秩序和准则往前推进,不过是追随自己的心,做出努力。偏执是一次次尝试,直到做尽,做够,做完。结果如何,不能控制和把握。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坦然顺受。


一夜未眠,辗转三点才睡下。旧书重读,年少时读过的字依然动人心扉。“影子说,你和别人在黑暗里吹笛子。”诗人写出的,句子完美如同毒药不可救。真善美之间没有果然没有联接关系。真的,未必是善和美的。善的,未必是美的。而美,有时是偏执的,黑暗的。一半隐藏着恶,一半通向死亡。


“当我们相互看着的时候,我们就是属于地的,命能让我们在一起,也能把我们分开,就像金钱和爱情一样,只有一只手,它盲目地伸着,它要到空气里去,它要握住另一只手。由于不可抑灭的愿望和火焰,我永无得救的可能。”


一九九三年买的书,定价九元九角。有些字当时看过也只是吞食而已。当它能够溶解于心,如同盐消失于水,说明了时间的过程。也许只有自己才能够明了这些时间背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通常这些代价不为人知,也无法言说。


走于刀刃上,一侧是叛逆之心,一侧是屈服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