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电露泡影(4)

作者:安妮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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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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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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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890字

4买过一件丝绸上衣送她,是她素来爱慕的紫色。江南的女人偏爱丝绸。很多年前,为了某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托人和送礼,母亲带我去百货公司,挑选昂贵的丝质衣料,一匹匹抚摸,挑选,满心欢喜,即便买的衣料是为了送予他人。母亲很少穿,最终是因为怕花钱。她有很多这种模式的行为,为避免麻烦别人或不降低自己的尊严感,违背自然的心意。这个模式也曾给予我很深影响。


区别只在于她始终坚持这个模式,而我在克服障碍之后,觉得放心把自己交予别人,让别人待自己好,也是一种美德。这是一种信任的能力。


她爱美。在一老裁缝处做过一件合身的旗袍。材质是混纺的,并非纯桑蚕丝。后来穿不下送予我,我收进樟木箱子里,一次都没穿。箱子里保存着父亲去世前穿过的汗衫、孩子穿过的尺码在变化的衣服鞋子,以及属于我自己的几件有纪念性意义的衬衣和连身裙。其中一件衬衣是走墨脱时穿过的,洗过之后还能摸到泥土的质感。衣物是贴近的信物。


买下那件昂贵而漂亮的上衣,心里想到,即便买给她,她大概也不会穿。这不过是我的情结。我总觉得女人身上最可惜的不是年老,而是被辜负被压抑的天性里的柔情和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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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母亲早早醒来,躺在微明曙光中与我闲话家常。这是她习惯的方式。在我幼小时候,她睡前醒来的聊天对象,通常是她的母亲或姐妹,现在则是成年的我。她说话绵绵密密,兜来折去,不过都是日常琐碎,不过是无事。而这言说的过程却让人心里安稳。我二十几岁离家出走之后,再未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对我说过话。


孩子与外祖母在一起的时间稀少。从出生到三岁多,一年相聚一两次。母亲第一次看孩子,从机场直接赶到医院。我刚做完剖宫手术,手腕上插着输液针。她抱起孩子,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才是妥当,已全无经验。但那应是她觉得幸福的时刻。孩子三个月之后,我抱着孩子坐飞机回去看她。几年的断断续续,其间过程都被空间相隔和忽略。


现在这个活泼机灵的幼童,不再要求被抱着走路。大人也吃力于抱着她再多走一段。她们牵着手一起走路。


刚怀孕时,母亲对我说,生下一个孩子来,看着孩子像花骨朵般一天天长大,开放,那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后来我知道她大部分说过的话都是有道理的,都是对的。


从小对我有一些教训,比如家里没有地方给别人住,不要问客人怎么住宿。没有食物给对方吃,也不要问询对方怎么吃饭。别人对你有三分好,你要还出七分情。要给对方交代,不增加对方麻烦,尽量增益对方……种种小的事情都是必须要做的。以善意和方便给别人。这些朴素的道理她给予我,言传身教,我没有忘记。


日夜相处。吃饭,走路,睡觉,游玩。三天后分别,我跟她说,这样的旅行以后争取每年有一次。母亲高兴地应允。给她买了回去家里的高铁车票。我和孩子要去机场坐飞机回北京。早上,天气突变下起滂沱大雨。母亲本可以在酒店休憩一会再去火车站,但坚持跟随我们一起出发。


司机开到火车站附近,说无法进去,堵车要绕很久,希望母亲在路边下车,步行五分钟可到达车站。我看着大雨哗哗作响,很是担心,但也知道出租车的确无法冒险进入里面,因为会被堵塞。母亲安慰我,说,她去路边的商店购物,过一会再走去火车站,因为时间尚早。车子停在路边,她与我和孩子道别,撑开伞下车。


车子开动,我往后看玻璃窗,看到她撑伞站在马路边的身影。她穿着白色运动鞋,拎着食物已被吃掉不再显得沉重的简易袋子。没有挥手,只是一直站在那里。大雨模糊我的视线。车子很快开上了高架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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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岁,我在上海。他唯一的一次探望,带了一个司机驱车前来。我做了一顿晚饭给他吃。当时独自住在北京西路租来的老式公寓里。他并没有和我说很多话,饭后坐在床上,默默看着我在小厨房里洗碗。我孤身一人,做着一份网站的工作,继续写作。生活的独立和艰辛在推进。我这般倔强,不想也无法体会他内心的无奈。还没有能力做到怜悯。怜悯一个父亲心中对女儿的担忧和不舍。


在车站我们有多次告别。我回了家,又坐车去上海。他在快速移动的人群中伫立,对我挥手,脸上有克制的哀伤,站在那里久久不去。在这个苍茫的人世,还会有谁一直等着我,又会有谁这样忍着难过甘心让我远远走掉。我带着行囊在这视线中默默转过身,不曾想过某一天有诀别。


奥修说,死去的人,将在他生前所爱的人身上收回他的能量,这些能量会被他带走。因此,那个被爱着的人,会感觉到自己的身心被挖掉一块。这一块区域将始终是空的,是匮乏的。


在太平间相对度过最后一晚。大雨滂沱,他的肉身将在天亮之后化为骨灰。我的身心有一种空无。一种渐渐陷落的明净的空无。他收回放置于我身体之内的情感和能量,与我告别。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是否还会重逢。唯一确认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爱过我,在我的血液里留下悲剧性的烙印。这些黑暗的质素缓慢流淌,一刻也不曾停息。仿佛一种强悍的无法屈服的意愿。


我们最终所得到的训练无非是,面对无所知、无常、虚妄,时时抚平心绪,保持警惕,平静、坚强、有方向地生活下去。并且静观这个世间所有破落的碎片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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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八点就开始坐在咖啡店里用ipad看无聊国产连续剧的女人。坐在角落里,桌子上有大瓷杯的拿铁咖啡,戴一顶讲究的巴拿马式草编礼帽。我听着那连续剧发出来的噪音,不禁暗自猜想,她的生活隐藏着一种怎样的匮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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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与人进入一个集市。手上的白玉镯子居然被水泡烂,一段段剥开,软化,腐蚀,精细入微的雕纹,全都剥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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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楼前建起一座小公园。暮色深浓的黄昏,夜色中,很多孩子和成人汇聚到此。他们游戏、玩耍、散步、打球、闲聊、荡秋千,欢乐声响起伏。一条起伏的圆圈形道路适合跑步,路边长满茁壮的鸢尾、薄荷、波斯菊,随季节更替而开放。人的生活需要公园。它为日常生活提供一处停顿。停顿意味暂时没有心念,没有目标,略作小憩,与己共存。


山坡上薄荷草蓬勃生发,用手抚摸过它密密排列的细小紫色花朵,在指尖嗅闻到叶片辛辣清凉的气味。事物只有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才能显示出它们独有的美感。没有隔离,也没有判断。心此刻是完整的,融化边际,与万物浑然一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即是没有缝隙和缺漏的圆满。


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临近结束的一个段落。


“我每每想起我对一个人的爱,总是会立刻从爱与温柔的核心—我的心脏—画出半径。那半径很远,很远,可达宇宙的尽头……是永恒的深渊,你一掉落就万劫不复了,是无知之外所有不可知的东西,还有绝望,寒冷,令人头晕眼花的漩涡,以及空间、时间的互相渗透。这是一种我怎么都改不了的坏习惯,就像一个失眠的人会不由自主地用舌头啧啧轻弹,在口中的暗夜里检查一颗有缺口的牙齿,即使舌头擦伤了,还是停不下来……”


人如此热衷于爱情,但如果所谓狂热的爱情其实并不存在,那将如何。一个可见稳固的城市,有了google地图,可以搜索到立足点,确认方向,抵达计划中的目的地。人见不到自己的心,心却掌控一切。如果不知道什么是爱,该如何去寻找。


很多事情,往往说得越多,越复杂,越不清楚分明,也越来越不彼此亲近。不如在起初,你在旁边,默默看着我,我心知你在看我,转过脸去,把眼睛微微掠起看往远处。那里有夏日夜色中的树枝,灯火星星点点。这一切令人心生感激。仿佛此刻的距离是彼此最为亲密的永恒。


什么是爱。爱,不能说。说出来的都有偏差,被两个人的观念撕扯,失去完整,也不再单纯。爱没有形状,没有性质。它是一种体会,带着禁忌,那是神赐予它的深沉。你以为你知道什么是爱,但它不是人的声音能够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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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树开花时,雪白枝条风中轻颤。他在诗中提及,旧日与友人在树下相聚,饮酒,吹箫,穿白衣的少年后来亡故。月光下白色花树和衣衫,何种盛景美况已无法得知。很多年之后,他在遥远异乡的巷子里走过,酒馆灯笼未熄灭。他成了另一个时代里的人,不写诗,易喝醉,只远行。


春光易虚度,不如早早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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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烟,吃巧克力,喝绿茶,跑步。写作时期经常做的四件事。


偏执人格有一个特性,觉得什么东西都是迟早容易败坏的,因此用力使用,使用过度。他们从不懒惰。做尽可能多的事情,并尽早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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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这座城市,坐车去往机场的路上。或长或短时间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与其说回归一个城市,不如说回归在城市之中的一个房间。退后一步,与自己同在。安睡、走动、不说话。最终人所能找到的归属,只能来源于平衡而自足的自身内部,而非外物和他人。


凌晨做的一个梦。俯瞰的视角,大片金黄色田地,夹杂花树,看起来甚为美妙。试图拍下几张照片。并不知道是在哪里。然后场景变化,进入一处封闭逼仄的通道,有窄小台阶盘旋而上。不见天日,潮湿肮脏。这样的通道以前在梦中也见过。不知道象征什么。


看完成濑巳喜男的电影《浮云》。故事看似没有希望,表达出男女情爱肉身中腐烂不堪的部分。


感情在男女生命中的地位不同,这由生理性和社会性决定。在电影中可见,对现实呈理性态度的男子,不断地退缩、背叛、妥协、放弃,如同幼童般肆无忌惮无担当之意。对感情飞蛾扑火的女子,原本可以独自存活,却对熄灭的烟火大会充满留恋。拖拖扯扯,直到万念俱灰。


这电影可以成为了解男女情爱心理的分析总汇,但并不悦人也无鼓励。最终不过说明,男女属性不同,无法在灵魂层面共存。肉身的痴缠又能维持到几时,这具躯壳终会有衰老病弱和命尽的一天。


微妙部分在于,它对诸多缺陷、丧失,流露出一种坦然的承当。即便是一段***恋,结局不堪,黑白基调中也有一种清透的理解力。其底处是一种怜悯。那些愿意把真相道出来的人,是不惧怕世间腐烂尸身的人。


天气沉闷。完成一个稿约,继续新作。先投身进去,在过程中再逐一解决问题。饮食控制,喝了非常多绿茶。是京都寺庙的师父上次见面相送的宇治茶。干爽的芳香感与中国茶略有不同。


单纯而连续地写。在内心慢慢琢磨、改变、调整,像做一幅刺绣。如果能训练自己保持这种恒定,那么,有一天我会知道空的含义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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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走过花园。年轻女子身着标致的短裙,穿紫色丝袜和将近十公分细高跟的鞋子,蹲在地上与一个小男童在玩汽车模型。


路边无名的小公园,在一架低垂的紫藤花下小坐。花开得已略有些颓,嗅闻到一串串花瓣黯淡的清香。前面是老树及幽幽的花园小径,有几只喜鹊在叫。无所事事的十分钟,花下独坐,微风光影。令人觉得极为舒适。忘记一切,又与一切同在。


m说,如果有人能够理解你,那么即便与你待在房间里,也会如同在通往世界的道路上旅行。溢美之词。夸赞女性是男子的美德。这句话的表达方式特别,要把它记录在里。


我觉得自己有时是一个乏味单调的工作狂,一个不够有女性情态的女人,一个会过于理性的人。理性是控制,也是界限。年少轻狂在逐渐过去,所幸的是它们都曾及时地发生。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首诗里有一种安然。走到哪里,遇见什么,排列有序,来去有方向。它被归纳在一个大的背景之中,并非我们胸中那颗脆弱的处处受限的心。


花树下酣睡一觉,以为度过了一生。醒来后拍拍衣袍,起身即走。


5对待一些事物,有时除了但笑不语,的确已没有更为妥当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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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陶罐盛上清水,插上初绽的桃花枝。唯愿无事常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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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孤独吗。她说,我很孤独,非常害怕,觉得自己无法幸福。我在想是否还有真的爱存在。


这段旁白发生时,法国女演员于佩尔饰演的孤身女子正独自在海上游泳。她漂浮于海面这么久,以至路过的人以为她已死去。终结旧日生活,带一只行李箱,奔向遥远而陌生的他方,寻觅到一座山顶旧屋停留下来。远眺大海,独自存活。整部电影看起来更像一个。


孤独是现实中无法被承认的事实,只能在思想中发生。法国人对待孤独的态度如此真实,那也许因为他们更懂得自由的真谛。


解脱者指导我们,时刻活在当下。珍重对待眼前和手中的这一刻。眷恋与执着是徒然,变动与破灭则威力巨大。沉溺其中不过是一种懒怠的放纵。需保持警惕的抽离,重复练习不被回忆、惯性、人性的限制所束缚。适当地,及时地,把它截住。果断,分明。多情和无情都是一种修行。


要尽可能快速地清除内心被各种细微本能的念头和情绪所染着的阴影。分秒地清扫它。不断清扫。


对待事物最好的态度,不妨如同击球。当下接起并快速打回,此间没有犹豫,也无期盼。只做这一刻所面对的不可选的唯一的一件事。现实是飞速旋转而来的每一次重击。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回应、承担、结束和忘记。这是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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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她穿着有金鱼图案的棉布裙子,短短童花头,在花园的蹦床上用力跳跃。矫健如同一只小兽。我站在一旁长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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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一一追究,我对她说。因为从来都不存在历历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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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又为何强迫别人向你服输。让他远去,在生命途径中逐渐自行了悟。这种发自内心的反省和惭愧,才是沉痛的。留一些未知,留一些余地。不说明,不追究,不辩驳,不戳穿。做到这样,更为彻底。


时间终究强盛于一切语言。并且越过人微小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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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循着一条山路走时,只消走错一步就会滚下山坡。一种精神学说的基本目的,就是永远处在高度的警惕之中。注意力和机警,就是精神生活帮助我们开发的基本品质。理想的境界乃是同时完善地既宁静又警觉。”摘自马蒂厄。


保持警惕醒觉。如同一碗水置于头顶让它于变动中保持平稳。


探索自己,最终是为了忘记自己。


半夜悄悄开启门扉,与野猫一起越过夜色小径,看顾月光下盛开的海棠。白色花瓣在大风中急坠,如同落下一场春日疾雨。随兴而归。倒头即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