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颐武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9
|本章字节:7782字
“我一直在等你。”女孩笑了,转了个圈,短裙飞舞成好看的花朵,“我把意识‘下载’到这个身体之后,那个傻姑娘却后悔放弃身体了,其实她不应该追踪你,也不应该把地址通知给她的父亲,如果她一直躲在这个服务器里,我通过精神病院的电脑根本追踪不到她。”
我一阵心痛。
“你偷了她的身体,现在又吃了她的意识?”我问。
“别作正人君子的样子给我看。”她秀气的脸上露出冷冷的表情,“你做过的事情又比我好多少?”
“那么你现在有多少是程雯?”
“很多,接近百分之四十。”她做了一个手势,“这么大的数据,我怎么肯分给别人?我把她拆着吃了,和我的数据放在一起,还需要时间慢慢消化。”
我望着她,在她幽深的双眼中读出熟悉的饥渴。虽然每一个渊隐都孳生于上传自己的人类意识,但是每一个渊隐似乎都渴望回到现实。
“你就这么想要身体?”我轻声问。
“你自己有身体,就不让别人有?”她抿起了嘴唇,“那么多渊隐,都在找身体,甚至抢夺身体。我看见了这个,就拿过来,有什么错吗?”
“下载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我苦笑起来。
“可是,我想要,我想要能拥抱的手臂,我想要能够流泪的眼睛,我想要一个身体,我想……”她沉默了好久,“我想回家。”
一个渊隐吞噬另一个渊隐,人格会融合在一起,那一刻我无法分清:想要回家的,是那个在深渊里奔流已久,很久以前就将身体放弃了的存在,还是那个傻傻地冲入网络,再也无法回头的女孩。
“没有那么容易。”我说,“就算你已经把‘渊隐’巨大的意识塞进人脑,你也必须终身服用黑市上抗意识排斥的药物,还有,你怎么从精神病院出来?”
“那不关你的事。”她说。
“好吧。”我回答,“我想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吉尔-程雯耸耸肩膀,“快点,护士要查房了。”
“你说你想回家,可是你想回哪个家呢?是吉尔·伦克在美国堪萨斯的家,还是程雯在上海的家?”
她呆住了,好久好久,她抬起头来,用幽深的黑色眼睛惘然地望着我。
“我……我不知道。”
我快意地笑了,开始逐步退出深渊,当我就要断线的时候,远方飘来吉尔-程雯的叹息:
“吉兹娜,你又能回去哪个家呢?”
疼痛猛地刺中了我的胸口,我伤害她的投枪转过来穿透了我自己的情感。那个在高楼大厦间飘扬着细细雨丝的城市,和群山间被白雪覆盖的安静小镇的残像纠结在一起,哽住了我的咽喉。
“妈妈……”我喃喃自语,却不知道自己呼唤的,是林雨的妈妈,还是我的母亲?
母亲
我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把自己上传的,那个时候很傻,跟着自己喜欢的男人一起进了网络,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一块可口的肥肉。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最后的下场,在奔流的数据中我没有找到他的碎片,连他的痕迹也没有。
我在深渊中奔跑,躲避政府程序,同时躲避或者谋杀同类,吞噬他们的数据,来充实自己。“吉兹娜”是我随手取得名字,没什么意义,三个字都是舌头抵着牙齿挤出来的声音,简洁凶狠。
渊隐们几乎都会和自己新身躯的亲友们一刀两断,但是也很少听说谁能回到以前的生活。我不知道拿走我身体的那个人去了什么地方,最后追踪到的消息是她去了澳大利亚,我很谨慎,没有涉足那片相对陌生的网络。
在本地的网络里,吉尔和我纠缠得最久。我们互相争斗,试图吞噬对方,但是最终划地为界,切割了彼此的势力范围。没有人能够胜过我的凶狠残忍,我疯狂地掠夺一切信息,为的只是能够回到现实世界。但是在渊隐们对身体的争夺中,机会总是稍纵即逝。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阿克夏。
阿克夏其实很弱小,和我们这些“渊隐”比起来,它根本不是对手,但是它没有那么多冗赘信息的拖累。渊隐们多半保留着身体信息,准备有朝一日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但是作为人工智能,阿克夏没有这些东西,它在深渊中如鱼得水,就好像游走在我们这些大象脚边的黠鼠。
它告诉我,它想要一个身体。但是人类的身体不适合它的模式。
“我想,我有办法。”我说,“我们来做一个交易。”
一个新的意识懵懂地出现在我们中间的时候,在阿克夏的帮助下,我绕过那一片纷乱的争夺,直接切入了那个空白的大脑。
排斥反应比我想象得更加猛烈。得到身体后的一个星期里,我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在思想和身体的角力中凄厉地号叫。直到阿克夏透过网络为我带来了它抢夺的意识碎片,情况才缓解下来。
出院后的第二天,我就找借口离开了那个叫林雨的女孩的家,在黑市买了一大把抗排斥药片,和一个“上传——下载”装置,以及一只安装了智能芯片的黄猫。
然后我带着阿克夏,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这些年来,我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封信,一个母亲写给自己已经不复存在的女儿的信。
小雨:
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妈妈知道你在外面打拼,想干一番事业,但是你也不能过年都不回家啊。
妈想你了,你爸也总念叨你。
你大了,也该找个男人成家了。
今年会浦东老家看看吧。别让我们担心,钱不用寄那么多,我和你爸退休金够花的了。
妈妈周云
2025126
我抬起头,镜子里是一个微胖的女人,裹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蓬乱,眼圈青黑,嘴角有一颗小黑痣。
每一次照镜子,我都觉得陌生,就像林雨在上海的家,林雨的母亲,和她沉默寡言的父亲,还有那一口我听不懂的上海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自己:我其实是一个偷窃别人身体的贼。
离开林雨家那天,她母亲撑伞送我到弄堂口,她其实已经意识到在林雨的身体里占据着别人的灵魂,但是她仍然笑着,试图挽留她女儿最后的残像。
这封信是四年前她寄到我第一处住址的,很快我就搬了家,漂泊中再不曾有她的消息。我每一封邮寄的汇款单上都不会写自己的地址,但是经常,我不得不忙乱地从后门溜走,只因为看到她挨家挨户叩门的身影。
上传自己的林雨,我所分到的碎片其实不多。从骨子里,我还是“渊隐”夏雪姣,我的母亲还是那个等待在东北林区小镇的女人。关于林雨,我得到了她的身躯,却无法爱她的亲人。
回家,回家
大年二十九,我抱着阿克夏来到火车站,却看到了一张寻人启事贴在站口,风鼓动纸片,发出苍白的刷拉声。
寻人启事:
程雯,女,19岁。
穿米黄色毛衣,白色外套,黑色牛仔裤。长发,戴眼镜。
于2029年1月6日离家出走。
望好心人提供线索。
望女儿回家。
父程梁泣启2029年1月10日
我默然望着那张印刷粗劣的照片,那上面程雯的笑容给人一种很遥远的感觉。有一个渊隐回到世间之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前往,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我苦涩地笑笑,抱着阿克夏,踏上了回东北老家的火车。
阔别六年的家乡还是从前的模样,小小的镇子仿佛冻结在时间里,只有居住在里面的人慢慢老去。我鼓起勇气回来这里,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周阿姨和程梁,他们都能够意识到自己孩子的躯体里寄居了别人的意识,那么反过来,我的母亲是不是能够穿透林雨的外表,辨认出我从前的模样,哪怕再抱我一次,再叫我一声雪姣?
我换上大衣,抱起阿克夏,它温暖的身体为我增添了一点勇气。
“去试试吧。”它说。
“嗯。”
走出旅馆,北方凛冽的风割痛我的脸颊。在镇口的道路上,我的母亲正等待着她的女儿回家过年。
我鼓起勇气想着妈妈走过去,这么多年不见,她老了,厚实的羽绒服裹在她瘦削的身躯上显得很空荡。她在寒风里瑟缩着,一双混浊的眼睛却固执地望着前方,等我回家。
我回来了,妈妈。
我走过去,走过去,她的目光从我身上滑过,我的脚步从她身边擦过,她看到的是一个抱着猫的陌生女人,和我擦肩而过的是我的母亲。
风雪将天地漫卷成一片纯白,我和母亲是雪地上两个小小的黑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我不知道有多少身体里有另外的灵魂,我不知道有多少父母等不到回家的孩子。
有可以流泪的眼睛,未必可以肆意的哭泣。
有可以拥抱的臂膀,也未必可以拥抱你爱的人
⊙文学短评
迟卉的《归者无路》以网络游戏的沉迷为基础,讲述人脑与电脑连接的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网络世界的“刀手”,她以挖掘那些被人们遗忘在网络角落里的古老数据为生,然而与此同时,她其实是“一个偷窃别人身体的贼”。那些沉迷于网络游戏不可自拔的人,将自己的灵魂上传到虚拟的世界里,然而,在网络的深处潜伏着众多的“渊隐”,他们靠“撕裂别的意识来填补自己对信息的饥渴,嗅探甚至引诱那些有上传意向的人,伺机抢夺空置的身体”,以此“借尸还魂”回到现实世界。在这篇中,迟卉编织了诸如“刀手”、“潜手”,以及“渊隐”的故事,整个奇崛而诡异,令人过目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