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星潮·皇帝的风帆(1)

作者: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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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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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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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586字

郝景芳


郝景芳,女,新生代科幻作家,《东方文化周刊》专栏撰稿人。2002年获第四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0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现为清华大学经济学博士研究生。


这颗小星球处在星系的边缘,距星系中心很远,纬度大约45°,不高也不低,附近的区域很空旷。它半径不大,重力不强,气体不少,太阳不暴躁,是个平静安详的小地方。它距离其他星球都很远,所以一直安全、孤立、原生态、信息闭塞。


请想象一下它的样子:无边的漆黑中,一颗绿色的小球,裹在一层白白的云雾里。



这颗小星球上有二十个国家,宇心国是最大的一个。它的国土面积达到星球表面土地的十九分之一,比其他任何国度都大了一圈,因此国王很自豪,亲自修改了国名,并在每一本小学教科书的扉页上题写了辉煌灿烂的一行字:我们是最大的国家,我们是宇宙的中心。宇心国的所有小孩子从小就知道,宇宙变化多端,是为了庆祝我们国家的伟大。


宇心国的国王是个热爱星空的人,因而在他的国度里,天文学家比哪国都多。他们考究万年历史,证明宇心国自古就掌握宇宙的真理。他们撰写当下的历史,歌颂宇心国现在依然掌握宇宙的真理。他们还预言未来的历史,宣称宇心国能永远掌握宇宙的真理。事实上,他们证明的只是宇心国在某个时间比其他十九个国家掌握更多的宇宙知识,但由于他们不讨论真理的绝对性和相对性,便把这相对的超过理解为永恒。国王很高兴,他接连下令派发了三十艘飞船到太空里,排成一列,挂起巨幅风帆,绕着星球旋转,以扬国威。风帆又大又结实,金光灿灿,气势恢宏,上面印着一整套国王陛下的写真,有在草丛里打兔子的,也有在黄土场上打棒球的,雄姿英发,引人景仰。宇心国的诗人和家都热爱天文,他们都说自己从宇宙中领悟了人生的真谛,受星光照耀,如梦如幻,因此能写洋洋洒洒万语千言。宇心国的小孩子更是热爱天文,他们都梦想自己有一天能登上国王的飞船,踏上征服宇宙的旅途。


只有宇心国的普通百姓不热爱天文,他们时常纳闷儿,天文和日常生活有啥关系?将来有啥用?他们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不懂这么宏伟的事情,因此虽纳闷儿却不问,只说自己也热爱天文,国王英明神武,国运蒸蒸日上。


宇生和飞天在襁褓中相识,两人今年十八,做兄弟已经做了十七年。他俩从小同班,现在都是宇心国第五高等学院天文专业三年级的学生。


宇生小时候名叫土生,在三岁那年,国王修改国名,于是父亲便响应国家宏旨,给他改名叫做宇生。这个名字给他带来很多困扰,无论走到哪里,重名都是无限,和飞天一起并列全国十大常见姓名之首。宇生的班上就有三个字生,四个飞天。


宇生和飞天从小机灵跳脱、不服管教、勇敢冲动、向往冒险,两个人都希望发掘被人遗落的宝藏,寻找世人忘却的路途,想当大起大落的大人物,不想做小本小利的小买卖。他们的爹娘都是小生意人,淳朴老实,与世无争,默默奋斗,相互扶持。


自从上了第五高等学院,宇生和飞天就难得回家。偶尔回来,家里便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给他们做各种好吃的接风洗尘。宇生娘和飞天娘总是乐得合不拢嘴,忙前忙后,拉着他俩问长问短。他们去的是国家最光荣的学校最神秘的专业,邻里街坊早就投来钦羡的眼光。


“天儿,你倒是说说,你们学的东西在生活里到底有啥用?平时说得怪神秘的。”


飞天娘好奇又虔诚地问。宇生和飞天正在热腾腾的香气中狼吞虎咽,飞天娘顾不上给自己夹菜,只是爱怜地看着他俩。


“没啥用。”飞天说,“真的。”


宇生笑了,也附和着点点头。


“瞎说。”宇生娘说,“你俩小孩子懂啥。”


宇生和飞天又笑了。自从他们外出上学,家里就慢慢形成了这样一种氛围:他们的娘觉得他们还是小孩子,阅历浅,不懂就乱说,而他们觉得他们的娘太迷信权威,听不懂的东西也瞎信。


宇生娘和飞天娘没有理解他俩的意思。在字心国,天文一向是很有用的,自古就很有用。国王是宇宙的国王,命运也是宇宙的命运。粮食歉收了,河流发水了,货币贬值了,战争失败了,都可以问星星。天文学家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天上的观测对应到地上。宇生他们要学的课程非常多,包括占卜、释梦、符号阐释、色彩、命理、几何构型学等等等等,还有一点点物理和化学,用各种手段和方法理解天象奇观与国运兴隆的关系。这是涉及千秋万载国计民生的大事,意义非凡,理论艰深,一般老百姓没机会听也听不懂。宇生娘和飞天娘并不怀疑这些学问,她们想问的只是这些宏伟的理论怎样联系到实际。但恰好宇生和飞天不是很乖的学生,他们常常觉得很多理论大而穿凿,牵强附会,听起来能预言所有人的命运,但实际应用却问题百出。以他俩叛逆的性子,一点点小怀疑就带来整体的大否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因此他们常对人说,哄人的,别太认真了。


在外人看起来,宇心国实在有趣得紧。它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特性:注重实用。什么是实用没有人定义,但宇心国的人们自动将它作为事物的标准。


国王觉得天文好,因为天文有用;宇生和飞天觉得天文不好,因为他们发现,以为有用的东西其实没用;宇生和飞天的娘觉得天文好,因为她们相信,即使现在没用,将来准有用。


就这样,天文被塞到各个角落,在有用与无用之间,变幻身影。很少有人真的关心星空实际的模样。一层白白的云雾就像虚空里的摇篮,让绿色的小球安睡其中,悠然自得。


宇生和飞天没告诉他们的娘,他们决定偷偷退学。


这一年宇心国经济大为动荡。先是粮食产量大跌,再是度度鸟肉价格大涨。度度鸟是这颗星球上人们的主要食物,人们的生活顿时变得困难起来,民间怨声四起,不安潜伏。面对此种忧患,国王寝食难安,连称天象不祥,召集数百天文学家,重金悬赏良方对策。


天文学家们难得遇到此种历史机遇,觉得责任重大、意义深远,便连夜查阅天象奇观,连同各种古今资料,融会贯通,从多层次多角度阐述近来事件所呈现的丰富内涵。学者争相向国王进献治国良方,各执一词,唇枪舌剑。


宇心国的学者自古分为南北两派,北派主张管制,南派主张减少管制;北派称自己明理,南派称自己逍遥。这两派学术传统均历史悠久,著述颇多,人才代代相传,优劣态势时常逆转。面对这场难得的历史考验,两派自然均不示弱,各种天象都被拿来分析,阐释常常分成截然相反的两种。


宇生和飞天的老师,皇时空博士,是南派的主力之一。他精通古人图腾符号与现代炼金学,特别擅长将看似无关的图像联系在一起。他分配给班上每组学生一个题目,给宇生和飞天的题目是“寻找星系中心亮度与度度鸟肉价格的相关性”,他说这题目意义重大,要他俩好好做,做好了前途无限。


宇生和飞天面面相觑,几乎是笑着接下了这个题目。微言大义一向不是他们所长,他们心里觉得如果能找到这相关性,那就是见鬼了。


可是没想到,他们真的找到了。


在我们看来,宇心国的现象不难解释。星系中心的巨黑洞进入了一个活跃期,开始向外喷发物质,离子潮汐一阵阵漫过星球,被击中的物质便受影响。离子和辐射造成基因突变,一些粮食作物枯死,一些人生病,一些鸟发生奇怪瘟疫;再加上信息阻塞,沟通不畅,粮价肉价便开始狂飙起来。


相比其他星球而言,这些变化不算什么。他们的星球距离星系中心很遥远,又不在喷流的正前方,只有这些琐碎的变化,就像小小的渔村受到远方海啸的漫漫波及一样。


宇生和飞天先查找了经济动荡的最初事件,又搜索了同时期的宇宙射线观测,发现在这几次事件之前,都有特别凶猛的大气级联簇射,就像空气中一场场粒子的雪崩,且每一次簇射的来源都指向星系中心。


“老师,这段时间星系中心亮度变化不多……”


“重新查!”


“确实变化不多……”


“不是叫你们重新查吗?”


“但我们发现奇异事件和从星系中心来的宇宙线有相关……”


“啊?快给我看看!”


皇时空博士博学多闻,有勇有谋,眉头一皱略微沉吟,便道出了合理的断言。他说这是宇宙对我们的警告,之前有太多人自以为是,对世间指手画脚,破坏了人世与上天的自然对应,因此星空显灵,向我们昭示自大的后果。他说他要向国王陛下慷慨陈词,发扬自由逍遥,以让人世重获宇宙的安宁。


博士说做就做,立即将灾变与粒子射线的相关性总结成图表,命名为皇—宇—飞定律,装进口袋,整装待发,匆匆动身,前往皇宫大舞台。他不准备研究粒子射线的来源,也不准备调查粒子的分布与影响。他说那些太花时间,他可没那么悠闲,他需要赶紧为人间除去祸患。


宇生和飞天看着老师的背影,心思百转。他们此时有很多选择。他们可以跟着老师为学派奋斗,也可以埋头坐下来把这定律的深层原因找出来,还可以什么都不做等着领取大奖。但他们哪一样都没选。他们想,既然鸟肉紧缺是受了宇宙射线攻击,那么在事故发生时,星球的侧面和背面理应未受影响。


于是,他们决定去邻国进口度度鸟肉回国倒卖。


“娘,我和飞天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宇生娘正收拾碗筷,听到这话站直了身子。


“去哪儿呀?”


“去南边做个考察。”


“啥时走?”


“明儿就走。”


“昨这么急呢?”宇生娘忧心忡忡地捋捋头发。


“学校的任务。”宇生囫囵着撒谎。


“出门在外,小心点。近来不太平,常有人财迷心窍,趁乱发财。你俩小孩不懂事,别贪便宜,当心让人骗了。”


宇生不答,和飞天相互看了一眼,闭着嘴笑了。


宇生娘想了想又说:“带本星图,选吉祥时辰走,别忘了。”


飞天娘一边帮宇生娘擦桌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对,选个吉祥时辰。出远门,多看看星图没坏处。多和别人照应着点,遇着什么事慢慢来,别跟别人抢。老话说,星挪一分,人挪一寸。”


宇生和飞天笑着点点头,没往心里去。两个人一夜睡得很美,第二天一早便收拾行囊,挥别家人,摇摆着上路了。


皇时空博士的学说发表后,激起了千般反应。南派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没想到什么事都能被拿来做两种解读。北派看到皇—宇—飞定律之后,不但没有屈服,反而理直气壮地说,这宇宙射线既然是神迹,就是暗示了人间德行的方向,因此不但不应减少管理教化,还应当加强国王领导,主动引领世间贴近宇宙结构。


这一下,争吵变成一团杂乱。两派都相信自己讲述的才是真理,因而便觉得对方是另有目的。学理之辩上升为道德之疑,北派说南派为一己私利,南派说北派为一己虚荣。双方越闹越厉害,矛盾渐渐升级。


这时候的民众并不知晓这些。一些大众学者向百姓发表演说,告诉百姓经济变化与宇宙射线相关,并且大胆推出风云预测。星图的价格上涨了,许多人搬动屋里的家具,按照最新的版本码放。另一些人像赌马一样买断某种货品,期待下一次宇宙线降临后该物短缺,可以哄抬物价,大捞一笔。


没人关心宇宙射线的来源。


宇生和飞天在国境线上来来往往,事业蒸蒸日上。他们不知道老师那边的状况,只是自信满满,低买高卖,意气风发,得意洋洋。


一天下午,他俩刚做了一笔大生意,正蹲在街角数钱,忽然冲上来一群官兵,粗暴蛮横,不由分说,将他们三下五除二扭了起来。


“抓起来抓起来!就是这两个!抓起来!”


—个带头的小官员飞扬跋扈地大声喊着。


宇生和飞天大喊大叫,拳打脚踢,试图挣脱官兵束缚,但十倍于他们的官兵,蜂拥着抱紧他俩手脚,用绳子将他们捆了个结实。


“还敢抵抗!罪加一等!”小官员摇头晃脑地戳着他们脑袋,“祸乱乡野,扰乱民生,影响经济,发布歪理邪说!”


宇生和飞天还想顽抗,但官兵连连捶打他们的胸口。宇生和飞天“啊啊”地叫喊着,小官员大手一挥,“拉上车去!”官兵便连推带搡地将他俩塞进车里。车马卷起尘嚣,喧哗而去。街上挤满了好奇的人们,度度鸟们瞪大了眼睛看着。


当晚,宇生和飞天被扔进了大牢。他们只是心底憋气,抱怨小官员蛮横,却不知道这是学派斗争渐渐升级的结果。南派和北派近来打得不可开交,北派正愁无处发火,刚好发现他俩所为,便稍加示意,手到擒来,出气示威,简单又畅快。


隔天,报纸上的头版头条惹人注目:“天文高材生退学卖鸟肉”,“皇—宇—飞定律发现者大发国难财”……


“生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审判前一晚,宇生和飞天在牢房里掷硬币。他们觉得两个人都牺牲太憋屈了,决定将主要罪责推到一个人身上,另一个人争取混到出去,十年报仇未晚。两个人捶着胸脯,说来生还做兄弟,将硬币抛到半空,像一颗星星飞快旋转。反面。飞天顶罪。


第二天,经过两个人坚持不懈的努力,宇生被判服苦役,飞天被扔进重犯牢房,等待进一步审讯。



宇生被扔上了太空,一个人驻守在光荣船队,船队在宇心国上方华美地漂流。


他的工作是保持清洁,保持三十面巨大风帆的灿烂清洁。风帆印着国王的肖像,展开在漆黑的夜幕,拥抱着无尽的太空。他能做的只有三件事:翻动小屏幕,打开外舱清扫器,在睡房里上下蹦跳。星海茫茫,船舱寂静。离群索居,百无聊赖。


宇生每天面对寂寞,看不到尽头。光荣船队只需要一个清洁员,有两个人就可以娱乐、打架、搞阴谋诡计,起不到寂寞杀人的惩戒作用。只有下一个苦行犯才能换他下去,而他知道这希望纯凭运气。他无聊得很,见不到任何人,也见不到任何怪物,连垃圾都见不到。他翻来覆去地摆弄操纵杆,听木头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小屏幕上显示出舱外的红色防护袋,左一下右一下,在黑暗的背景中,像一只困顿的水母。他没什么要做的,袋子总是空空如也。船舱四壁嵌着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屏幕,列在舷窗两侧,监测各种辐射和风帆的微小变化。


舷窗外总是星光灿烂,宇生常常趴在窗口,俯瞰地面。


飞天,他在心里说,你小子死了没,怎么还不赶紧显灵来陪陪你兄弟呢?


一天夜里,宇生正沉沉地睡着,一阵嘀嘀的叫嚷突然把他闹醒了。恍惚中他以为是闹钟,伸手胡乱拍打,好一会儿才发觉,发声的是墙上的小屏幕。他翻身爬下床,手忙脚乱地奔到舷窗前。五个波段的电磁信号同时超出探测上限,探测器发出尖细的声声预警。


好亮啊,太亮啦,我们的眼睛被晃啦。探测器们像撒娇的孩子一样此起彼伏地叫唤。宇生采取了最简单粗暴的家长态度,啪啪几下将监视屏都关上,舱内瞬间静了。


他想回床再睡,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毛躁和不安。他取出数据记录看了看,看不出所以然,只得打开外舱清扫器,习惯性地挥动操纵杆。他说不清为什么这么做,只是这件事做得熟,比较让他安心。他没期待什么,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小绿灯亮了,出现一行小字提示:防护袋抓满东西,需要倾倒。他愣了,即使再不敏感,也知道这不寻常。他连忙按动指令,让收集舱把这一袋东西安全筛查,送进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