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归者无路(2)

作者: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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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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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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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292字

比如说程雯,她想要的,无非是一个比较轻松的生活,没有升学、考试排名这些压力的生活。


再比如说林雨,她上传自己只是因为她坚信:在现实生活中一无是处的她,能够在网络里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让那些曾经将她视为垃圾的亲戚朋友邻居对她刮目相看。


但是她们都错了,网络不是现实世界,在电子流中他们不会睁开眼睛,就找到一片坚实的土地和碧水蓝天。网络的深渊就像是一片海洋,把每一个投身其中的人都吞没,洗涤。


绝少有人知道:在深渊的更深处,无论是程序,潜手,还是刀手都很难到达的地方,潜伏着怎样巨大而幽暗的存在!那里是一切非法的数据,上传的意识,被破坏的程序,被抛弃的人工智能混杂,蛰伏,滋生的地方。在那里的意识,有些用上传的人类思想作为核心,有些只有程序的拼接和生长,他们巨大,庞杂,无所不包,却又一无所有。


它们称自己是“渊隐”。


政府其实知道渊隐的存在,多次扫荡过渊隐藏身的地方,但是渊隐比程序更聪明,比潜手更灵活,就仿佛网络表象下的一条条暗流,就连最狡猾的刀手也难以捕捉它们的存在。由于在网络中,自行滋生出意识的可能性不比猴子写出《哈姆雷特》更大,所以政府采取了釜底抽薪的办法,禁止一切意识上传的行为,并将其列为重罪加以处罚。


那些上传了自己的人们中,百分之八十的意识被政府的搜索程序撕碎,百分之十的意识被分解成一个个的数据包,成了渊隐们充实自身的粮食,还有百分之十成为渊隐,在数据中流窜,躲避政府,也躲避同类。他们撕裂别的意识来填补自己对信息的饥渴,嗅探甚至引诱那些有上传意向的人,伺机抢夺空置的身体。


但是只有百分之一的渊隐,可以幸运地找到一个把自己上传的傻子丢下的身体,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也就是“借尸还魂”。


我猜想,也许在某个时候,那个叫程雯的女孩听到网络深处有一个低语诱惑着她,呼唤她前往,只是她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得到的不是脱胎换骨,而是万劫不复。


程梁颤抖着手点起香烟,他告诉我某个早上他推开女儿房间的门,看到女儿在电脑前带着微笑一睡不醒。他手忙脚乱地把女儿送到医院,医生无奈地告诉他:不必抱什么希望了。


后来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将女儿木然的身躯联上网络,女儿居然苏醒了过来。但是醒过来的,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程雯了。


程梁啰里啰唆地列举了一大堆女儿和以前不同的例子,我只是简单敷衍过去。为人父母的人总是对自己的孩子有一种敏锐的直觉,我相信程梁的判断。


因为每一个有上传意图的人身后都会隐藏着一个甚至更多的渊隐,他们静静潜伏在那里,诱惑着,鼓动着,当上传的意识一离开头脑,他们就会争先恐后地抢夺那个已经没有灵魂的躯体,鹊巢鸠占。


至于那个离开了躯体的意识,她的命运就只能取决于百分之一的机会,和百分之九十九的运气。但是,只要能够成为“渊隐”,那么她追踪到我这样的“刀手”,还是轻而易举的。


程梁说,他收到一条短信:


爸爸,找刀手,帮我。


下面是我的地址。


正是这条短信让他下了决心,将“女儿”送进了医院,然后捏着鼻子走进我租房的郊区。


无处归去


在听完程教授漫长的叙述之后,已经是凌晨四点,我头痛得仿佛要炸裂开来。纷杂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奔流,胀得耳朵嗡嗡作响。


吞了两片药,一点作用都没起,我发狠地又吃下三片,关了电脑,按着头晃到厨房,用已经没什么热度的水泡了一包方便面,半生不熟地吃下去,回到屋里,一头扎进从打开就没叠过的被子里,衣服也没脱,就昏昏沉沉地跌入了梦乡。


一直睡到下午两点,我才有力气爬起来,草草抹了一把脸,揣了点钱去楼下的超市买东西。提了一大堆零食和猫粮,突然看到一个公用电话亭,迟疑了好一会,还是走过去,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喂,您好,请问找哪位?”


“妈,是我,雪姣。”


对面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很久很久没有声音。我拿着话筒,手微微地颤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勇气,等着,等下去。


“雪姣,你现在在哪里啊?我看你的号码又换了?”妈好一会儿才找到话说。


“我调到嘉兴上班了。”我开始撒谎,每一次都是这样撒谎,其实我怀疑,妈早就知道我在干什么了。


“嘉兴是个不错的地方啊。雪姣,好好工作,好好照看自己……”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啥时候,也回家一趟吧。”


“嗯,过年吧。”我说。


每一次都承诺了过年的时候回家,每一次我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抱着阿克夏,睁着干涩的眼睛,听新年钟声冷酷地响起,想着自己无法向母亲兑现的承诺。


看到我无精打采地回来,阿克夏跳上桌子:“又给你妈打电话了?”


“哦。”


阿克夏舔舔自己的爪子。“给自己找郁闷吗,你这不是?”


“我乐意!”我没好气地回它。


“想哭就哭,雪姣。”阿克夏的声音听起来有种饱经人情世故的感觉,但是胡子上还沾着猫粮的样子实在缺乏说服力。


我耸耸肩膀,抓起装钱的信封,点出三分之二的钱,分成两份。


“要去汇款?”


“嗯,老样子,一半给妈,一半给周阿姨。”我把钱揣进兜里。


阿克夏用粗糙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指。“出门别忘了带药。”


“我知道。”


从邮局回来,我和阿克夏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把我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消灭个精光。然后我再次倒头大睡,直到第二天早上。


充沛的精力和体力是寻找“渊隐”的前提,我吃足了抗排斥反应的药,也睡足了觉。爬起身来甩开被子,换了衣服,头没梳脸没洗牙没刷,吃了两个鸡蛋,喝了一袋牛奶,开电脑,连线。


程梁说他的女儿沉迷于《江湖无限》这个游戏,并且强烈建议我去游戏里寻找他女儿上传的意识,但是我用了更简单的方法:沿着电脑中上传数据包的痕迹查找。


在第一个节点,痕迹就断了。这在我的意料之中。阿克夏那边已经下载了女孩电脑里的游戏数据,开始在《江湖无限》里寻找游戏手法类似的id。


没有。它说。干干净净,比最狡猾的耗子留下的痕迹更少。


政府的数据库里也没有捕获或者清除类似意识数据包的记录。我回应。


哪里还有线索?阿克夏问。


深处。我回答:最深处。


要找到一个渊隐并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是寻找一个特定的渊隐。现在有两个可能:女孩自己成了渊隐;或者更糟,被其他渊隐分解成资料碎片,包裹在不同的意识里。我调整了自己的模式,开始寻觅。


要知道:“连线”和“上传”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用一个比较恰当的比喻:以人的头脑连线网络,就好像坐船在河上漂过。而上传则是将你直接扔入水里,你要学会在水里如何看,如何呼吸,如何生存。从前的一切概念全部被颠覆过来,你必须在被吞噬之前,就把自己变成一条鱼。


我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从游戏入手:女孩如果很喜欢这个游戏,初入网络世界,对一切尚且懵懂的她肯定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直奔游戏而去,在断了痕迹的节点和游戏服务器的节点之间,我小心地寻找着,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信号一:9月2日。也就是女孩“上传”那天,《江湖无限》三区第六服出现卡机,强行退出,强行弹出,掉线现象。


信号二:六服服务器的负载经常过大。


信号三:从这里曾经发出过一个追踪程序,虽然目标不明,但是位置在无锡。那是我曾经待过的城市,却被程梁吓得搬了家。


是这里了。阿克夏说。


我深深潜入下去,服务器里有一连串的存储区域,巧妙地分布在不同的地方,连贯、完整,但是不容易被人发现。


在人机联觉中,我打开了那扇门。


连绵的金色群山灼痛了我的双眼,红色和黄色的落叶林间夹杂着绿色的松树,晚秋的霜为大地涂抹了一层淡淡的白色。稻田已经收割,高高的玉米立在地头,金黄的穗粒映着碧蓝澄澈的天空。


“怀念吗?夏雪姣,怀念你的家乡吗?”


淡淡懒懒的声音传来,从低矮的平房里走出来一个女孩。是程雯,小小的鼻头,圆圆的脸,洋娃娃一样笑起来很可爱。


但是那双眼睛是黑色的,夜空一样邈远,渊薮一样深不可测。


“或者,我应该叫你吉兹娜?”女孩笑了起来,“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吉尔?”我艰难地吐出那个代号,四周的风景突然间翻滚起来,化作无数奔流的色带,仿佛一条彩虹甬道,一头是我和阿克夏,一头是吉尔-程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