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十一号先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25
|本章字节:8986字
“逮住它!”红痘痘声嘶力竭,大家一窝蜂地朝它扑去,黑花灵巧地在众人脚下蹿来蹿去,就听头撞头、脚踩脚的相撞声,还有啊唷哇的叫疼声,黑花转眼蹿上了楼梯,从半开的门逃到了位于二楼与三楼之间的大晒台上。晒台的护墙下每隔一尺就有一个排水孔,它佝偻着身子,从四方的排水孔里钻了出去,沿着晒台边缘弓着腰跑了半圈,轻轻一跃,跳到了隔壁的屋顶上。东马街的房子都是连成一排的,左边是单号,右边是双号,屋顶犹如波浪连绵起伏。在“抓住它!抓住它!”的叫喊中,黑花踩着成叠的瓦片三蹿两蹦,转眼就从九号逃到了五十七号的房顶上,变成一粒远去的小黑点,只在瓦片上留下一串梅花般的爪印……
论爬树上房,猫可是人的祖师爷,红卫兵们有革命的勇气,却没有在房顶上蹿来蹿去的本事,一百多斤的体重摆在那儿,稍不留神踏穿房顶摔下去,不死也是瘫痪,所以大家只能眼睁睁望着黑花消失,连扔石头的机会都没有。
彭七月暗暗感激黑花,它不仅是艾思的守护神,也帮自己解了围。
半小时后,“打猫战斗队”就把愤怒发泄在别家的猫上,一口灌满水的大水缸摆在东马街的黑板报前,奶牛猫、花狸猫、波斯猫……大猫小猫大概有十来只,统统被扔进大水缸,有的猫一下就溺死了,有的挣扎着浮上来,红卫兵就用竹杆捅、用木棒抽,把猫打翻下去,直到它再也不能浮上来,一时间东马街里充斥着凄厉的猫叫和噼噼啪啪的棍棒敲打声,猫的主人们畏缩在远处,捂住孩子的眼睛。
一边在杀戮,红卫兵们一边大声读着毛主席的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作文章,不能那样文质彬彬,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彭七月站在沈家的晒台上朝下望着,心酸心痛。在那个年代,人的命运比这些猫更惨。
传说猫有九条命,但愿它们在别处获得新生吧……
彭七月不忍再看,转身离去,忽然看见了黑花,它趴在9号隔壁11号的屋顶上,俯瞰着下面,看着那口泛着血水的大缸,溺死的猫逐渐浮上来……它微微翘着胡须,瞳孔半开半合,彰显着虎一般的威严,狭窄的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方浜中路上有一家前进旅社,彭七月持“苏州市红日造纸厂”的介绍信(当然也是伪造的),称来上海采购原料。旅社最好的是双人房,每日租金三角六分。那时候没有标准间,厕所和洗浴间都是公用的。彭七月用一块德芙巧克力贿赂服务台,请她尽量不要安排别的旅客住进来。
“那为什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女服务员收下巧克力,半开玩笑地问。
“哪里,哪里!我有失眠,严重的失眠,住个陌生人,一打鼾,我更睡不着了。”彭七月的理由听起来很充分。
女服务员盯住手中的德芙巧克力,当时商店里出售的巧克力多是散装的,大得象拳头,要用榔头敲碎才能吃,考究一点就是白纸包装的,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聚酯包装纸。
“你这个巧克力……是不是从国外带来的?”女服务员小声问。
“不瞒你说,这是从一个外国特务家里抄出来的,他的代号就叫德芙……不过你放心,巧克力终归是巧克力,到了劳动人民的嘴巴里,就是为劳动人民服务!”
彭七月给一块巧克力“上纲上线”了。
女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口袋,扔出303室的钥匙说:“那好吧!”
旅社离东马街很近,从窗户可以望到沈家的大晒台,每天早晨沈云锡在打太极拳、沈晶莹在晾衣服,还可以看见黑花懒洋洋地躺在屋顶背阴的地方睡午觉,有时候趴着晒太阳,有时候在护墙上踱着虎步,象一名巡逻的哨兵。
每天早晨七点一刻,是旅馆全体服务员进行“早请示”的时刻,取代了广播操。大家整齐站列,面对墙上的毛主席像,把红宝书贴在胸口上,由旅馆经理带头道:“首先让我们怀着三忠于四无限的心情,敬祝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伟大导师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一边把语录本上下挥舞,然后集体跳忠字舞,每天如此。
彭七月把这些全拍了下来,他盘算着,素材带越来越多,回去以后剪辑成一部纪录片,就叫《不可思议的穿越——我在1966》,然后卖给电视台纪实频道,把路费挣回来。
旅社没有餐厅,不管一日三餐,不过彭七月并不担心,周围有好几家饮食店,可以让他大饱口福,享受正宗的海派早餐:油条大饼豆浆老虎脚爪梅花糕水塔糕千层酥油墩子臭豆腐……彭七月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绿色健康食品,不象现在的食品有五花八门的添加剂和防腐剂,连做豆浆的大豆都是转基因的。
中午,他可以踱到方浜路上的“小德兴”饮食店,叫一碗阳春面加二两牛肉锅贴,或者走远一点,到河南南路复兴路口的东风饭店吃一盘荠菜炒年糕或三丝冷面。至于晚饭,他更可以逛到南京路上去,看看大游行的队伍,在大光明电影院看一场革命样板戏,然后到隔壁的人民饭店独享一顿,这里的物价还不到2010年的二十分之一,二元五角就能吃到两荤两素的四菜一汤哦。
不过吃饭也不消停,饭菜端上来,先别忙拿筷子,人得站起来,手舞红宝书高颂一段:
“革命的鸡下革命的蛋,
革命的人吃革命的饭。
吃完饭,去造反,走资派,帝修反,
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蛋蛋蛋蛋!”
彭七月身边坐着个胖子,许是饿了,心不在焉,把开头两句唱成了“革命的人下革命的蛋,革命的鸡吃革命的饭……”彭七月听得真切,憋不住想乐,那胖子这才意识到,胖脸顿时刷白。还好店堂里没有红卫兵,都是饥肠辘辘的食客,走完形式,抄起筷子就开动了。
坐在靠窗的位子,彭七月嚼着炸猪排,欣赏着1966年这个丰富多彩的夏天。
八月下旬开始,红卫兵涌上街头大“破四旧”。女人烫的长波浪被当场嚓嚓剪掉,这些红卫兵可不是职业的理发师,剪得参差不齐象狗啃过一样。除了头上还有脚上,高跟鞋和尖头鞋是绝对禁止的,一旦发现,就用切菜刀剁掉鞋跟,用大剪刀剪掉鞋头,变成一双露脚趾的新式“拖鞋”。
南京路的永安百货公司一排排橱窗被大字报覆盖,出售高档商品的柜台被砸烂,因为它们宣扬了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一律改售五分钱的鞋带、一角钱的汽水、一元五角的解放牌胶鞋和两元钱的铁壳热水瓶这些大众商品,彻彻底底为群众服务。四大百货公司就这样变成了四间超大的烟杂店。
回到旅社,彭七月惊喜地发现手机有了信号,笔记本电脑可以无线上网,“中国移动”果然名副其实,确实在移动呵!
他登录邮箱,收到一封阿雯的邮件。
“七月:
你在哪儿?你的手机怎么老不开机?我猜,你已经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吧!
我很想你,真的。
我和台巴子已经结婚了,他要我做全职太太,生个baby,每天帮他做可口的饭菜,在餐桌上让他饱口福,在床上让他性福……mygad!这是结婚还是跳槽?
我现在还不想生,一生身材就完了,脂肪就堆积起来了,他的贼眼珠就要往别的女人身上瞟了。要是再来个母乳喂养,挺立的胸脯就塌了……那样的话,我就变成老菜皮了。
总之,婚可以结,班也可以不上,但就是不能生孩子,我还没有玩够呢!
对了,告诉你一条特大新闻,是关于艾思的,她现在成名人了,真的。
她开了一家‘艾思保健食品有限公司’,当上女老板了。她的合伙人也是个女的,叫岳湘红,是红武食品的董事长。前一阵媒体上很轰动的冰心事件就是她的公司闹出来的,不知道这两个女人怎么搅到一起了,真是物以类聚!
艾思公司推出的第一款产品‘艾思牌肠清冰’,据说是根据艾思家的祖传秘方配制的,专治便秘,没有便秘的人,每天含服两枚,也可以确保每日顺畅一次。肠清冰十二枚一盒,象冷饮一样摆在超市的保鲜柜里,你猜猜价格多少?说出来吓死你,15块8,比和路雪还贵,居然卖疯了!
后来她们又陆续推出了美容冰、治青春痘的抗痘冰、治口气的香口冰、治失眠症的安睡冰、适合女生经期服用的‘女生假日冰’等十几种产品,如今每家超市大卖场里,都摆着一个艾思冰品的专用柜,连台湾的大s小s都特意跑到上海来,一买就是几箱……
现在艾思公司已经是保健食品市场上的一匹黑马了,艾思被誉为商界新星,我在电视上看见记者采访她,那张冷冰冰的面孔,做自己公司产品的形象代言人倒是蛮合适!
想起崔健的歌词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彭七月敢打赌,在艾思的手机通讯录里,绝对没有岳湘红这个名字。
艾思与岳湘红,完全是两代人。
她们就象都市角落里的两块磁铁,一旦可以彼此看见对方,就迅速吸到了一起。
在她俩之间肯定有一座桥梁,虽然彭七月身在遥远的四十年以前,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座“桥梁”就是沈云锡和沈晶莹这对父女。
沈云锡和沈晶莹在1967年先后死去,彭七月决定等下去,他要亲眼目睹这对父女的死亡,尽管这有点残酷,但他必须这样做,这将为他拨开迷雾。自己冒着巨大的风险,穿越时空隧道,不是来吃吃喝喝的,是来执行任务的。
彭七月给艾思发了一条短信:“恭喜你!事业有成,成女强人了!”
其实你本来就很强,而且很硬……
彭七月心里想。
等待了漫长的十分钟,一条短信终于穿越了四十年的时空,一头钻进了摆在桌上的诺基亚手机,显示在屏幕上。
“谢谢!你在那边还好吗?代我向他们问好!”
彭七月又发去一条:“他们姓沈,你姓艾,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自己去想吧……”艾思的回答令人失望。
稍后又补充了一条:“简单说,是冰和水的关系啦。”
在这段相对空闲的日子里,彭七月有幸欣赏到一台“群星演唱会”,演出场地不是红墈馆,而是东马街的“向阳院”。
每逢重要的政治事件,居民们就聚集在此,每人夹个小板凳,听里弄革命委员会(即居委会,简称“里革会”)主任传达最新的中央文件,当然,最受欢迎的节目还是集体收看电视。如在人民广场召开的“彻底打倒以陈丕显、曹荻秋为首的上海市委”万人大会,上海电视台实况转播,全市设369个电视分会场,这里也算一个。
这台“演唱会”的主办单位有三家:东马街里革会,斜桥地段医院“疾风暴雨”造反派,还有南市区红卫兵团下属的“红到底”战斗队。
这里没有舞台,台上台下打成一片,强调观众互动。
背景是一块“大屏幕”——黑板报,用粉笔画着毛主席像和一轮鲜红的太阳。
下午三点钟开始,先是普通演员进行“热场”,跳忠字舞,唱革命歌,读最高指示,台下的观众挥舞着“荧光棒”——红宝书,声嘶力竭喊“某某某,我爱你!”实际上喊的是“打倒某某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