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作者:朱维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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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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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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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952字

三人走得很慢。一则太黑,要摸索着前行,二则也对死尸有一种畏惧感。说畏惧似乎也不准确,不止是畏惧,还有生理和心埋上的排斥感,一种怪怪的说不出的感觉。志诚边往前走边和张大明对话,猜测尸体是怎么回事,张大明也认为是遇难的矿工,只是不知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离事故现场不远了……摸索了一会儿,志诚从感觉上觉得尸体距离不远了,提醒了张大明一下,脚下更慢了。张大明则赶上来和他并排走着,肖云走在他们的后边,双手分别拽着一个人的后襟。走着走着,志诚脚下踢到个东西,感觉上不是石头煤块,再踢了踢,好像是一只人脚,急忙道:等一等停下来,慢慢弯下身用手去摸,果然是一只穿鞋的人脚。因为有了思想准备,所以没再害怕。张大明听说后,也俯下身摸了摸说广是人体,真的是。志诚又在附近摸索了一下,又摸到了另一具。再摸索,却没有别人了,好像只有两具。职业习惯使然,他又摸索尸体的衣服口袋,当他的手指接触到一个不大的正方体时,心猛地跳起来,手颤抖着把它掏出来,终于忍不住高兴得叫出声来:火柴,火柴……不知还能不能点着……张大明和肖云同时叫起来是吗?快,试试……志诚手指颤抖着,小心地摸索着把火柴盒打开,摸索出一根火柴,轻轻一划,哧的一声,虽然没有燃烧,却闪过一道光亮,当划到第三次时,一团最美的火焰在三人眼前闪耀起来。


上帝……志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肖云激动得流出了泪水,张大明也不停地自言自语:太好了,太好了……尽管一根火柴燃烧的时间很短,可是,志诚还是借机看了一眼肖云和张大明的面容,他们的脸上都脏兮兮的,也都消瘦了很多,肖云脸上的灰尘被泪水冲出几道水痕,张大明更是胡子拉碴,显得老了很多。想来,自己一定也和他们差不多。


火柴熄灭了,志诚摸索着又划了一根,想细看一下尸体,肖云忽然扑把火柴吹灭:不行,我听说,这并下有瓦斯,见火会爆炸的!


这话也提醒了志诚:对呀……哎,既然有瓦斯,咱们下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什么事也没有?


张大明说:这……我多少知道一些,瓦斯并不是所有矿井都有,它是分地区的,而且,只有达到一定浓度才爆炸。乌岭这一带的矿井瓦斯很少,否则,这个死者身上也不可能带火柴!


原来如此,志诚这才放下心来,再次划着一根火柴,照向地上。


地上的尸体只有两具,两具男人的尸体,看上去,死的时间不长,因为还没有腐烂。两人的样子都很悲惨,衣衫破烂不说,脸上也乌七麻黑的。一个人伏在地上,一只手伸向前面,好像还在努力爬行,另一个则仰躺着,嘴张着,眼睛也睁着,尽管眼神已经暗淡无光,可仍给人注视谁的感觉。躺着的是个中年人,瘦瘦的,也许,他家里有妻子、儿女或许还有年迈的父母,这大约是他死不瞑目的原因吧。火柴就是从他身上搜到的……志诚划着第四根火柴,翻过倒卧的尸体,看到一张年轻人的脸,二十几岁的样子。现在,他年轻的生命已经永久地凝固在这黑暗的世界,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他家里有父母吗,有兄弟姐妹吗,他结婚了吗?他的亲人知道他死在这里吗,知道他怎么死的吗?他临死前又在想着什么,是否思念着父母家人?他伸向前面的手在够什么?如果他的父母和妻子知道自己的儿子、丈夫这样死在这里,将会作何想法……在第五根火柴的光亮中,志诚又发现两人头上、身上都有伤,最明显的是年轻人的头部,右边太阳穴一侧已经塌陷进去,明显呈破裂状,因此右边半个脸及头部都沾满黑乎乎凝固的液体,那是鲜血或许还有脑桨啊……这伤是怎么来的,是发生事故砸的,还是其他原因?志诚完全忘记了畏惧,又用手抚摸着青年的口袋,从他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圆圆的小镜子。看来,这是个爱美的青年,而这样的青年往往对生活充满热爱。小镜子的镜面已经破碎了,志诚下意识地翻过来,看见后面镶着一个穿婚纱的年轻姑娘的照片,姑娘很漂亮,显出几分羞涩,看上去是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姑娘,显然,这是他的心上人,他们刚刚结婚或者订婚……火柴熄灭了,志诚忽然发现自己的脸湿漉漉的。他还想再划着火柴,手指却感觉火柴盒里所剩不多了。现在,它们太宝贵了,还是节省些吧……志诚悄然把镜子揣到怀中,站起身,低声征求了一下张大明的意见,才划着第六根火柴。三人小心地躲闪开地上的尸体,又向里边走去。他们想探索一下两具尸体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肖云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为了节省火柴,志诚总是摸索一段路后,才点燃一根,照照路,然后再摸索着往前走。可是,他们没走多远就停下来,因为巷道突然中断了。


这样的中断志诚已经见过,它不是巷道的尽头,而是发生了塌方,杂乱的石块、煤块阻隔了通路……或许,可以像刚才似的把这里打通,或许,那一面是另外一个天地,可以逃出去……志诚心里闪过希望的火花,然而只一闪就和手中的火柴一起熄灭了。


因为,他马上就意识到,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那两具尸体可能就是从对面过来的,对面极有可能还有其他尸体,而且不止一具。如果这里很容易拆通的话,那些人就逃出来了。再说,刚才有矿灯,现在手中却只有这点火柴,用手指数了数,不超过十支。还有,已经二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体能也支持不住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浑身无力。团聚的欢乐、失散的惊恐和发现尸体的惊惧,使人一时忘记了饥饿,现在,一切过去,饥饿及其产生的作用都强烈地显现出来。


三人简单商量一下,返回身向来路走去。按理,在井下,呆在哪里都一样,可他们谁也不想呆在这条巷道里。


往回走时,志诚才感到脚下发软,身子发虚。肖云和张大明肯定也一样。但三人谁也不吭声,坚持着往前走,走到尸体跟前,又划着火柴看了一眼,就急急走开了。好半天,终于走出这个巷道,拐出去后,志诚又划着一根火柴照了照,地下很干爽,三人都长出一口气瘫在地上。志诚和肖云坐在一起,披着大衣,张大明则一个人坐在不远的地方。这时,三人都被饥饿征服了,好半天没人说话。


沉默半晌,还是张大明打破了沉默,用歉意的口吻说:都是我的责任。要不是我,你们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此时,志诚已经没有怪罪的意思。怎么说呢,如果不来,怎么能知道人世间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事情发生?肖云说得没错,他是个有责任感的记者,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吃这么多苦、冒这么大的险来搞这种调查,还不足以说明他的为人吗?现在,这样的记者还真不是很多。有的记者满足于完成本职工作,还有的搞什么有偿新闻,把手中的笔当做捞取好处的工具。别人不说,肖云原来不就有一点吗……自己如果和张大明早一点结识或者在一个单位,也许会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对张大明说:你别老这么想,你也不是有意的,我一点都不怪你……哎,对了,我还没有问,你不是被李子根的妹妹带走了吗,怎么也被他们弄进来了?


肖云也奇怪起来:什么,李子根的妹妹,你不是说,是藏在一个矿工家里被发现的,怎么……张大明歉意地笑了一声我那是骗你的。又对志诚说,这……说起来话长了。咱们在那个小山上分手后,是她把我带走了,也怪我没听她的话,否则也不会这样!


他停下来,志诚好奇心起,把饿也忘了,急急催问道:你说呀,到底怎么回事?


张大明沉默片刻,轻声叹口气:其实,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就跟你们说说吧……你大概已经看出,她和我有点特殊的关系。确实是这样,我不但和她,和她的哥哥李子根,也有一种特殊关系!志诚和肖云的好奇心更强了。


张大明慢慢地说着:我曾经是一个农村孩子,和一般农民孩子稍稍不同的是,父亲曾经念过几年书,粗通文墨。可能就因为这—点,他对孩子的学习非常重视,无论家里多么困难,也想办法供我们弟兄上学读书。他曾经对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念,不管咱家多穷,我就是头拱地也要供你……啊,说远了。当时,李子根兄妹和我家是同村,李子根比我大两岁,二妹比我小两岁,可以说,我们是互相看着长大的。


按理,这样的关系应该比一般人亲密些,用句俗话说,叫光腚娃娃,可事实却不这样。我和李子根——对了,他当年叫李根子。我和他一向水火不相容。我在学校里学习很好,几乎学习委员的位职总是我的。李子根正相反,在学校里以顽劣出名,不好好念书不说,迟到早退旷课是家常便饭,打架伤人更是时有发生,哪个班主任碰上他都头痛。仅举一例,上小学五年级时,就因为班主任老师批评过他一次,第二天夜里,家里养的小猪就被人毒死了,大家都怀疑是李子根干的,可没有证据。他虽然品行这样,身后却总是跟着几个小混混儿,因为他讲义气,谁要是吃亏了找他,保证为你出气。有一回,他一个手下被邻村的大孩子欺负了,他就找人家报仇。人家比他大,也比他有力气,可他是个不要命的角色,拿刀子往人身上扎,到底把人家打败了,从此威名更高了……总之我们在村里上小学时,他一直是打架大王,也是那些顽劣学生的头儿。就因为他这样,学习不好,老是留级,最后和妹妹以及我成了同班,我们之间也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关系。


张大明说到这儿停下来,好像陷入到沉思中,志诚和肖云也没有催促。片刻后,他又讲起来。


对了,他除了跟老师过不去之外,还总是找茬儿跟学习好的同学捣乱,或者欺负人,或者搞恶作剧。我学习一向很好,又是学习委员,自然是他寻衅的对象。可我不是受人欺负的人,因此,一度关系非常紧张,要不是二妹,我们非打个你死我活不可。


二妹和她哥哥完全不一样。她虽然学习成绩中等,可是很努力,也热爱学习。因为我学习好,她遇到不明白的问题了,总是爱问我,我一视同仁,每次都认真地给她讲,所以,她对我也很好。有些同学就说我们俩是对象,我为此有意疏远她,可她却不在乎,有事照样找我,我也抹不开回绝。大约就因此吧,李子根看在他妹妹的分上,对我还算客气。可是我不领这份情,而且,看到他欺负别的同学,也忍不住去管。有一回,他无缘无故地把一个学习好的同学书包扔到水沟里,那个同学委屈得哭了,我看不下去,就和他干了起来。他经常打架,年纪又比我大,还有几个手下当帮手,我当然打不过他,要不是二妹及时赶到,把我们拉开,不知要吃多大亏呢……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找我的麻烦,还说要跟我交朋友什么的,我没有理他。


小学毕业后,我到乡里上了中学,二妹也考上了,李子根的学业却到此终止了。他的成绩太差,不可能考上初中,再加上他年纪也大了,生产队不再供他,就开始下地干活……对了,我还没说,李子根兄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都没了,是生产队养着他们。我母亲心眼好,也常照顾他们,特别是二妹,小时候我妈还教她做过棉衣服。这大约也是李子根对我一直比较客气的原因吧……初中毕业后,我又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二妹虽然努力,可是成绩终究差一截,重点高中录取的比例又小,她只能在乡里念普通高中。这样,我们接触就少了,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就再也没有和他们来往……对了,当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李子根还专门来我家找我,非要请我吃饭不可。我怎么也推不掉,只好答应了。谁知,他拉拉扯扯地把我架到乡里的一家饭店,虽然就我们俩,却要了六个菜,有鸡有鱼。要知道,当年在农村,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在这不该停下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而且,好一会儿没开口,直到肖云着急地催促,才電新开口说下去。


酒桌上,他不停地劝我喝酒吃菜,自己也不停地喝,边喝边说个不停。当然,都是些很俗气的话,什么祝贺、感谢之类。所说的感谢,也就是我多年来对二妹的帮助等等,后来又说……他又突然住口了。肖云等了片刻就忍不住催促起来:他后来又说什么,讲啊?


张大明沉默片刻:啊……没说什么……对,他只是胡吹一通,先是吹我有志气,学习好,脑瓜好使,将来能有大出息。然后又自吹自擂起来,说他也有志气,别看他现在这样,将来一定要挣大钱,干一番大事,让村里人都看一看!我心想,像他这样的,能干什么大事,不进监狱就不错了。因此忍不住冷笑了两声。他敏感地猜到了我心里想的什么,抓住我的手腕说:张大明,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我一定混出个人样来,一定干一番大事,一定要賺大钱,不信咱就打个赌。于是,我们击掌为誓。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输了,我错了!


他真的错了。志诚心里想,这个李子根真的赚了大钱,干了大事,包括现在干的事。真不可思议,这样一个人是怎么混到今天这步的呢?是怎么把这么大一个煤矿弄到手中的呢……张大明的讲述打断了他的思考:其实,我上高中之后乃至考上大学时,李子根就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惹是生非,而是一反常态,在村子里表现出一副乐于助人的姿态,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总要跑前跑后帮忙。当然,还像从前那样讲义气,出手也大方……对了,我上大学时他还拿出二百元,我说啥也没要。就因为他这样,交上一些关系比较密切的朋友,用流行的话说是老铁。当时,本村和邻村就有几个追随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其中就有乔勇。而且,他还和乡里的一些干部处得挺好,常来常往的,有什么事找上去也好使。总之,成了在村里小有影响的人物。后来,又听说他当上了生产队长……不,那时已经叫村长了,再后来又听说他到乌岭开了煤矿,成了乌岭煤矿一个小有名气的矿长。最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把国营大煤矿买了下来,成了乌岭这块土地的主人!


原来如此。志诚终于对李子根有了大概的了解,可仍然很不满足,在张大明停下来后忍不住道:真叫人难以相信,他这样一个人居然……后来,你就和他一点来往没有了?你要来这里搞调查是不是和他这个人有关?


寂静片刻,张大明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这……说有关也有关,说没关也没关。其实,我所以产生搞这个调查的动机,是有感于近年来我国矿难多发……当然,所以要来乌岭煤矿,也确实和李子根这个特定的人有一定关系,我也想知道他这样一个素质低下的人,是如何成为今天这样子的……对了,要说后来和他一点来往没有也不准确,我大学毕业后当了记者,常在报上发文章,有了点小名气,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在乌岭发达起来后曾跟我联系过,让我替他吹一吹,还说给我多少多少好处。我当然不会答应,他说了几回都被我拒绝了,也就不再找了……对,肖云,我不是跟你说过少跟他来往吗?那时,我还不知他真实情况到底如何,所以也没有说得太多。


肖云没有出声,看不到她的脸色,想来一定好不了。当初,志诚就反对她无原则地替这类所谓企业家吹,现在看,还真说对了。


好一会儿,肖云才低声问:这么说,你让我到这儿来,也有调查李子根的意思了,你为什么不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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