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孤星(1)

作者:安娜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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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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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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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296字

“大人!这儿是个镇甸。天色已晚,莫不如今夜就在此地歇宿?”沈槐骑在胭脂马上,一边抬首张望,一边对马车内的狄仁杰招呼着。没有回应,沈槐对着马车又叫了一声“大人!”车内仍然无声无息。沈槐的心中突然一紧,赶紧示意车夫停车,自己下马来到车边,轻唤着大人,撩起车帘朝内看去。就见狄仁杰歪在后座上,帽子耷拉下来盖住半边脸,双眼紧闭,苍老的面颊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灰白。沈槐顿时紧张起来:“大人,您、您快醒醒!”刚伸手要去推,狄仁杰倒睁开了眼睛,冲沈槐微微一笑道:“沈槐啊,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大人我就眯这么一小会儿,你也不让?”


沈槐长舒口气,抹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轻身道:“没、没事。大人,卑职……冒犯了。”狄仁杰直起身子,朝车外张望:“哦,已然是黄昏时分了。”沈槐点头:“大人,我看这旁边倒有些铺户人家,咱们今夜就在这里寻家客栈住下吧。从伊州出发,马不停蹄地走了一天一夜,卑职……很担心您的身体啊!”


狄仁杰没有答话,皱纹密布的眼眶里,那双眼睛布满血丝,一望便知这位老人已心力交瘁,但眼中的神采依然炯炯。他将锐利的目光投向车窗外,沉吟着问:“沈槐啊,这里是什么地方?”沈槐回答:“大人,我刚才看了看地图,咱们已经进入庭州辖区了,这个地方叫做神仙镇。”“神仙镇,好名字。”狄仁杰点头,却又皱起眉头不停扫视周围,问:“从这里到庭州城,还有多少路程?”沈槐略一迟疑,才道:“大人,假如一刻不停的话,明天正午之前肯定能到了。不过……”他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道:“大人!您在伊州就身体不适,都没来得及好好将养就急着上路,一口气就走了一天一夜,正好这里是个镇甸,今晚上您无论如何要歇一宿!”


也许是沈槐的语气太过坚决,狄仁杰注意地看他一眼,微笑道:“沈槐啊,你这口气倒像在威胁老夫啊。如果我不听你的呢……”“大人!”沈槐急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沈槐没有别的意思,卑职知道您的心情,沈槐也想尽快见到景辉兄和元芳兄……可是您毕竟上了年纪,自打从洛阳出发您就没有休息过一天,马上进到庭州城里肯定又有无数的事情要劳心劳力……沈槐虽然不知道庭州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想来也差不了这几个时辰。今晚咱们就在这神仙镇歇一晚上,大人,沈槐求您了!”语罢,他涨红了脸,双手抱拳向狄仁杰深躬下去。


狄仁杰轻轻拍了拍沈槐的肩,和蔼地道:“好了,好了,不要这么激动嘛。沈槐啊,老夫还是头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原来你还挺能说的。看来平时是故意不肯让老夫知道你的口才。”沈槐头一低,干脆不吱声了。狄仁杰又朝车外张望了一下,思忖着道:“这个神仙镇怎么看去有些古怪……”“唔,大人?”狄仁杰伸手搭在沈槐的胳膊上;“也罢,你先扶我下去走动走动。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双腿都没知觉了。”


沈槐小心翼翼地把狄仁杰搀下马车,刚开始几步,就觉得狄仁杰的腿都在微微哆嗦,沈槐尽力扶持,离开马车走了十来步,狄仁杰才长舒口气道:“咳,这神仙镇的风景很不错,就是市井太过萧条。现在这傍晚时分,镇甸里行人皆无,院落上也几乎看不见炊烟,莫非都住着神仙不成?”沈槐听得愣了愣,这才注意观察周围,果然和狄仁杰说的一样,整条街面上除了他们这队人马,竟再无一个行人。


正是夕阳西沉时分,在红日落下的西南方向,天山山脉被晕染成铁锈般的山脊清晰可见,这就是进入庭州辖区最明显的标志。从伊州过来,一路上绿洲和沙漠交替,这神仙镇周边倒是青山葱翠、绿水环绕,夏日傍晚的微风吹来草木和瓜果的甜香,实在是叫人心旷神怡的神仙乐土之境,难怪叫做神仙镇。不过狄仁杰说的怪异也很明显,如此怡人的环境,镇甸里西域式样的平顶土屋也错路有致地点缀在路旁,可就是看不见人迹,实在萧条地很。


沈槐正在茫然四顾,就听狄仁杰低声道:“快看,前面那个宅院像是有人影晃动,咱们过去瞧瞧。”说着,狄仁杰甩开沈槐的手,三步两步就走到那个黄泥刷墙的宅院前面,“咚、咚”敲起门来,嘴里还叫着:“有人吗?有人吗?”


隔了好一会儿,院门内才传来抖抖索索的问话声,似乎是个老妇人:“是谁啊?”狄仁杰连忙扬声:“啊,我们是过路的,天色已晚,想在此地借宿,不知道主人家方便与否?”院子里没声音了,又过了好一阵子,木头院门开了条缝,那老妇人在门后露出小半张脸,从上到下地打量着狄仁杰和沈槐,半晌才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不是从庭州吧?”狄仁杰和沈槐互相看了一眼,狄仁杰和颜悦色地道:“老人家,我们是从伊州来,要往庭州去。”


“啊?”那老妇人一声惊呼,急切地道:“不!千万不可!你们、你们还是快回伊州去吧。”狄仁杰微微皱眉:“老人家,这是怎么说?我们在庭州有事情要办,您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庭州去不得!哎呀。”那老妇人急得剁脚:“你们就听老身一句劝,去哪里都成,就是不要去庭州,那里、那里……”狄仁杰脸色骤变,伸手扳牢院门:“老人家您说,庭州到底怎么了?”


老妇人正要开口,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凄惨的呼号,紧接着呼号声声不绝,听上去痛苦非常。那老妇人顿时慌了手脚,扭头就往院内跑去,狄仁杰乘机一把拉开院门,带着沈槐紧跟着也进了院子。老妇人已奔进屋内,狄仁杰和沈槐赶到屋门口向内一望,俱都大惊失色。


靠北的墙下一面土炕,炕上躺着个人,惨叫声正是从此人的口中发出。老妇人一进屋就直冲炕前,努力想按住那人翻滚挣扎的身体,嘴里连声唤着:“山子,小山子,你哪里难受,啊?你哪里难受?”那小山子断断续续地哼着:“娘,娘,我……我要死了,啊!救命啊,娘!我要死了……”“不,小山子,你不会死的,娘不让你死!”老妇人将小山子搂进怀里,泣不成声。


狄仁杰走到母子二人面前,仔细端详着急促喘息着的小山子,对老妇人道:“老人家,他是你的儿子吧?他得了什么病如此痛苦?老夫略通医术,可否让老夫瞧一瞧?”老妇人抬起模糊的泪眼,愣了愣,突然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你们怎么进来了?快走,快走啊!”狄仁杰紧锁双眉,探身就去抓小山子的手腕:“大娘,你别着急,我来给你儿子瞧瞧病……”


哪知那老妇人劈手就朝狄仁杰打来,沈槐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她的手,厉声喝道:“你这妇人忒不讲道理,我家大人好心给你儿子诊病,你怎么还打人?”老妇人给沈槐制住动弹不得,愣愣地看着狄仁杰给小山子诊脉,不禁泪如雨下,哀声道:“没有用的……你们是好心人,可我……我不想害了你们啊。”正说着,狄仁杰脸色铁青地放开了小山子的手腕,注视着老妇人,严肃地问:“大娘,您知道你儿子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吗?这村子里还有没有人得同样的病?神仙镇上如此萧条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病?”


老妇人噙着眼泪正要开口,炕上的小山子突然又翻腾呼号起来,两手还撕扯着胸口的衣裳,指甲把胸口的皮肤都划出道道血痕。狄仁杰命令道:“沈槐,你把他按住。我来施针。”沈槐把小山子死死按在炕上,狄仁杰又对老妇人柔声道:“大娘,我给你儿子扎几针,可以为他减轻些痛苦。”随即便从怀里掏出针包,全身贯注地在小山子身上扎起针来。


终于小山子渐渐安静下来,软瘫在了炕上。狄仁杰又把了把他的脉,长叹一声从炕沿站起来,沈槐赶紧上前搀扶,狄仁杰以手抚额,稍稍闭了闭眼睛,这才对那妇人说:“大娘,他暂且能缓一缓,你随我出来院中。我想问你几句话。”


沈槐扶狄仁杰在院中的井台边坐下,狄仁杰望着呆站在门前的老妇人,再度长叹:“大娘,您家里还有其他人吗?”妇人摇了摇头,凄然道:“大老爷,您看我那小山子还撑得过今晚吗?”狄仁杰摇头,老妇人抹了把泪,露出惨不忍睹的笑容:“也好,我实在看不得他再受苦了。”


狄仁杰面沉似水:“小山子如何会染上这么厉害的瘟疫?大娘,我方才问你的那些话,你务必要从实回答。”老妇人突然面露恐惧,尖声叫道:“大老爷,这病、这病就是从庭州传过来的!”“庭州?”狄仁杰和沈槐不约而同地叫起来。“是啊!”老妇人气喘吁吁地继续道:“我们神仙镇离庭州城不过一天多的路程,镇里的很多男丁就给来往的客商当脚力,常来常往的挣些钱。可就这几天,突然听说庭州发了瘟疫,非常厉害,一、两天里头就有不少人染病。镇上几个从庭州刚回来的脚夫也染了病,我家小山子恰好在发瘟疫之前拉到一趟活去庭州,结果、结果昨天回家来就……就已经不行了。”老妇人话说到此,已然声泪俱下。


“原来是这样。”狄仁杰沉声道:“那这镇里的人都去了哪里?”“庭州的瘟疫非常厉害,镇里的老人都记得十多年前的惨状。如今一看瘟疫又犯,吓得大家不敢再住下去,全都往各处逃走了。这两天,连来往客商都听说了消息,走的走、散的散。老身我……我不能丢下小山子啊,就是死,咱娘俩也得死在一处!”


狄仁杰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才又抬头,温言道:“家里还有烧酒吗?”“有一些……”“嗯。”狄仁杰点了点头:“把烧酒拿出来,这两天时常喝一些,多少能防一防。等小山子……去了,你也尽快离开此地吧。”说着,他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转回头问:“你方才说镇里的老人都记得十多年前的惨状?莫非这瘟疫近十年来没有犯过。”老妇人泪流满面地点头道:“是的,十年没犯了。我们都快忘记有这茬了,哪想到……”


狄仁杰的马车又上路了。这次,沈槐没有再说半句阻拦的话,只是一言不发地骑马跟在车旁。车队很快驶离人迹寥落的神仙镇,在月影婆娑的寂静山道上奔驰。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狄仁杰突然招呼马车停下,让沈槐上车与自己同乘。沈槐十分意外,但也并无二话,叫人过来牵好自己的马匹,就入车坐在狄仁杰的对面。


车帘挂起,微微颠簸的车厢内清风淡入、暗香习习,如果不是沉黯如铅的心绪,这该是个多么美好恬然的旅程啊。沈槐借着月色,注目端详对面的老者,连日的焦虑和操劳让这张衰老的面容愈显灰败,但花白胡须下紧抿的嘴角,又流露出慑人的坚毅和昂扬的斗志。此刻,这位老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对沈槐亲切地微笑了一下,低声道:“沈槐啊,我在伊州收到武重规送来的急信,就决定立刻启程赶赴庭州。你倒始终没有问过,那信里写的是什么?”“大人认为有必要让卑职知道的,一定会告诉卑职。大人如果觉得没必要,卑职问了也是逾越。”


狄仁杰凝神听着沈槐的回答,微扬起眉毛,意味深长地道:“沈槐啊,你的确有许多地方和元芳非常相似,但刚才这番回答,又和他截然不同。”沈槐诧异,狄仁杰含笑颌首:“元芳对所有感兴趣的事情,都会直截了当地向我提问,而绝不像你这般小心谨慎。当然,你们两个会有这样的区别,关键并不在你们,还是在我啊……是我的错。”


沈槐愣住了,赶紧低下头,竭力掩饰翻腾的内心。“你看看吧。”狄仁杰从怀里掏出书信,递到沈槐的手中。沈槐仍旧埋首,接过书信匆匆读完,禁不住惊惧地抬眼直瞪向狄仁杰。只见狄仁杰面色异常凝重,一字一句地道:“沈槐,你对武重规的说法怎么看?”“这……”沈槐犹豫片刻,还是坚决地道:“大人,说元芳兄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投敌叛国的行径,这也太荒谬了!大人,沈槐死也不信!”“哦,说说你的理由。”


沈槐又迟疑了,想了想才道:“大人,沈槐认为元芳兄是个大义凛然的人,他断不会因为儿女情长而丧失原则的。”“儿女情长、儿女情长……”狄仁杰低声重复着,目光中有种罕见的迷离和凄怆,良久,才苦笑着叹道:“沈槐啊,自古有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沈槐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大人!您,难道您也怀疑元芳兄?”


狄仁杰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怎么会怀疑元芳,不,当然不是。只是武重规的这封书信让我深深地感受到,元芳的处境有多么凶险,他一定在经受着非同寻常的煎熬。”沈槐沉默半晌,才字斟句酌地道:“大人,您不也在经受非同寻常的焦熬吗?其实……沈槐倒觉得,正因为有您,元芳兄不论面对何种状况,他的心里一定是很有底气的。”狄仁杰的眼中流光一闪,勉强笑道:“沈槐啊,你还挺会安慰人。”他拍了拍沈槐的手背,又轻声道:“为国为民,不论承受多么巨大的考验,做出怎样的牺牲,都是我们这些人的本分,这不算什么。只是人老多情,心里终究还是会舍不得……就像刚才看到那对母子,我亦会忍不住想,假如把小山子换成景辉、或者元芳,恐怕我、我未必会比那老妇人镇定。”狄仁杰的声音低哑下去,沈槐只觉眼中一阵温热,冲动地道:“大人,不会的!我们明天正午前就能到庭州了,您一定要放宽心!”


马蹄得得,犹如急促凌乱的心跳,沈槐犹豫再三,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为狄仁杰整整背后的靠垫,沈槐竭力用平静的语调说:“大人,您睡一会儿吧。等到了庭州城外,卑职就叫醒您。”


正午的夏日明亮而热烈,把狄仁杰脸上纵横的皱纹照得纤毫毕现。狄仁杰从沉睡中猛然惊醒,刚睁开眼,正好看见沈槐向他探过身来,小声地唤着:“大人,咱们到了。”


庭州城的东大门,巍峨的城楼之上日光耀眼,守卫的亮银铠甲和刀锋剑刃的光芒汇聚在一处,乍望上去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明晃晃的一片在城头上闪耀。城门紧闭,沈槐搀扶着狄仁杰下车缓行,周遭的旷野上亦是一片肃穆,和神仙镇的情形十分相似,明净的夏日绿意扑面而来,天高地阔的塞外胜景中,却不见半点人声。


离城略近些,护城河的臭气弥漫在空气中,缠绕于鼻翼间,令人十分不快。狄仁杰凝目于护城河水上的斑斑油迹,眉头越锁越紧。沈槐压低声音问:“大人,有什么古怪吗?”狄仁杰冷然道:“看样子那妇人所言非虚啊。陇右战事已定,大白天的却紧闭东城门,周围也见不到一个要入城的百姓,这庭州城真是令人望而生畏啊。还有这护城河的腥臭也非比寻常,似乎不是一般的河道淤塞所致……”


狄仁杰话音未落,城头上响起问话声:“城下可是狄阁老的车队?”沈槐跨前一步,抱拳道:“正是狄阁老的车队。烦请速开城门!”“哦,请阁老稍等!”时候不大,城门果然缓缓开启,从城内跑出一大队人马,跑在最前面的人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斗篷,在炎夏之中显得尤其怪异。


那人率队直冲到狄仁杰和沈槐的跟前,略一犹豫,还是翻身落马,对狄仁杰拱了拱手,趾高气扬地道:“阁老,别来无恙啊。”狄仁杰上下打量着对方,一边回礼,一边语带戏谑地道:“武大人,多日不见,看来这趟差事办得很辛苦啊。怎么了?如此炎热的酷暑中还包裹得这么严实,莫非是有疾……”武重规脸上青红交替,满面油汗,也不知道是热还是尴尬,总之看上去实在狼狈地很,嘴里还在含糊其词:“啊,没……没事。本官甚畏日晒,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哦。”狄仁杰露出诧异的表情:“既然如此,武大人何必亲自出城来迎,岂不是让老夫深感不安吗?”“唉呀,我说了没事就没事!”武重规突然极不耐烦地冲口而出,随即一声冷笑道:“狄阁老,庭州城这里让你不安的事情多着呢,你就不用再替我操心了!”狄仁杰目光一凛,神色也即变肃穆,严正地道:“武大人,老夫一路行来,的确是一天比一天更觉不安。那么你我也不用再浪费时间寒暄了,武大人,老夫即刻随你进庭州城,我们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