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内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本章字节:9148字
我问:“有杀虫剂吗?”
“飞虫还是爬虫的?”
“蟑螂啦。”
她说:“你等会儿。”说完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拿了一罐雷达给我,并说,“这儿蟑螂真多。比学校里还多。”
“你也是工学院的?”
“嗯,和你一届的。我见过你,你在学校里很有名。”
“我怎么可能有名?”
“嗯。”她沉吟着,弱弱地说,“以前没有名,最近有名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杀人案的事,但这件事我已经不可能向任何第三个人说起了,除了老星以外。我接过雷达,很认真地对准柜子里、床底下、窗帘背后进行了一番喷射,为了减轻那种群魔乱舞的恐怖感,我把屋里的灯也关了,直喷到屋子里充斥着菊酯的气味,我拎了一瓶矿泉水,跑到走道里,带上门,喝水抽烟。
“半小时以后就尸横遍野了。”我说。
“到我屋里坐坐?”她说,“天快亮了。”
我想这是个好脾气的女孩,来例假都这么温和,平时不知道好到什么程度呢。她的租屋在我的斜对面,正对着厕所,我的屋子正对着厨房,形成了一个交叉对应的合用局面。那天我吃的冰箱里的方便面就是她的。
“在这里住了多久?”我问她。
“快一个月了。”
“找到工作了吗?”
“在一家食品公司做助理,一个月一千块钱的见习工资,刚够租房子吃泡面的。我是外地人,在这儿没有亲戚朋友,靠不上谁。也想去租两居室,哪怕跟人合租呢,太贵了,以后涨工资了我就搬走。”
我沉默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她继续说:“生活很枯燥,没什么特别不高兴的,也没什么特别高兴的,我必须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这就是生活,做助理是生活的一部分,租房子是生活的一部分,其他鸡零狗碎的事也是。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概念,用来捆绑你的,如果你真的获得了自由,你就不会一天到晚提醒自己这是生活。”
我说:“也是一种自我调节法。”
“糟糕的是,还没开始我就已经像个被折磨得半死的人,必须往自己身上涂防腐剂。”
“你这个比喻很不错。”我说。
“在平凡的生活中期待好运,同时祈祷坏运气不要出现,这就是我能做的。”她说,“你呢?你找到工作了吗?”
“没有,晃着。”
“很自由啊。”
“不,一点也不。”我说,“我的问题是,即使祈祷也无济于事,坏运气已经来了。”
女孩起身给自己倒水,我掐了烟。她说:“没关系,你抽吧,就当我点蚊香了。我也睡不着,我很啰唆是吗?”
“可以理解。”我说,“我饿得不行了,有东西吃吗?”其实我想说的是,能吃你冰箱里的东西吗。
她说:“我来给你下面条,我也饿了。”
天亮了,在天亮之前总能听到鸟叫,唧啾唧啾的,它像是从颤抖的梦中醒来,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存身的世界,所以叫得这么弱,这么缺乏现实性。我很想每个夜晚都和什么女孩聊天,聊到天亮,在太阳出来时沉入睡眠,而所有的夜晚,是不是都可以用来说话,哪怕说的是最无聊的事情呢。
我们稀里哗啦地吃面。
“我去看看,小强应该都死光了。”我站起来。
她说:“嗯,我也得睡会儿了,等会儿要去上班。以后常来坐坐,我冰箱里的东西你想吃都可以拿。”
“你真是个好姑娘。”
按咖啡女孩所说的,第七天上,房东应该会过来收钥匙。我等着第七天到来像等待救世主降临。
某天下午我在床垫上躺着,地上全是死蟑螂,门被人用钥匙直接捅开了。
一个满脸沧桑的欧吉桑走进来,眼圈发黑,脸色青黄,一副纵欲无度的样子。看到一地的蟑螂他也愣了一下,眼神好像我是从一堆死人中间爬起来的。
“不好意思,把你的蟑螂都杀光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就是就是,你知道,这些蟑螂,闹饥荒那几年,我都抓来吃的。每当看见它们就勾起我童年的记忆。”欧吉桑也很有幽默感,“你全都杀光了,再闹饥荒,我只能去啃树皮。”
“早知道给你放冰箱里了。”
“就是就是,不过那台冰箱早就坏掉了。”
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个胖子,大概有二百多斤重,满脸青春痘,站在欧吉桑背后喝可乐,不停地打量着房间。我意识到他是新房客。
死胖子说:“怎么连床都没有,家具呢?电视机呢?有没有网线?”欧吉桑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配上,不过房租要加一百。”死胖子说:“坏掉的冰箱你也要给我修好,这个窗式空调噪音太大,我有神经衰弱,给我换台挂壁的。”我心想,你丫都胖成这样了,还好意思说自己神经衰弱。欧吉桑说:“那再加一百吧?”死胖子说:“不能再加了,再加我就可以去租煤卫独用的房子了。”欧吉桑咬牙发狠道:“好!遂了你这个胖子的心愿!不过床我就不再另备了,你这个体重什么床架子撑得住你啊。”死胖子说:“我才二百多斤,你弄个双人床,上面睡两个人也得三百斤。”欧吉桑继续贫嘴:“万一你的女朋友也是个胖子呢?你知道什么叫共振吗?”
趁他们在嚼舌头,我收拾了一下,把唱片什么的都装到塑料袋里。死胖子吸溜吸溜地喝着罐装可乐,又跑到走道里去看厨房,先开了冰箱,说:“吃的东西不少啊。”我说:“这是对门的冰箱。”死胖子自说自话地从里面拿了一罐薯片吃了起来,并说:“薯片还放冰箱,太傻了。”紧跟着又跑到卫生间看了看,又跑出来,拍打着对门女孩的房门,问:“这是什么地方啊?”欧吉桑说:“这就是合租煤卫的人家。好像是一个女大学生吧。”死胖子说:“嗯,还是女的好,清静。”我心里一阵悲哀,为那个女孩难过,你们好好地活在这个社会,努力工作,用心生活,其实只是陶冶了那些傻逼。
欧吉桑带着我到楼道口去抄电表,算钱,又转头问我:“你女朋友走了,你怎么不跟她走啊?”
“我生病了。”
“你脸色是不太好,肿的,什么病?”
“疝气。”
“那就难怪你走不动路了。疝气这个病,你得倒立着做理疗。主要是地球引力的问题。”
“每天倒立十分钟?”
“不不,一直倒立着,出门也用手走路,像马戏团一样。你不要笑,也不要觉得难为情,以前这一带有个疯子用榔头敲人脑袋,我上夜班的时候就倒立着走出去的,榔头敲过来,敲在我的鞋底上。哈哈,好玩吗?”
“不好玩。”我板着脸说。
交接完毕,他把多余的押金给我,我稍稍收拾了一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他还在说疝气的问题,让我有点心烦。我一下子想到了老星也是这副嘴脸。
“你那个女朋友……”他说。
“闭嘴吧你丫。”
欧吉桑愣了一下,随即释然,仿佛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以为是狗屎但其实只是果皮。“你真是喜怒无常啊。”他打着哈哈说。
我走到了杞人便利门口。以我的心情来说,当然不是要到处找人告别,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毕业是很恐怖的,我在大学里已经目睹过两次,有打架寻仇的,有失恋痛哭的(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在毕业失恋时自杀,大概都觉得自由在前面召唤吧),有因为工作不如意把寝室砸光的,有找个旅馆开房间疯狂爱爱的。最普遍的是三五成群喝到醉醺醺,把上述的事情再做一遍也不乏其人。
杞人便利还是老样子,有几个人在柜台上买烟,我在后面等着,他们拿着烟走开,我看到柜台后面杞杞的脑壳,依旧是乱蓬蓬的头发,没睡醒的略带水肿的脸。我说:“杞杞,生意怎么样?”
“这两天还可以。”他说,“接下来就没生意了,放暑假了。你暑假还在学校里过吗?”
“我毕业了。咱们好像说过这个的。”
“我不记得了。”
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着市的一场文艺演出,他转过头来看我:“你要买什么?”
“什么都不要,过来看看你。”
“那就买包烟吧。”
“也行。”
我靠在柜台边抽烟。
“你找到工作了吗?”杞杞问我。
“没有。”
“你会回家吗?”
“不会。”
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店快要被拆掉了。”
“那就换个地方开店。”
他说:“我想出去旅游。”
我吐了口烟,说:“是个好主意。”
“家长反对,问我有没有见过被掰掉了壳的蜗牛。”
“这个比喻挺操蛋的。”
“我听不懂比喻句。”
沉默了很久,我接二连三地抽烟。电视机里有一个长相凶狠的女人在唱《青藏高原》,大概导播也觉得她太过不堪,画面切换到了西藏风光,黑白荧屏上灰灰的天空必然是湛蓝湛蓝的。杞杞出神地看着。街道上陆续有人提着箱子、拎着铺盖往大街的方向走去。有人过来买烟,买饮料,然后继续赶路。
杞杞说:“我进了一些唱片,你想看看吗?”
我很抱歉地说:“我已经不需要这些东西了,我要轻装出发。”不过我马上又改口道:“给我看看你进了些什么货。”
他从柜台下面抱出个纸箱,里面都是装在塑料壳子里的唱片,竖着排成几列,以我的经验一望而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壳子看上去五花八门,而且很旧了,有些是打口碟,有些是盗版货。我用手指搭在唱片壳子上,先抽出几张,让满满的纸箱留出一点空隙,然后飞速地扒拉。只看了一半我就收手了,都是些烂碟,死金、演歌,九十年代的港台流行,根本没听说过的爵士乐手和臭大街的rap,再配上一些日文片假名的古典音乐,完全看不懂是肖邦还是贝多芬。我只能说:“杞杞,你上当了。”
他露出懊恼的神色,说:“我还指望挣了钱去旅游呢。”
“想要我的唱片吗?全送给你。”
“为什么要送给我?”
“因为我要出远门了,本来可以送给别人的,现在这些人都不在了。”我说,“你等我,我回去拿给你。”
我回到宿舍。所有的唱片,多年来积攒下来的,早已打包到纸箱里。我抱着两个沉重的大纸箱,回到杞人便利门口,撕开封箱带。在那两个纸箱里,正版、盗版、打口碟掺杂在一起,完全是我个人藏品的展览会,全部的radiohead和nirvana,冷门的porishead和coceauwins,精挑细选的碎瓜和garbage,经典的u2和oasis,蹿红的crimosa和coldpy,永不滞销的hebeales和pinkfloyd,窦唯、左小祖咒、陈绮贞、黄耀明、薛岳,以及更多更多的。包括一张lush的唱片,我曾经找得头皮发麻的《lovelife》。我被自己震慑了一下,甚至有一丝轻微的后悔,我究竟舍弃了什么呢?
“有点旧了,但可以保证,全是尖货。”我对杞杞说,“全部送给你,攒够了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杞杞再次问道:“你为什么要送给我?”
“因为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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