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齐娜(1)

作者:路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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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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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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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12字

二〇〇〇年的冬天,我曾经和齐娜一起去面试过一家公司,位于市区商业街一条支路上的破旧大楼里,大楼外墙是土黄色的,八十年代的钢窗,窗玻璃都是灰蒙蒙的,看不到里面的内容。大楼门口停着几辆自行车,也都蒙着一层灰,疑似无主。仅六层楼的房子居然还装了一部电梯,听说那楼房以前是什么机关学校,后来废弃了,给人开公司。


那次齐娜本不想去的(在她看来,德国公司的文秘职位非她莫属),但面试通知发到了我和她的电子邮箱里,我要去,她也就答应陪我,纯粹是想锻炼一下面试技巧罢了。


那是一家广告公司,邮件上写着是6f,我应聘的职务是电脑维护,齐娜应聘文案。去的时候齐娜就提醒我,肯定不是什么好公司,好公司面试都会用电话通知,不会发什么邮件。我反驳道:“传销公司通知面试的时候恨不得脱光了抱着你呢。”尽管嘴硬,但我心里也知道,这事不是很靠谱。


我们走进大楼,齐娜按了电梯按钮,过了一会儿听见头顶上方传来隆隆的声音,那铁皮方盒子像巨灵神下凡一样降了下来,哐当一声落定,又像八十岁的老妇人打开双腿般开启了两扇门,里面有一个中年电梯员,光头,连眉毛都掉干净了,骨瘦如柴双目如鹰,裹着一件深蓝色的棉大衣。齐娜嘀咕了一声:“这狗东西不会把我们运到地狱去吧?”


看上去确实很像地狱班车,电梯员则是地狱班车的司机。我们站在门口犹豫,电梯员说:“进不进来啊?”齐娜一步走了进去,我也跟着进去,不料那电梯门忽地一声合拢,把我夹在了中间,我大骇,电梯员拼命敲打着按键面板,它总算弹开了,我差不多是掉进了电梯里。


我交叉双臂,捂着胳膊骂道:“手都快给夹断了。”电梯员严肃地说:“所以刚才催你们快进来。这电梯就是这样的,有一次把个孕妇夹得流产了,正好夹在肚子上。你们去几楼?”我们骇然地听着,说:“六楼。”


电梯轰轰地启动,从内部看来,它简直像是撒旦的子宫,金属壁板上的油漆从中间部位磨损,形成几个黑色的旋涡,头顶上有两盏日光灯,一盏尚好,另一盏吧嗒吧嗒地闪着,几秒钟之内让人眼压升高,头晕,想睡,完全是高血压的症状,幸好我们都没有幽闭恐惧症。齐娜对电梯员说:“你这工作条件很恶劣啊。”电梯员答道:“小空间,大责任,条件恶劣才显出我的价值。”齐娜嘲笑道:“敬业,敬业。”


我注意到面板上亮着的是“5”,以为他按错了键,想伸手去按“6”,被电梯员挡开了。他说:“这电梯不到六楼,坏掉了,上不去。得按‘5’,然后从五楼爬上去。如果你按的是‘6’,最后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1’,往复循环没完没了。”齐娜问:“六楼是广告公司?”显然对拥有如此电梯的广告公司抱有怀疑之心。电梯员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开电梯。”


齐娜问我:“你还想去面试吗?”我苦笑着拍了拍手里的文件夹,里面是我薄薄的简历,两张八十克a4纸,还有一张大一时获得的读书比赛奖状,学生会颁发的。用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就像一个人去公共厕所拉屎,到了门口嫌脏,但谁又有勇气为了这点脏而拒绝大便呢?铁骨铮铮地号称自己可以饿死,难道铁骨铮铮地把屎拉在裤子里?齐娜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好吧,我就舍命陪君子吧。”


在剧烈的震颤中,我们到达了五楼。电梯门打开,外面黑漆漆的,并非办公场所,而是装修剥落垃圾遍地的空楼面。我们都犹豫了,电梯员忽然伸手推了齐娜一把,齐娜趔趄着撞了出去,回头看我。我被这异常的举动惊呆了,甚至没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与此同时,电梯门轰然合拢,带着巨响和齐娜惊愕的目光向下沉去。听见齐娜在电梯外面喊道:“夏小凡,你这个衰人!快来救我!”光头电梯员发出了尖厉的笑声,倚在黑色旋涡之上,对我说:“你上当了!”


我心惊胆战,疯狂地按着开启键,见它没反应,又去按“5”,可是电梯自顾自地沉向“1”。电梯员对我咆哮道:“不许碰我的电梯!”他扑向我,我叉住他的脖子,将他推到角落里,继续按“5”,他再次冲过来,但穿得过于臃肿了,被我按在地上爬不起来。电梯落地后,我跳起来按“5”,它迟钝地摇晃着身体哐当哐当地上升,我继续和电梯员厮打,直到五楼。趁着门打开的瞬间,我松开手,一步蹿了出去。他想要追出来,被我一脚踹了回去。电梯门哐地合上,我就地抄了块水泥坨子,心想,这扇门要是再打开的话,我就要开杀戒了,但它终于保持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巨响,满不在乎地哐当哐当向下沉去。


我回头去找齐娜。我身处一条走廊里,两旁是类似教室的屋子,门紧闭着,在走廊的一端尽头有扇窗,从那儿照进来的光线将齐娜修饰成一道剪影,她就站在窗口。


我说:“你没事吧?”走过去才发现她泪流满面。


我们在五楼找到了安全楼梯。


“那个人是精神病,对不对?”齐娜说。


“肯定是。”


“精神病太可怕了。”


“他要真是个开电梯的才可怕。”


“我并没有否认他是个开电梯的。”


“嗯,但我肯定他不是个开电梯的,世界上没有这种开电梯的。”


“也许有。”


“也许吧。”


我看看楼梯,空荡荡的没有人。电梯是无论如何不敢乘了,至于走楼梯,会有什么样的意外,我也不敢保证。这时听见六楼有人说话,不多一会儿,一男一女走了下来。我向他们说明了情况,他们吓了一跳,说:“见鬼了,这电梯早就坏了,都贴了封条的,你看我们就是走楼梯下来的嘛。”我向他们形容了电梯员的长相,他们摇头说:“从来就没有人开电梯。”


他们是六楼那家广告公司的职员,知道我们是来应聘的,态度很友好,这让我稍稍宽了宽心。等他们走下楼以后,我对齐娜说:“你看,我说对了吧,那家伙不是开电梯的。”齐娜说:“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是精神病。”


区别在于偶然性和必然性,我不能承认自己必然地掉入了一个陷阱,或者说,我可以接受一个精神病伪装成电梯员,我曾经见过精神病人将自己当做是教师、是交警、是总统,这种病态仍属于常态的一部分,但我不能接受一个电梯员将他的乘客推入黑暗中,无论他是不是精神病人。


事情本来应该结束了,我们跟着那对男女走下楼梯,离开这鬼地方,回到学校,然后把刚才经历过的古怪事情告诉老星他们。但齐娜却提出了新的建议:“不妨上楼去面试?”我说:“我的简历已经在厮打中弄丢了,没简历怎么面试?”齐娜说:“我听说有人穿着拖鞋去广告公司面试的。”


“我是去应聘电脑维护,不是创意总监。”


“那也可以去试试,正规公司会让你再填一份履历表的,再说我也想去锻炼一下面试技巧。”


楼道里有窗,下午和煦的阳光照着我们,恐怖感散去,我觉得齐娜的建议也未尝不可,毕竟找工作是头等大事。于是就犯了第二个错误。


这家广告公司很大,占据了整个六楼,考虑到电梯和大楼都是如此破旧,还有精神病人出来捣乱,我认为房租不会很贵。公司格局和五楼一样,一条走廊,两侧都是房间,装修马马虎虎,头顶上的日光灯都没有开足,暗暗的,走廊里堆满了印刷品和横幅。


我和齐娜被分别带进了两个小会议室。


我坐着等待面试官出现,顺便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有一个极简风格的吊灯(审犯人时常用的那种),墙角放着两盆快要死掉的龟背竹(如果是发财树就更匹配了),桌子是宜家风格的(我坐的位置上,桌面下方有一块明显的烧焦痕迹,不知是不是应聘者干的),墙上贴着销控表,一列姓名旁边按月份填写着销售数字(从锅仔办公司起我就知道这是拉广告的业绩),有一些名字上打着叉,销售数字则中断在某一个月份(我认为是那个销售员已经辞职的缘故)。


过了很久,进来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他先是阴郁地看了我一眼,在楼道里被阳光照过的暖意一下子从我身上退去。我坐直了身子看着他,他却不再看我,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低头向着斜侧方看去,又像失神,又像是在观察地上的蚂蚁。


他保持着这种姿势,告诉我说他是这家公司的客户总监,然后问我:“你的简历呢?”


“刚才在电梯里遇到个精神病,打架弄丢了。”


我想这是个有趣的话题,我认为他会接茬问关于精神病和电梯的事情,但他显然是个思路很集中的人,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听我在说什么。我话还没说完,他便接着问:“没有简历,我怎么面试你?”


“应该有一张履历表让我填的,在正规公司。”我不是故意要气他,我只是觉得他斜着眼睛看地上的样子令人不爽,“我应聘的职位是电脑维护,应该是技术部门来面试我,或者人事部也可以。”


“在我们这儿维护电脑的人就是跑客户的人,跑客户的人要兼职维护电脑。”他没好气地说,仿佛是在和我赌气。


“你应该说客户经理客户助理,而不是‘跑客户的人’。”


他终于决定瞪着我。


我说:“你到底想要招什么样的人呢?跑客户的、修电脑的、站街的、卖笑的、开电梯的?”


他指着门对我说:“滚出去!”


我站起来就走。他大概觉得不过瘾,先于我一步冲到门口喊:“保安!把这个人赶出去!”我说:“你应该叫他‘巡逻的’!”


我走出门,听见对面会议室里齐娜在大叫:“你脑子有病啊,给我做脑筋急转弯,阿拉丁的哥哥叫什么名字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你招文案还是招傻逼啊?”门哗地拉开,她和我打了个照面,怒气冲冲地问我:“阿拉丁的哥哥叫什么名字?”我说:“阿拉甲、阿拉乙、阿拉丙。”她翻了个白眼,回过头对那个智力大赛的主持人说:“你真愚蠢。”


齐娜的智商,按照她自己的说法,高达141分。


“iq的每一段都有文字定义的,低于20分称为白痴,20到50分之间的是痴愚,51到60分的是愚鲁者,再往上一点就是阿甘了。但是在超过100分的人群中,就没有类似的定义,好像我们这种人不具备人类学的研究价值。福柯你知道吧?他情愿研究精神病和变态的,也不愿意研究我们这种人。”


“你们这种人之中也有精神病和变态的。”我说。


“我说的是正常的那类,像我这种的。”


不幸的是,她被我们定义为eq甚低的那类人。某种意义上,她和锅仔是同类型的,不过她没有锅仔的偏执,她是狂躁和愤世,我不知道该怎么样给她定义。在走出广告公司的时候她还在给面试官的智商下结论,一个愚鲁者,居然给她做脑筋急转弯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