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访谈录

作者: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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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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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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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070字

时间:1993年4月8日上午9时30分


地点:北京冰心寓所


访问者:宫玺


宫玺:我八年没到北京了。这次有机会来拜访您,我感到非常高兴。您在给我的信上说,有许多话可说,我很想听听您的所思所想。


冰心:我不是都写过了嘛!要说,也就是那些话。


宫玺:我想请您谈谈对当前文学创作的看法。


冰心:江泽民同志最近不是讲了一句话,说是现在的创作,要严肃一些。有的人,创作态度很不严肃,越不严肃越时髦似的,我很不赞成。我不是有篇文章么,叫做《入世才人粲若花》,那里头,我差不多把一些女作家都提了。我觉得女作家在创作方面还比较严肃,都是说心里话,还不是取笑啊,“侃”啦什么的。这些女作家,我都比较熟悉。


宫玺:您在那篇文章中对海内外的许多女作家都提到了。


冰心:我因为腿不好,出不去,多半都是她们来。


宫玺:上海有几个女作家,您也都提过。


冰心:对,就是王安忆啦,茹志鹃啦,陆星儿,王小鹰……我说这些女作家的作品并不在男作家之下。也许我是“重女轻男”(笑)!


宫玺:八十年代,女作家数量好像超过以往。


冰心:对,还有一样,就是现在女人的文化水平高了。从前没有这样子。还有,现在的女作家也敢写,有什么话就都说出来,写得比较深刻,也比较细腻。


宫玺:恐怕也不仅是文化水平高的问题,要说文化,那么男作家文化也高,可这批女作家的创作水平绝不在男作家之下。


冰心:哎,这话我绝对的赞成。我认为,女作家的写作态度比较严肃。把写作当回事。并不拿这个当作“侃”。


宫玺:您对当前作家下海经商怎么看?


冰心:我说,能不下最好是不下。要下海,就索性去做买卖得了。想写作,你就专心地写作。你要是想下海,你就下好了。要写的话,除非就是写那些文人下海的经验,或者写下海时的什么感觉……你叫我去做买卖,我就不知道怎么做法。


宫玺:作家的情况不一样,有的人原就不适宜当作家,他是在特定情况下为一定目的而拿起笔来的,一旦有比搞创作更好的机遇,他就改行了。这样的人现在去做买卖,原不奇怪。


冰心:我问你,现在有哪一个著名作家下海了?


宫玺:好像还没有。有的仅仅是挂个职,并不一定全身心投入。


冰心:我是很难想象,作家下海之后还能写作。


宫玺:我认为,光想赚钱的人,要写出好作品是不大可能的。


冰心:谁想发财,就别当作家。


吴青(冰心的二女儿):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要经商?因为他光凭写作没法活。这问题要辩证地看。就像我们当老师的,现在讨论教授该不该卖馅饼,有人颇有烦言,我认为不对。他为什么卖馅饼?因为工资不能维持生活。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不能把问题推给当老师的。社会对知识分子的贡献没有给予足够的承认,脑体倒挂,不合理。国家应该解决稿费问题。作家们也应理直气壮地竞争,凭什么一千字三十块钱?太低了!


宫玺:一千字三十块钱,在我们出版社是最高的了。


吴青:那是什么时候制定的?


宫玺:是前些年制定的。现在的确不合理。


吴青:所以就要打破这个稿费制度。使作家能实现他的价值。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妈妈有一阵就是为了生活才写文章,那时候她没有钱。现在她有了钱,她要捐。19841985年那阵儿,她稿费几十块,没法活,为维持我们这个家,她写文章实际上就是为了卖钱。这是第二次为了卖钱。我记得小时候,抗日战争时期,有过一段;解放以后这一段,也是卖文。


宫玺:现在有批青年作家提出创作要优质高价。


吴青:对,就要这样办。


冰心:她是北京市人大代表。我说话比较小心,她什么话都敢说。她说的也对,作家的报酬太少了。像我们这样的还算出版的多罢,稿费还多一点。要是不怎么样的话,还得自己出钱去出版。作家要是能靠稿费生活,他也许就不会下海了。这话得从各方面考虑。可一般来说,作家要下海的话,他创作就不能专心了……我跟你说,有的人,他根本不能算是一个正式的作家,下海就下吧!各人有各人的情况。这东西很难说。你准备还看什么人?


宫玺:看看萧乾、艾青……


冰心:萧乾对我最熟,我的小弟弟。他现在当文史馆馆长。他夫妇俩常来,前天还有信来。他那信不容易看,字写得龙飞凤舞。他跟我的小弟弟同岁,阴历应该是八十三岁了。


宫玺:您写的《关于男人》中的有些文章,我看的时候流了眼泪。


冰心:你有这本书吗?


宫玺:您曾送我一本,刚才您又送我一本《关于女人和男人》。


冰心:这是我女婿陈恕编的。


宫玺:我读的时候,最感动的是《我的三个弟弟》,还有写文藻先生的……


冰心:还有我的《南归》!


宫玺:那是您一九三一年写的了,我以前读的时候就深深为之感动,通篇两万多字,感人之至!


冰心:那是我六十年前写的。我写那么长就是我自己的感情需要那么表达。


宫玺:您还有篇怀念管叶羽先生的文章,也非常感人。


冰心:是叶羽。那个字读xiè,调叶的叶。


宫玺:噢,不是“叶”的简化。那一篇也很感人。


冰心:他是我的老师……所以我说,作家要是没有真实感情的时候,就别写。要硬写,就写不好。


宫玺:您以《想到就写》为题写的那些文章,很受欢迎。


冰心:我是给《文汇报》写的。还给《随笔》写过。


吴青插话:再谈五分钟吧,不然,她太累了。


宫玺:好。您记忆力非常好,八十多年前的事,您记得那么清楚,有个老“国歌”您也记得。


冰心:后来有位老人说,那不是“国歌”,那是他写的“祖国颂”。


宫玺:一些诗词对联,您也清楚地记得。


冰心:那是因为都挂在墙上,每天看。有的就记不住了。


宫玺: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的《界》,您看吧?


冰心:我那些杂志,都是他们寄来。他寄来我就看,他不寄来我就没有。好多书刊都是人家寄的,我都没订。什么《上海滩》啦,都有。


宫玺:《上海滩》您也看?


冰心:我有时候看上面的故事。


宫玺:您看的东西多。虽然因腿伤足不出户,还是通过报刊、书信与全国各地保持着联系。还有广播、电视、各地来访者,可说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


冰心:秀才不出门哪!


宫玺:我昨天在《北京晚报》上读到您写的小学生为“希望工程”捐钱的文章,那是您读《当代》上黄传会的报告文学有感而发,这使我想起您前几年写的一篇文章,说不抓好教育,我国将来会变成一片文化沙漠,最后有两句话,读来令人心情沉重!您说,您很幸运,那种状况您看不到了。我当时读了,真是说不出地难受!


冰心:现在不是钱多了么,钱多了就大吃大喝。就是攀比呀,比富啊,钱都不用在教育上头。人老了,精力也不多了,也就比较看透了。钱,你死也带不了走,无论什么荣华富贵,都带不了走,就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么,现在,人都不懂这个。


宫玺:你们老一辈的继承了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现在年轻人不大注意这些。


冰心:这原因很多啦。现在有些人眼光浅哪,眼光太浅。老师的工资低。人说良师出高徒嘛!现在师范大学毕业的学生都不教书了,他去搞旅游了。我的外孙的作文批语上,老师都有错别字。


吴青:就到这里吧,要不她太累了。


时间:1993年4月9日下午4时


宫玺:真抱歉,我又来打扰您。我想请您谈谈散文。


冰心:我不是写过么,我写过一篇关于散文的文章,我说我不会写,不会写戏剧,也不会写诗,那么我有什么思想的时候,顶好就写散文,可以写得快,又不必限于诗的格律啦,的情节啦。就这样,我喜欢写散文,就因为方便,没有别的。


宫玺:现在写散文的人很多。有人提倡写“大散文”……


冰心:他能写大散文就写大散文好啦!


宫玺:他们提倡写“大散文”,意思是说目前有些散文有小家子气,于是便提出写“大散文”,您对这问题怎么看?


冰心: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意见。我是写不出“大散文”的。


宫玺:他们说的“大散文”,似乎不是指散文篇幅的长短。


冰心:那么怎么叫“大”呢?说不清“大散文”的定义,那我怎么说?


宫玺:我领会,他们是嫌目前有些散文的小家子气,花花草草……


冰心:反正我不懂。我不懂“大散文”。那看他怎么写好啦。什么叫“大散文”呢?我不懂“大散文”怎么写法。要给我举个例子。若没有例子,什么叫“大散文”,我就不懂。还是长呢?还是短呢?


宫玺:我领会,好像不是讲长短,而是指有些散文境界小。


冰心:你都说不清,那么我就更没有意见了。那是他一家之言么。他能写他写吧。我是不懂。这个啊,都是一家之言。你不要来问我。


宫玺:我觉得您写的《霞》、《病榻吃语》,就非常好。


冰心:那也是你一家之言。


宫玺:我就喜欢这样的作品。如果说“大散文”,我觉得这就是“大散文”,对人生的感悟那么深刻……


冰心:你对我说这个,就等于当面恭维我,那也没有意思。


宫玺:我这话是出自内心。


冰心:对“大散文”,你也举不出什么例子来,就没有法子讨论。如果说“大散文”是个长散文,是个内容很严肃什么的,他得举个例子呀,哪一种散文叫“大散文”呢?我不懂,所以就没有法子讨论……并且,什么人说好,不一定就是好。每人有每人的嗜好,每人有每人的看法,你说好,我不认为好,你说不好,我不认为就是不好。除非是我有时给人介绍,说哪篇散文好,哪篇散文好。


宫玺:您现在一般都是早晨起来写作,文章后面落款都是“阳光满室之晨”,“浓阴之晨”,“大雾之晨”。您的文章构思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是在醒来之后天亮之前吗?


冰心:对,对。因为我下午客人多,我很少在下午写文章。都是在早晨,很早的时候;毕竟我写的都不长,很短。


宫玺:那文章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


冰心:那就不一定啦,有的是头天晚上想的呐。没有规律。


宫玺:反正是养成了习惯,早晨起来您就要写东西。


冰心:那也不一定。我写追悼邓大姐,就在黄昏写的。如果下午没有人来,我下午就写。你研究这个写文章的时间问题,就难说了。


(原载《冰心七十年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