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西闽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4
|本章字节:9746字
李西闽长于写恐怖,而真正恐怖的,还是那些不忍回想的人生记忆。作为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他有着长达76小时被废墟深埋的黑暗经历,他的生还,强有力地证明了生命和信念的不可战胜,也不可摧毁。他出版于二○○八年度的《幸存者》,有用血写就的实录、以命换来的真情,有轻逸的想象、感人肺腑的人生断片。这些创痛,作为一种心灵的内伤,经由作家的觉悟之后,已经远远超越了文学对苦难的一般记述。神祇编织了苦难,是为了给后人歌唱,因为只有在苦难面前,生与死,崇高与卑微才如此平等。李西闽的珍贵记忆,还原了一段悲剧时光,也为人类的意志、信心、大爱、勇气和同情心,写下了个人的颂歌。他在文字里重温了活着的意义,而关于活着之幸福感的崭新理解,却需要我们每一个人来共同领会。
我的生命被爱照亮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获奖感言
李西闽
尊敬的主持人,尊敬的评委,尊敬的嘉宾:
我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所以,我要告诉大家,在这个温暖的日子,能够站在这里领奖,我的心情异常激动。可以说,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得什么大奖,也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大奖,漫长的写作生涯,更多的是寂寞和孤独。这届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颁发给我,是我的光荣,也是一种鼓励。这个奖对我个人具有重大的意义,我视它为一个新的起点,就像我重新获得生命一样。在此,我由衷地感谢提名和终评的评委们,你们的肯定让我对未来更加充满信心。
现实告诉我们,在人心日益沦丧的当下,虚伪、凶残、欺骗、功利等等违背道德的行为正大行其道。浸淫在如此的环境之中,我身上也或多或少地染上了一些不良习气。去年5月12日的汶川大地震改变了我,从深埋在废墟的那一刻起,我就走上了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
人只有在生命受到威胁、失去自由、没吃没喝的情况下,才会重新审视自己。在那黑暗的七十多个小时里,恐惧和痛苦折磨着我,无能为力的我几乎把我四十几年的事情回忆了一遍。在濒死的状态中,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苦苦追寻的功名利禄是那么的不值一提。最终让我坚持下来的,是爱,是亲人朋友的爱,是许许多多关心我的人的爱。我幼小女儿在抚摸着我的心,妻子的泪水、父母亲的呼唤、朋友们的不舍……还有我在天国的祖母,也给我传递着爱的信息。爱最终战胜了恐惧和软弱,让我坚持下来。成千上万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为了救我付出了心血。那些年轻的士兵,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五米多深的废墟里挖出来,这是多么博大的爱!我的生命是被爱照亮的,没有什么比爱更加宝贵。
在这个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易延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找来部队官兵,也许我就不能站在这里了。因为救我,他受到了一些不公正的对待,远走他乡,到贵州一个偏远山区的煤矿里打工。为此,我的心无法安宁。我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就去贵州看他。在金沙县的一个小招待所里,我见到了易延端。第一眼看到他,我的眼睛热乎乎的,我们握了握手,相互笑了笑,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却说:“看到你身体恢复得不错,我就放心了。”他的脸黑了些,显得沧桑,宽厚的神情让我心痛。他是为了救我才背井离乡的,我怎么能不心痛!那个晚上,我们喝了不少酒,说了很多话。喝的是烧酒,说的是平淡的家常话,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一场普通的战友的聚会。离开他时,是个雨天。他要回煤矿里去,我目送易延端的背影消失在雨中,心里酸酸的,眼泪却流不下来。我希望他很快地好起来。希望天下的兄弟姐妹都好好地生活。很多媒体记者听说他的事情后,要采访他,为他抱不平,他推却了。他说他的心已经平静,他不会说任何人的不是,能够度过这么大的灾难,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原谅的呢?我理解他,在理解他的过程中,我对这个世界又多了几分宽容。他的心是金子,温暖的金子。
灾难告诉我,所有的悲伤痛苦必须用爱来拯救。爱在这样的时刻,不是一个无力空洞的字眼,它是那么的真实可靠。我们应该珍惜每一次的相聚,珍惜生命中哪怕是细微的快乐。珍惜和心爱的人说话、相守,珍惜和父母的团聚,珍惜与朋友的友谊,既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为难他们。我们要及时说出自己的爱。不需要掩饰,不要怕唐突。人生如白驹过隙,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灾难降临,我们要把自己内心的感情,及时告诉别人。我们要宽容,宽容是最好的记忆,是对受难的岁月以及死难的人群最好的怀想。
我把那段经历写成了书,这本书就是《幸存者》,也因为这本书,才获了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写作这本书的过程是痛苦的,就像重新经历了那场灾难。我真实地记录下了被埋七十多个小时的点点滴滴和所思所想,只是为了纪念,这是不能忘却的纪念。因为恐惧,刚刚获救时,我以为我再没有勇气写作了。文学的力量让我拿起了笔,写完《幸存者》,我又一次获得了拯救,我在敬畏生命和自然的同时,也重新获得了对文学的敬畏。我深信文学可以抵抗恐惧和软弱,可以抵抗黑暗和噩梦,可以抵抗虚伪和鄙俗。真实的写作和真诚的做人是我的信仰。
《幸存者》出版后,很多读者给我写信。他们感动,并且从书中获得了力量,也鼓励我好好活下去。善良而真诚的读者同样也温暖着我,使我度过了生命的寒冬。他们像我的亲人和朋友一样,用宽容和爱,让我重新获得生活和写作的勇气。我在给一个读者回信中说,哪怕世界上还剩下一个读者,我也会继续写下去,而且要写更多温暖的作品,让更多的人看到希望。我的生命是因为爱而被拯救的,活着一天,就要用爱心去对待一切。
我想,这个奖应该和所有充满爱心的人分享,就像分享这个世界给我们的爱。就算是在最黑暗的时候,爱的光芒也在照耀着我们。
谢谢大家!
人心的沦丧,比灾难的危害更严重
——李西闽访谈
《南方都市报》记者钟刚
实习记者陈晓勤
人在濒死状态,回忆会温暖起来
南方都市报:先谈谈你这次回家的感受。
李西闽:这是我在震后第二次回长汀。春节回来时,车到长汀境内,特别激动,经历了一次劫难,重新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感情很复杂,见到家人,心情也很激动,当时的感情,用言语是表达不出来的。我记得,当我被救出来时,第一时间和我的母亲通话,她就在那头哭,我就安慰她,说没事了。我知道他们心理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也极其沉重。
南方都市报:你的朋友说,李西闽不仅性格变了,连酒风也变了。
李西闽:我觉得我的主要变化是心态不一样了。我以前是一个脾气很糟糕的人,看不惯的事情会很愤怒地说出来,比较意气用事,我从小就脾气不太好,是一个很容易愤怒的人。经过这次地震后,性情平和了许多,我不会再因为一些事情发很大的火。不过,有一点没有变的就是,我还是一个直率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只是不会像以前一样,那么的偏激。
南方都市报:在《幸存者》中,我看到的是一个感恩的李西闽,在回忆人事中,你的情感其实是极其细腻的。
李西闽:当我被埋在底下时,其实一切都发生改变了,我对很多事物的看法,骤然地不一样起来。我的回忆都是真实的,像告别一样,当时,我就是在告别这个世界,那些想法就是我的“临终遗言”。可能人到了濒死状态,对过去一切的审视,都会变得温暖起来,当然,我也有伤心和痛苦,当我被困在底下时,也很愤怒,很委屈。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要写《幸存者》,你不希望忘掉这段痛苦的记忆吗?
李西闽:当我被救出来时,在里面的点点滴滴,都在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我要把它记录下来,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我认为这是我的一段宝贵经历,时间长了,可能就把它忘记了。很多人以为事物沉淀以后,才能更好地写出来,其实不是的,如果时间太长,那会出来一些失真的东西。我要立刻地,以原原本本地方式记录这段经历。这和我过去写的是不一样的,写是可以虚构、可以假想的,但是在这里面的所思所想,都是我所要保存的真实文本,我要见证这场灾难。当时我被救出来时,就剩下一台笔记本电脑,我就用一个手指头,敲出了这些文字。
南方都市报: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李西闽:动笔是在五月底,在此之前,我应李少君之约,给《天涯》杂志写了一篇五六千字的文章,那应该就是《幸存者》的雏形。实际上,当我在还在医院时就开始做一些简单的勾画,比如在某个阶段想过什么问题,慢慢地回想。待到出院以后,一个战友为我提供了一处安静的住所,是在上海佘山的森林宾馆,我在那里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写完了这本书。当时写这本书时,身体还不是很好,手还是麻木的,我用一个手指头敲字,进度很慢,按我以往的速度,二三十万字的长篇,一两个月就可以写完,但是,这次我很难快起来。在写作时,有些东西也会折磨着我,一些经历回想起来,叫人后怕,当我在写作时,原原本本地将那段经历回想一遍,那就像重新经历了埋在下面的过程,是一段恐惧反复的过程,我不断说服自己要把它写下去。
在很多时候,你要咬着牙坚持过去,就像地震一样,你埋在底下,你要放弃也可以,那你就死了,但如果你一咬牙坚持下来,可能你就有了活下去的可能。写作同样也是这样,往往你在最艰难的时候,会有这么一些阶段,就是写得很灰心,你觉得突破不了,你又是一个很坚持自己的人,是一个好作品主义者,有时你会很迷茫,觉得我写到尽头了,没有力量写下去,在这个时候,你再多走一步,可能就会好了,生活也是一个道理,不断地从希望到绝望,再从绝望到希望。
南方都市报:写不下去时,你怎么排解你的情绪?
李西闽:我会给我的妻子和一些朋友打电话,和他们聊天,有时也会到宾馆外面的竹林里走一走,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段经历是伤口,是负担,是噩梦
南方都市报:比较而言,这次写作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李西闽:完全是不同的经历,我一直没有像这次一样完整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尽管我曾经会偶尔谈起一些人事,但都是片断的,这一次是我把一生都回忆了一遍,这种回忆对我现在活着是很有用处的,我知道什么东西该坚持,什么东西该放弃,到底什么东西才是真正最重要的。
被困在下面时,我也有过一大段的空白,在前三个小时里,我真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头脑一片空白,全是恐惧,是迷茫,是无可奈何。到了天黑以后,我才开始想起一些东西,我觉得自己可能出不去了,救我的人都走了,我很绝望。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一点一滴地回忆过去,用回忆来填补我在那时的恐惧。我什么都做不了,剩下的只能想象,想一些过去的事情。
南方都市报:你的记忆力好吗?
李西闽:我记忆力非常好,小时候的事情,到现在都是历历在目的。但我也知道,如果相隔时间太长了,记住的只会是片段,而不是整体,所以在医院时,我就很迫切地要把这段经历写出来,回来时间隔长了,你的看法也会不一样,会有偏差,会失真。现在的很多回忆录,我认为都会有失真的地方,它们或者过分夸大了某个东西,或者回避掉一些事情,我要原原本本地把最真实的东西记录下来,我认为这才会对这场灾难,对这场生命经历的见证有所好处。
南方都市报:你会不会认为这段经历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意义非凡,是一笔别人很难拥有的写作资源,是一笔财富?
李西闽:我还真没想过这一点。有人跟我说,这是你的财富,但我真还没有想到这。我认为它是我的伤口,是我的负担,是我的噩梦,挥之不去。比如今天我跟你谈话,晚上我是会做梦的,我感觉自己又重新被埋进去了。这段写作也是很痛苦的过程,就像重新经历了一场地震一样,写到一些章节,我会很难过,写不下去,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把它写完,反而写完以后,噩梦就少了,可能通过它,我把我的恐惧发泄了出来。
南方都市报:这样的结果似乎出乎你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