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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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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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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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256字

苏绣旗袍在博客上说:“你已经被困了七十小时,因为联系不到救援队伍,不知道你是否得救,什么情况。你是个硬汉,你一定能挺过去。我还记得小坏百日时你是多么的开心。现在我重新更新新浪博客,看到刚开博时你的留言,忍不住又想掉眼泪……为了小坏和小坏的妈妈,你一定要振作。叫你声干爹,难得我肯叫干爹。昨夜得知你的消息无法入睡,结果今天上班只好请假。我等你平安获救,到时候你要赔我和票子鱼还有月……你赔我们大家白伤心一场!”


秋千在博客上说:“我想是上天给李西闽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让他好好体味什么是真正的恐怖。他是在做一次真正的采风!凭他军人的气魄,凭他健壮的体格,他一定会挺住的!他还有很多的事情未了,他还要把自己在废墟里的体验写出来……他会从死亡的夹缝里走出来,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咧开嘴,疲惫地一笑,说:‘你们受惊了吗?’”


廖增湖在博客上说:“这个时候,我痛彻地感觉到一个知识分子的软弱无力。大可最早在博客上写了呼唤救救李西闽的文章,他也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我看大可的文字,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西闽的身体一向很强壮,精神也很好,他在部队里曾经受过长期的体能训练,他的胳膊有很多人的腿那么粗,他的朋友遍及天下,他的战友们也分散在各地。但是,所有人在天地面前都是渺小的。西闽的身体被压在了断裂的混凝土下,而营救的人却无法进入。谁能救救他?我们在几千公里之外,都在为西闽祈祷,却束手无策!”


雅聊在博客上说:“李大哥,看到你被困的消息,心急如焚,希望苍天保佑,您一定要坚强,我们都是军人,一定要挺住,等待,坚持住,您一定能平安,等着看到你再写的文字。”


一枚糖果在博客上说:“大哥是我尊敬敬佩的人,地震之前,我曾经邀请他来南充一起聚会,他欣然答应。后来打电话一直关机,他在成都写作,遭遇地震。任何时候,大哥都说,‘糖果啊,你要坚持下去,快乐一点,什么都会过去的。’李西闽现在被困在四川的银厂沟山里,他所住的房屋已经塌了一半,另一半倾斜在河上,自己被卡住,无法逃出,情况危急。请附近的朋友帮忙去看看,至少能送点水什么的,给他一些救助。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只想等大哥平安的好消息。祈祷,请菩萨保佑他平安。”


稻菽在博客上说:“神命令你:一定要好好的!如果你敢放弃,我一定永远恨你!所有我的守护神都和你在一起!”


蔡骏在博客上说:“我的大哥李西闽,现在被困在四川地震灾区的银厂沟山里。地震发生时,他正独自在四川银厂沟写作,他在上海的妻子女儿正焦急地等待他平安归来……我真想自己飞赴四川救他……”


很多人很多事,在危难之中体现了真情和挚爱。比如随风和小羽,他们一直不停地联系前方灾区的救援队……比如朱大可、王干他们,通过多方的努力对我进行施救,一片真心无以言表……比如廖增湖、谢有顺、林建法他们,不停地联系在四川的裘山山、麦家他们,麦家和阿来准备自己开车前来救我,却因道路不通未能如愿……比如韩寒,赶到四川,希望能够对我施救……比如一个我素不相识的叫郑文波的大学生,他自己在银厂沟的家也被夷为平地,在网上看到我的消息后,为我费尽心力……还有上海徐汇区转业干部服务中心的陈坚大姐,听说我的事情后夜不能寐,一直和四川方面沟通,想方设法营救我……莲蓬说,如果我救不出来,他就去削发当和尚;阁楼和鱼儿在家里为我点起蜡烛祈祷……我获救后,看到各大网站那些感人的帖子和留言,听到那么多人为我做的一切,流下了热泪。


在黑夜舔着自己的伤口


我获救后的第一个晚上,躺在成都武警医院的病床上,疼痛使我冷汗直冒。娉和弟弟李希锋就守在我的身边,他们轮换着给我按摩麻木的手脚。他们是我的亲人,悉心照顾我按理也是应该的事情,可我内心总是觉得对不住他们,让他们受了那么多折磨。


他们已经分别给上海和福建的家里打过电话报了平安,也给关心我的人们发了短信报了平安。


娉告诉我,小坏自从我被埋的那天起,每个晚上都会惊醒过来,坐在床上大哭,边哭边喊着:“爸爸——”自从她出生到我出事前,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每天晚上都是九点多睡,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醒来。我不知道她今天晚上还会不会惊醒过来……我想象着小坏的样子,心里对她说:“孩子,你真的和爸爸心连着心呀!爸爸再也不会让你担惊受怕了!”


很晚了,一个长得小巧清秀的姑娘来到了我的病床边,用甜美的嗓音问我:“你要吃稀饭吗?”


我其实不感到饿,娉给我要了一份稀饭,一口一口地喂给我吃。


那个送稀饭的姑娘是个志愿者,她说她和妈妈都是从外地赶来照顾病人的。她走了后,又来了个志愿者,她的年纪大约五十岁,原来是成都一家医院的护士长,退休在家。地震后,她就主动来这里做义工。她性格开朗,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我叫她阿姨,她笑着说应该叫她大姐。这个大姐来了后就一直忙着照顾病人,我看她帮助我对面的那个伤员擦屁股倒屎盆子。


她忙得差不多了,就坐一旁,笑着看着我们。


她对娉说:“你睡一会儿吧,否则受不了的。”


她还给我弟弟找了张床,让他睡。我弟弟和娉都很累了,他们倒头就睡,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个大姐又对我说:“你也睡吧,我给你看着吊瓶,滴完后我会处理的。”


我闭上了眼睛。我的眼睛又干又涩又痛,一闭上眼睛,泪水就自动地流了出来。过了老大一会儿,我才沉沉地睡去。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睡一觉了,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呀!可是,我没睡多久,就被噩梦惊醒了。我梦见自还埋在废墟之中,拼命地呼救。我惊醒过来后,又看到了大姐充满笑容的脸。


她坐在了我旁边,轻声对我说:“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说:“是的,我梦见自己还埋在废墟里。”


她说:“这是正常的,时间长了,你就会好的,你不要想那么多,一切都会过去的。”


娉也被我吵醒了,她一醒过来就给我按摩。


我对她说:“你睡吧——”


她说她睡不着了。


大姐就陪我们一起聊天。


噩梦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


每天晚上,只要我一入睡,就会梦见自己还埋在废墟之中。


5月17日下午,我被用担架抬上飞机,在深夜回到上海,住进第六人民医院。那天晚上,弟弟和娉回家住去了,我睡下后不久,又在噩梦中大叫一声醒过来,浑身的冷汗。我的惊叫把同室的病友也吵醒了。醒过来后,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身体上伤口的疼痛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考虑的是如何摆脱噩梦!如果噩梦长期做下去,也许我会崩溃。


我在黑夜里舔着自己的伤口,心灵的伤口。


我想只有自己才能解救自己。


医院里的一个心理医生告诉我,要学会放松。我知道要让自己放松,问题是我怎么才能放松得了?我尽量让自己想些美好的事情,想着李小坏童真的笑脸……小坏在我回上海后的第二天就来看我了,是她妈妈抱她来的。她看到我时,脸上没有笑容,沉重的样子,这么小的一个孩子,难道知道什么?她认真而又严肃地看了我一会儿后,伸出小手,在我右膝盖的伤疤上轻轻地摸了一下,然后轻声地叫了一声:“爸爸——”


听到这一声“爸爸”,我的心柔软起来。


我不知道这次灾难中的其他幸存者会不会像我一样被噩梦缠绕,我会想起四川的那些同胞,尤其是那些孩子,或许他们比我坚强,但是我相信他们和我一样,被噩梦或者现实中的疼痛折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平复创伤。只能够在每向前一步时,告诉自己,你是一个幸运的生命,你还活着,还可以吃饭,还可以喝水,还可以看到高远的天空和人间景象,还可以向别人伸出手和别人相握,感觉到人体的温暖和无声的爱……


我如何才能拒绝噩梦?


这也是灾后很多人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内心安宁,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那么的困难。


或者遗忘是最好的药。可这是一句不切实际的话。


我只有在漫长的黑夜里舔着自己的伤口,直到它愈合……


太阳照常升起


某个晚上,娉开车带我去上海影城看电影。那是我获救后第一次去电影院看电影。路过徐家汇的时候,我看着城市的霓虹灯和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们,恍若隔世。


那些霓虹灯像是十分虚假的东西在粉饰太平,在叫卖着什么。


相反的,街上那些川流不息的人变得那么的真实。他们的呼吸或者思想都那么具体,包括他们行走时扇动的空气中留下的气味也是如此清晰……因为他们是活着的人。


无论他们是男是女,年轻的还是年老的,高贵的还是卑微的,有钱的还是无钱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还活着。我一阵疼痛,无以复加的疼痛,假如我死在废墟中了,这些景象就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了,我会渐渐地被人淡忘,像从来没有来过,或者说从来没有过我这么一个人。灾难中的那些死难者,他们的魂魄至今还在川西大地上飘游,他们无声的诉说谁又能听得到。活着的人了解到的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死亡数字,而大多数死难者的名字无人提及,消失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这是什么样的悲恸。


我无法把眼前的浮华和川西大地上的废墟放在一起比较。


我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长长地叹了口气。


娉问我:“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是呀,我又能说什么,我是个幸存者,还幸福地活着的人,我仿佛没有权利忧伤。此时,我内心真的是如此的悲伤,如此的脆弱!人在精神上永远是孤独的旅者,没有同伴,所以,自我的解救是多么的重要。


生命因为脆弱而变得坚强。


我擦了擦眼睛,对娉说:“没事了,过去了!没错,那个大姐说得没错,一切都会过去的!”


生活还得继续,明天的太阳照样升起!


2008年7月11日完稿于佘山森林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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