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棉布包皮又裹了泪(3)

作者:阿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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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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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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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08字

法官年纪不大,看上去也就刚刚五十岁的样子。不知道鬼长啥样,反正这人的长相人堆里是绝难找得到一个:头上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撮泛黄的短发,一片一片的头癣,白白地很恶心,脸和身子都瘦长瘦长的,眼睛不大,却是立长着,牙齿很长,向外撅着,被旱烟熏得蜡黄,山羊胡子也是零星地一撮一撮地撅着,也泛着黄,从他的手腕上看,胳膊肯定也不粗,两只手干瘦干瘦的,很长很长,留着长而弯曲的指甲,笑起来那真是活见了鬼,他进门把草帽和雨衣脱掉,屋里的人看到他的笑容,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岂不是把妖怪请来了吗?可罗正林却像见了大救星一样的激动和亲切,从炕上跳下来,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上去就一手拉住法官的手,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把汪法官拉到了炕上。罗正林几乎是跪着卷了一个旱烟喇叭筒递给汪法官,亲自跪着给点上,又往炕头上挪了挪,边招呼他吃油馍馍,边亲手熬煮灌灌茶,法官圪蹴在炕的上首,披着紫色的圆领褂子,听大家议论阴阳先生来净过宅子和看过坟的事情,汪法官脸上始终似笑非笑地听着,始终没说一句好赖的话。罗正林把熬煎好的茶汤不断地添进汪法官的茶碗里,客气地让他喝,他笑一笑,端起来抿一口,款款地放在炕桌上,站在地下的人看他的样子,简直就是山神庙里供奉着的山鬼。每个人心里都存有一份敬畏。郑义亲自去请来的法官,已经混得有些熟了。只见他不停地客气地让法官喝茶,吃油馍馍,不断地抢着别人的话茬,不断地把头扭向地下围着的人,不断地给他们学着人家的话茬儿,不断地用袖子去擦自己的鼻涕和哈喇子,一举一动活像段瑞民。他完全一副罗家的主人样,毫不把自个当外人,要搁在平时罗家人会讨厌死他的,可这一天不同,大家都是来给他家帮忙的。其实郑义一路上早已将事情的详尽原委给汪法官颠来倒去地不知述说过多少遍了。洋芋牡丹和梅雪娇陪着郑月娥蹴在大炕下手里面靠窗户的圪里,静静地听男人们议论着自家的事情。郑月娥浑身无力头枕着梅雪娇的腿蜷着身子侧躺着,脸上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大病,憔悴得吓人。洋芋牡丹一只手攥着郑月娥的手,一边不停地抚摸着,一边眨巴着好奇的大眼睛听大伙儿说话。


孙永茂陪着陈队长进来了,罗正林赶紧下地给陈队长介绍了法官,给法官介绍了陈队长,几个人一阵客气,都上了炕。


董凤仙见茶碗不够用,忙去自己家里拿来了几只。


满屋子的人说说笑笑地开始什么都谝上了,法官也开始话多了。因为陈队长和他聊得非常起劲儿。


天快黑的时候,村上的几个妇女帮忙擀了一大案子的臊子面,大家伙都在罗家吃了臊子面,几个老妇女又依照陈队长的吩咐炒了几个肉菜,买了几瓶川曲酒,喝了起来,只是没有像以往那样划拳行令而已。


子时刚过,法官就在院子里摆上了案子,弄了好多别人看不懂的名堂,手里拿着一个牛皮鞭子,边唱边跳一种奇怪的舞蹈,然后把一盆子豆子掺着碎石子到处摔打,满院子扔麻钱,这样折腾了一阵子,他的嗓子听上去明显有些沙哑,他要罗正林躺在炕上,把一个箩扣到他的脸上,然后不停地问:


“现在走到哪儿了?”


罗正林说:


“刚出我家大门。”


“现在到哪里了?”


“到了娃他爷爷奶奶的坟上了。”


“你现在看好了,他们出来时叫你,你千万不要从坟圈里进去就行。”


“我看到他爷爷奶奶出来了,坐在坟圈里的石凳上在商量啥事哩。”


“你继续看。”


“啊!我的巧霞?她穿着一身红衣裳站在她爷爷奶奶的旁边,只是始终不转过脸来叫我看。”


“现在哩?”


“他爷爷奶奶在招呼我进去哩。”


“你千万不要去,现在细细看看坟墓上出啥毛病了?”


“啊!坟墓里有好多旱獭和黄鼠子钻出钻进的。”


“好吧,那回来吧。”


“好吧。”


“现在到哪里了?”


“啊?这么快呀,我已经到大门口了,我还看到庄子上早年火烧死的郭三娃哩。”


“不要管他,你进屋上到炕上躺下就是了。”


“啊,好了,刚才我走到门口还被门框碰了一下哩。”


法官揭开箩,罗正林忽一下翻身坐起来,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给法官在炕上跪着连磕了三个响头,他迫不及待地给大家重述了一遍自己亲自去见已在黄泉生活多年的爹妈的经历。其实大家在看他躺在那里和法官对话时,就已经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汗毛直竖,他这一讲妇女们有的干脆就浑身哆嗦筛糠了。可是有两个在兰州念大学的年轻人却始终站在地下瞪圆了眼睛看着一言不发,心里却是另外一种想法,他们在想:他到底弄的是什么魔术,一定是给他脸上扣的箩上涂了什么药物,让他产生了幻觉,可这确实有些蹊跷,许多风俗文献史书上也曾记载有一些方士巫师在纸上画兵画狗皆能出声走动的事迹,人类已有的一些经验常识看来的确还需要漫长时间去探索和解释……


朗朗乾坤,月明如镜。


院子里围观的人还不肯散去,心里多少都有一种肯定因果报应的想法,也有暗自告诫自己的想法。


依照法官的话,陈队长吩咐几个村民连夜跟着法官去沟口上靠阴山的罗家麦地里为新墓穴选址,其他男性村民们翌日凌晨五点,随法官去罗家祖坟上迁坟,劝妇女和娃儿们早些回去歇息,可很少有人愿意回家,都想让这个神仙似的法官给自己算卜一下前程,都有一种会从法官那里得到什么幸福启示似的朦胧想法,便一下觉得法官的长相令人尊敬起来了,亲切起来了。


还是陈队长有脑筋,点名把几个比较固执的男人和妇女叫到院子里,小声且比较郑重的口气说:


“这人想活得消停,家里事情少,我可告诉你们一句地道的大实话,你们自己想好了,没事不找事,好好的你给家里找什么事?请神容易送神难,再说了,心里不招鬼,哪里来的鬼?它们自然有它们生活的地方和方式,你们不要给自家添乱,也不要给人家添乱好不?都回去慢慢想吧,祖祖辈辈人不都这么好好地活下来了?自家的女人和娃儿自己去劝吧,一早还要去迁葬,整夜都要忙哩。”


陈队长一番话,大伙儿又觉得实在,妇女和娃儿们都被纷纷劝离了罗家。


看完坟地回来已经鸡叫头遍了,大伙儿跟着陈队长和法官回到罗正林家喝茶吃馍馍,就等鸡叫三遍时去挖墓穴了。


洋芋牡丹和董凤仙已经煮好了一大锅洋芋,还把剥了皮的热洋芋和莜麦子面搓揉在一起,用胡麻油烙了两大盆油馍馍,给大伙儿喝茶。


大家伙儿围着炉子喝着、吃着、吹着牛皮,抽着旱烟,他们一夜无眠,回到家里的女人和娃儿们也是一夜无眠。


村里的狗狂吠着一直没有歇下来。


唐筱晴因为男人在城里有工作,打扮得洋里洋气的,家里也收拾得较人家干净些,娘家又是城边边上人,老是表现出一副高傲自赏的样子,罗正林家的人去了怕屁股坐脏了她家的沙发,怕把尘土和汗泥味带到她家里,村上人更是很少到她家去做客,除非她家有事来请,因此她们妯娌间很是不和谐,她家和村上人都很生分。照理说罗正林家出这么大事,起码她该像家里人一样来忙活,可她不是这样,她是来做客的,只在白天里象征性地偶尔进来站在炕前头跟郑月娥说两句话,听听大家议论迁坟的事就回去了。陈队长、罗正林和法官晚上商量好了,事情意外,不用等罗正华来表态,天亮前把启旺大叔的枋抬来先用上,等罗家儿子回来再给钱,给陈队长的爹把枋补做一个就是,反正现在放也是闲放着,启旺大叔驾着鹞鹰漫山遍野地跑,身板那么硬朗,不活到八十岁阎王爷是懒得来理会他的。


启旺大叔是个宽厚的人,爽快地答应了,还玩笑说:


“棺材摆在那里看到就会想到死,看久了,会死得早,最好是谁先死谁先用。”


陈治国虽然是这两年包产到户后才选的队长,没什么油水可捞的角儿,但一家老少都非常支持他为庄上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儿。这要换在前几年,队长的官衔是不会落到他头上的。罗正林听启旺大叔这么说了,心里一块石头算落了地,本来他在担心启旺大叔不会答应,谁知启旺大叔这么通情达理,激动得泪光莹莹。就这样罗正林给先人顺利地借到了迁葬用的棺材。趁着天色还暗着,几个青年人跟着启旺大叔和陈队长去他们家里抬着棺材就走,陈治国队长和罗正林紧跟其后。他们事先说好的,不要惊动罗正华的老婆,经过罗正华家门口时,他们几乎是踮起脚后跟,用脚尖走的路,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棺材被直接抬往河口阴山脚下苜蓿地头的坟圈里,陈队长在村口和早已等候着的法官会合,匆匆跟着抬棺材的人边聊边走。法官说了,迁葬不用孝子们动哭声,只需由罗正林在前面抱只鸡边拍打,让它叫唤,边喊着爹妈的魂跟他到新坟上去就行了。


凌晨三点派出去挖墓穴的人照着汪法官的安排挖好了墓穴,紧接着又去挖罗家先人的尸骨。


陈队长领着汪法官和帮忙的村民抬着棺材到坟上时,几个人已经把死人的骨头扒了出来,旁边扔着一把拴着红线的犁,扒坟的人蹲在墓坑顶上抽着罗家给的纸烟,等法官来安排下一步要干的活。


汪法官围着扒开的墓穴念念叨叨地转悠了三圈,在坟头烧了一些冥币,让罗正林亲自下去捡拾骨头。罗正林下到墓坑里,把准备好的一摞麻纸放在一边,从头到脚每捡一块骨头就用一张麻纸包好,再递上去,法官依顺序摆到棺材里。罗正林没用多少时间就把他爹妈的尸骨从土里捡干净了,汪法官也是一点儿不落地给依次摆进了棺材。汪法官做了一阵法,打发罗正林抱着鸡在前面引路,边跑边拍得鸡叫,自己也叫,不过叫声不一样,鸡“呱呱呱”地叫,他“跟我来爹,跟我来妈,新坟上去”有板有眼地叫,抬棺材的小伙子和汪法官旋风似地跟着跑。


在新坟上罗正林把鸡杀掉了,他对着堆起的坟堆哭了,说:


“爹,妈,你们不要怪儿子,事情紧急,仓促间就没有来得及给两位老人家糊一些纸人纸马,过春节时,一定加糊两座金山和银山,糊一些奴婢,让两位老人家在那边有钱有势。”


罗正林是想让他爹妈在阴曹地府做个有钱有势的成功人士。


5家的当晚,月色清澈,汪法官给罗家念了一遍安宅子的什么经,吃饱喝足了罗家专门为他杀的羊肉买的大曲,胳肢窝里夹着两条子带过滤嘴的海洋牌香烟,揣上罗家挪借来的三千元现钱,顺山沟去了路崖沟,第二日晌午从那里坐火车去天水。


唐筱晴在街口上看到大家把汪法官送走了,两手叉腰堵在罗正林家的巷子口边哭边骂,众人好一阵相劝才作罢。


唐筱晴最后扬言:


“你等着唦,等罗正华回来,我们非把先人的坟给再扒了才算,你罗正林既然不把罗正华放在眼里,自作主张,只为自家利益着想,那先人不是你罗正林一家的,我们家也有份。”


陈队长好说歹说她都不从,也很为难地说:


“这先人又不能像财产一样分割,不然就给你分一半去,你看人都有怜悯之心,人家家里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算了吧。”


唐筱晴却振振有词不依不饶地质问陈队长:


“那就是说为了他家已经出了的事,不管不顾我家要出的事呗?”


陈队长被问得张口结舌,只好说:


“你呀,亏死个先人了,你在庄子上住着,除非你命贵到真的住进城里去,不然你能保证你用不着庄上人?我看你们家往后找人帮忙就只能找鬼来帮了。”


一句话噎住了唐筱晴。陈队长抄着手走了,众人跟着散了。


唐筱晴跳着蹦子指着郑月娥的鼻子说:


“都是你家缺德弄出来的怪,等着罗正华回来再和你们理论。”


罗正林夫妇泪眼巴巴地望着气势汹汹扭头便走的唐筱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地进了自家幽邃幽邃的窄巷子。


大家都累了,这一夜罗正林家没有人再去做伴,巷子里几条狗追出追进闹腾了一宿,胆小的人都没有睡着,把头蒙在被子里,憋了一夜的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