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罗爱会留下红纱巾(2)

作者:阿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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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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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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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366字

村上人都知道洋芋牡丹说过这些话,洋芋牡丹也不背人,当着大家的面还是这么直说。大家都非常同情和理解她。有的甚至希望她早些儿离开段家,随便找个人家嫁了都比段家强。要说以前洋芋虽说心里知道自己迟早要自己给自己找个男人,可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罗爱会走了那天她想问宋文山一句话,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吞咽了回去。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幼稚、太唐突。那天晚上她想了一整夜,不知为什么自己总把宋文山和罗爱会相比,比来比去,竟然比出来罗爱会更适合自己,但是很快她又把这个结果给否决了,她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她心里知道否决这个结果最终会令自己后悔得把肠子都吐出来也悔不清。罗爱会人很和善,很勤快,重情义,知道疼人,也生在乡村,和她有着一样的见识和生活,凡事都能想到一起,说到一处;宋文山看上去很随和,心里好像很深,猜不出来个深浅,重不重情意也根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能看得出来,他生活在大城市,念过那么多书,见过大世面,说话和生活方式都和电视上的人一样讲究,尽管看起来跟她很近的时候,总还是觉得高高在上,云里雾里缥缈得让人没法子抓在手里,可是宋文山的样子正是她梦里渴望过无数遍的男人,是她梦寐以求的城里男人,可又仔细想想自己要是和他一起生活,时间长了即便是和他同床共枕,也难以摸到他的心,免不了的同床异梦,那时候他就只能是她梦中的情人了,也许无情的现实留给她的是让她痛苦不堪的宋文山,果然到了那时她该怎么办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然而她无法摆脱自己喜欢宋文山的想法,她就愿意待在他的身边,哪怕就在他们家里帮他家干些杂活。回到自己家里醒里梦里心神不宁,总有他的影子在心头恍惚缥缈。然而,罗爱会那天一走,她觉得心头似乎多了一个人的影子,这个影子就捧着梅雪娇转交给她的那条红纱巾和宋文山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她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心里比以前烦恼多了困惑也多了,她苦苦地寻觅着一种排遣的出口却又无从着手,除了和梅雪娇学针线活暂时忘记一会儿,再就是去洋芋地埂上走走,她喜欢洋芋地,因为她心里有一个洋芋地里的块结哽着,让她动辄就感到窒息。尤其天近黄昏,班车要进村口来的时候最熬人,她也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难道真的是在等那个负心的阮荀吗?说不清,她就是觉得自己好像还在等他,可等他为什么呢?还想和他在一起吗?显然她觉得她恨这个人,但偶尔也会想到他是不是那天突然遇到了什么事情,一时无法回来接她,也许……她想在她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之前,她会找到阮荀,当面问个清楚,狠狠地骂他一顿,扇他几个耳光子,也许……是自己错怪了他……洋芋牡丹揉着面,心里又想到了阮荀。


“梅家妈做的馍馍好吃得很,我还要吃些。”


段瑞民把空盘子伸到正在面案上做花馍馍的梅雪娇面前,连打了几个饱嗝。


“蒸的馍馍就是让人吃的,只要你觉得好吃就多吃。”梅雪娇笑着接过盘子,又弯腰在缸里捡了些油炸的食物递给他,往洋芋牡丹脸上瞅了一下,安慰段瑞民说,“你放心吃,有梅妈妈哩,别怕你媳妇瞪眼。”


洋芋牡丹睥睨着段瑞民骂道:


“年猪,死货,明天就开始杀年猪了,就从你跟前开始杀。”


段瑞民没有理会洋芋牡丹的话,径自走到炕跟前斜跨在炕沿上,边拌着哈喇子吃着,边说:


“邵富祥说他杀得多了,今年不想杀了,他手颤抖着不成了,叫我杀哩。”


“叫你杀哩?叫你当屠家?那可不是杀鸡,你知道从哪头子杀呀?你还不如年猪哩,光知道吃。”


正说着,董凤仙端着一碗新酿的甜醅子自言自语地说笑着推门进来,她说她酿的甜醅子就是没有梅雪娇酿的甜,梅雪娇接过碗放在案子上,招呼董凤仙快尝一下自己蒸的馍馍馓不馓,董凤仙从搁在两把椅子上的笸箩里拿了一个馒头掰开来看了看放碱的颜色,夸奖着梅雪娇的手艺,咬了一口馒头嚼着,说:


“我后天也要蒸了,提前把你请了,免得人家和我抢不公平。”


梅雪娇笑着把案子上的甜醅子分开两小碗,给段瑞民一小碗,给洋芋牡丹一小碗,段瑞民接过去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洋芋牡丹在揉面,把碗往边上推了推,说:


“我的手在忙,抽不出来,梅妈妈你吃吧。”


“你吃吧,我肚子不好。”


“你俩不要推让,我家里还有,洋芋抽空到我家去吃吧。”


“那这碗我也吃掉了。”


段瑞民没等洋芋牡丹说话,自己先把洋芋牡丹的一份端起碗来一下子就倒进了自己的碗里,还伸长舌头“哧溜哧溜”地舔了个一干二净。


董凤仙斜眼盯着段瑞民说:


“今年要你当屠家哩,你到底有这个本事没有唦?我家的两头猪也要你杀哩。”


“他就是一头年猪,还杀啥年猪哩。”


洋芋牡丹没好气地揉着面说。


梅雪娇和董凤仙相互瞅了瞅,董凤仙笑着改口说:


“他梅妈妈,我明天要压粉条子哩,今年你自己不要弄粉面子了,我弄得多了,明天多压些粉条子给你一些,你过年就够吃了。”


“好啊,我正发愁哩,我知道做年馍馍的时候就顾不上了,好在今年的菜我在窖里存了不少,我家人少,吃不多。”


“队长在洋芋牡丹家劝我男人明天杀猪里,我说实在不成今年就将就着再给大家效劳上一年,明年各想各的办法去。”


“队长在我家里呀?那我去看看,我来当屠家。”


段瑞民一连打了几个嗝,往外走着说。


董凤仙说自己也要回去搅粉面子去哩,晒在笸箩里的粉面子就怕鸡祸害,梅雪娇跟着去送。


三辆警车鸣着警笛从街道里呼啸而过,车轮子碾起的泥浆甩向道路两边晒太阳的人身上,和韦家窑交界的上街口里追出来一大帮男人女人,朝着警车远去的方向,女人们号啕痛哭,男人们捶胸顿足,这时候站在上街口的人才隐隐约约地瞧见下街口李寡妇家的门口也停着一辆白色警车,街口处也聚拢着一帮男女老少,等下去的三辆警车停在一边了,这辆警车上就跳下来一位警察,他跑到停在最前面一辆警车的窗口和里面的人匆匆交谈了几句,迅速折回去上了自己的车开着就走,其他三辆车紧随其后,警笛嘶鸣着穿过豁岘的隘口,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在雪原上飘荡,听着不免叫人心慌神怵。


段大脑袋陪着高大夫从韦家窑街口上的人群中走出来,罗正林站在自家门口的榆树底下大声询问:


“出啥事了唦?像是出大事了哩。”


“韦家窑刘家的几个娃被公安局的抓走了,张克勤的小兄弟张克己也被抓走了,说是猪脑沟阮家的哪个娃也被抓走了。”


段大脑袋也高声回道。


他是说给站在街道两边门口的许多庄上人听的。


闫如意幸灾乐祸地迎上来说:


“抓得好啊,这些个坏如果不早些个抓去教育一下,迟早会弄下大麻达哩,到那个时候才叫害人害己哩。”


“要说老闫这话也没啥错,这些娃可把人给坑害苦怅了,不光是伙同外乡的二流子把集市上搅得乌烟瘴气,单把人家的娃好端端给打坏了的就不少,四邻八村的牲口也丢了不少,我想着国家这次对这些害人精不会轻饶的。唉,要说也是这个既叫人爱又叫人恨的电视给祸害的,娃们把啥坏事都从它上面能学得到,想不到的事都能从它上面看得到。”


邵富祥也从门口往段家里走着说。


洋芋牡丹看着他们跟着公公进了大门,小声问梅雪娇:


“我刚才听他们说我们猪脑沟阮家的哪个娃也被抓走了,是哪个娃唦?”


“没听说是哪个娃,只听说是阮家有个娃被抓走了。”


“梅妈妈你晒一会儿太阳,我去下街里打听一下去,看看有没有我们韦家的人被抓走了。”


洋芋牡丹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不由得往阮荀身上想哩。


她先到万晓红的山货铺里去了一趟,韦生虎回家去杀猪了,铺子里只有万晓红和几个裁缝铺子里的女子围着炉子边烤洋芋边喧着谎儿哩。


她问:“刚才警察抓走了几个人你们知道不?”


几个女娃子都说:


“知道,我们还到张克勤家去看了哩。”


洋芋牡丹又问万晓红:


“嫂子,你知不知道把阮家的哪个娃也抓走了?”


万晓红说:


“没听说,只有等沟里上来人才能晓得哩。”


洋芋牡丹觉得自己心里惶惶地有些担忧,但又说不清为啥听到阮家出事了她还会如此地神情紧张。她在往家里走的路上心里还在自嘲自地说:人家阮家出事与你洋芋有个啥关系哩,你慌乱个啥嘛。同时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声音在说:把那个坏了良心的家伙抓走让公家好好教育上几年才好哩……


洋芋牡丹回到家里拿着一只鞋底子坐在地上的马扎上纳着,精神却很集中地听着在炕上喝茶的男人们议论的每一句话,她要是一时打听不到阮家被抓走的那个娃的确切名字,心绪一刻都不会安宁的。


“啊呀,早知道就不该叫张克勤兄弟两个一搭去新疆,张克己被公家抓走了,李寡妇一个人生活就成问题了,老闫,你铺子里有电话,麻烦你把这事给张家兄弟两个说一声,看看他们两个哪一个愿意回来照顾他妈妈。”


陈队长说着揭开门帘进屋里来。


“哈哈,队长呀,你阿么知道我老闫也在这里呀?”


闫如意赶紧把陈队长让到上炕里坐。


陈队长坐稳当了,慢慢悠悠地给烟锅子里装好烟渣子,把一根干树枝伸进炉子里点着,就着火狠狠地吸着,直到烟锅里的烟渣子全部着透了,才用右手拇指往瓷实里压了压,说:


“不要只顾挣钱,挣钱了要会花,你不要怕长途电话费太贵,这个电话你放心打,张家不但会一分不少地给你,还要感谢你哩。”


“啊呀队长唦,我闫如意啥时候那么抠门唦?”


“……”


洋芋牡丹坐在地上把一只鞋底子纳好了半截子就是没听到他们说明白阮家被抓走的到底是谁,这让她心里越发觉得慌乱了,于是就拿着针线又去了梅雪娇家。


怪不得邵富祥说自己杀猪杀多了,过年的脚步越来越近,手就不由自主地跟着颤抖,做梦都听到猪哼哼。上岁数了要积德,他死活不愿意再当屠家了。段瑞民争着抢着要当屠家,是因为给人家杀猪都会得到上等的招待,不仅有肉最厚的骨头啃,还有好酒喝,商店里买来的香烟抽,可还是没人愿意请他去当屠家,倒是陈队长硬叫罗正林来掌刀子,不然就不让他用人家的猪血给他先人做什么攒竹竿子。也不知道是他们家老先人把个牛皮传了下来,还是真就有那么档子陈芝麻烂谷子事。任凭罗正林怎么有鼻子有眼儿地讲说,村里老人都说不知道,可罗正林非要红着脸说他们家几辈子人传下来的掌故,根本不会有一点儿错,便立刻接着绘声绘色地复讲上一通,讲得遍数太多了,村上长耳朵会喘气儿的就都能复述一段罗正林讲他先人的光彩事迹。每到腊月杀猪的日子,前七家人杀的猪血罗正林都会讨一大碗去,说要做除夕晚上给老先人祭祀的竿子。听他说同治年间,闹匪患非常厉害,他家老先人罗殿杰武功了得,令匪帮闻风丧胆。罗殿杰骑一匹红色高头大马,一个回马枪过去,一下子就扎透七个土匪,跟穿洋芋片子似的随便,起脚一蹬,抽出竿子,左穿右扎,一袋烟工夫不到,就消灭一个匪帮的队伍。有一次战斗中不慎把裤带挣断了,古人善良,因此最怕羞耻,就扔掉竿子,提着裤子在马背上蜷着身子等死,罗殿杰就是这样壮烈捐躯的。罗正林说他爷爷就是这样看着他祖太爷每到年三十日之前做攒竹竿子祭祖的。看了他家做攒竹竿子的特殊工艺,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先是把七尺长的竹竿子劈成筷子粗细的长条,取二十根出来,用刚杀的热猪血边泡边往一起捏,再把一寸宽的白棉布条抹上猪皮胶使劲儿往上缠裹,立在门背面阴着,第二天接着做一遍,如此七天七次,然后把枪头子镶在前端。如果不只是祭祀,是为战场上用,就要在门后面阴上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大功告成。据说这样做成的竿子,无论多么锋利的刀剑砍剁在上面,也只能留下一个白印迹而已。使竿子的人功夫好,捏住竿子两端,用力一弯把竿子弯成弓形,一放手就可以像箭一样射出去,要领是只放前面的手,不放后面的手,令敌人防不胜防,如果敌人逃跑,必要时可以两手齐放,是罗家枪法的绝招。不知道这话是不是他家又在吹牛皮。罗正林有时候还很牵强地说他家祖上就是隋唐英雄里的罗义,他家祖上失传的枪法就是罗家枪法。郑稀生却说听他爷爷说过,罗正林家世代都是大营村梁上穷得穿不起裤子的人,自打世上有了这一脉人就穷得穿的裤子没有裆,穿的布鞋没有帮。罗正林经常挂在嘴边上说他祖上在匪堆里把郑月娥的祖宗救了出来,和老婆吵架时总拿这话出来让老婆心存感激,可是郑月娥就是不认账,为此两口子打了半辈子嘴仗也没分出个谁是谁非来。主要是罗贵瑶曾经说她掐指算过,罗正林说的故事纯属子虚乌有,罗正林和罗贵瑶结下的梁子其实主要还是这个缘故。


为了能给祖先继续做攒竹竿子,罗正林只好硬着头皮答应队长由他来当屠家,结果闹出了大笑话弄得全村人啼笑皆非,他杀了不到七头猪,就有两头是带着刀子蹦起来跑进圈去不出来的,白白把人家摊血馍馍用的热猪血撒了一地。邵富祥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接着做屠家。罗正林也觉得再白要人家的猪血确实有点抹不开面子了,就自认为自己做了一个不敬祖宗的决定:他决定从今往后不再做攒竹竿子了,就改用五色纸条缠在竹竿子上表一下意思算了。年三十上午他在段家喝茶,陈队长也在,他又提到自己的想法。


洋芋牡丹一本正经地给建议说:


“罗家爸早都该这么做了,给老先人做的纸火里,金山银山,房屋车马,就连侍候用的奴才丫鬟都是纸糊的,咋就非得把个竹竿子弄得那么麻烦?”


罗正林这才如释重负般地恍然大悟,拍着大腿连叫:


“对啊,是这么个理儿,你说我咋就多少年没转过这个向唦!”


“照我说呀,是你放不下你家的牛皮,你不是没想到,只是太想让人家说你家先人的事是真的了,其实真不真假不假谁去在乎这个唦?你该咋尽你做子孙的心思就咋去尽好了,只是老给大家添麻烦可就是给自己添麻烦了,你家古人也会于心不安。依我看,洋芋牡丹的说法是最好的主意。”陈队长给罗正林说,转又问洋芋牡丹:“洋芋牡丹,你家爱种葵花,给你罗家爸挑拇指粗的秆秆儿剁上三尺长的半截,闫家铺子后面的坑里有废纸烟盒里的锡箔纸,就用它粘个枪头子,秆秆上用扎纸花的彩纸缠一下不就是个他说的啥家子秆子了吗?”


正说着话,闫如意手里捧着个包裹进来:


“江秉英刚到我铺子来办年货,说他收到了一个包裹,上面写的是‘江秉英转洋芋牡丹收’,叫我带给洋芋牡丹。”


罗正林一听寄来的包裹没有寄件人的地址和名姓,一下子把屁股挪到了炕头上,睁圆了眼睛,竖起来耳朵听;段大脑袋举着茶盅子停在了半空;只有陈队长眼睛快速地眨巴着,瞅着愣在一边儿的洋芋牡丹。


“怎么?没人要啊?洋芋,你不要?打开看看是啥东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