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2)

作者:阿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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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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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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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526字

洋芋越长越大了,便越发惧怕起自己像妈像大妈那样被一种无形的网给套住,被一种沉重的无际的水淹没,被不得不让人低头隐忍的无形的力量所束缚。她怕,于是她无时无刻都让自己有一种向外突围的力量,你只要触着她,肯定会感觉到来自她心底的不由自主的紧张的反弹。她宁愿周围永远是黑夜,只要让自己像星星一样亮着睁着警惕的眼睛,绷紧着清醒的心就算远离了恐惧。她从骨子里都害怕像大妈那样活在男人给她的令她窒息的沉闷的世界里。那无疑比死都让她更难以承受。她每想起大妈就感觉立刻陷入了无法透过气来的氛围,她觉得大妈和妈都活在一种无边无际的压抑之中,她们既心甘情愿,又无可奈何地默默忍受着,随着生命的时光麻木地往明天机械地走着,没有任何希望地被时光自然地推着前行着。她怕这样,所以从十三岁起不断有人来说媒,每和一个男娃相亲她都会做十天半月的噩梦。


她慢慢长大了,伴随着不断地相亲,不断地被父亲收了彩礼又赖账,不断地被四邻五舍的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的岁月,她长大了,她听去城里当保姆的妹妹讲世道人心的变化,讲城里女人的开放和自主婚姻,就相信了阮荀每个假期给自己讲的那些话。


尤其大妈的死让她铁了心地要自己为自己的婚姻做主。


“我的娃娃们都成人了,有妈没妈都成哩。那时候要没我了,娃娃们就可怜死了。现在媳妇子引进门三年多了,孙子都两岁了,原想苦到头了,能享两天福了,老汉该把我当人看的时候了,我都白发苍苍地成了老人,当了奶奶,没承想春手上他还是把我摁倒在地头上像打老驴样毒毒打了个半死,本来想我死了老汉没人伺候,唉,我总算看清了,媳妇子比我在他心里好,我多余了啊,我一点点扯心被打掉了,你大大心瞎着哩。”洋芋披麻戴孝跪在白艳芳的尸体后面,白艳芳素日给她说的一些话清晰地涌上心头,反复地萦绕在脑海:“我还没有驴活得像人啊,你说我阿么活哩唦?我一辈子和绑在磨道里的驴一样被蒙着眼睛不停地苦着,人家还不停地拿鞭子棍子打着……”


洋芋抹着眼泪,突然忍不住失声地叫着“大妈”哭了几声,转又轻声地抽泣。


白艳芳的媳妇子万晓红,还有三个女娃韦巧燕、韦巧玲和韦巧梅跪在灵前的火盆旁哭着往里面烧着纸钱。


窑外面的场子上木匠在做着棺材,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热,木匠抡着大斧子挥汗如雨,还不停地跟围了一圈喋喋不休议论着的庄子上人荤不荤素不素地说着笑话。


韦金峰睡倒在炕上了,他叫二闺女卖掉了几百斤豆子,说:


“你妈这辈子跟着我亏着了,你卖了豆子就去商店里多买些麻纸,多烧上一点。”


大后人后人:西部地区人称儿子为后人。月前去甘草店砖厂里打工还没回来。傍晚的时候韦金峰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从后院里拿了一个尿盆子到场上做棺材的地方看了一眼,然后到土窑里的灵堂前围着白艳芳躺在一片旧耱上的尸体转了一圈,把尿盆子扣在尸体的肚脐处,眼里涌着泪花蹒蹒跚跚地往家里走去。


洋芋看到有些蹊跷,跑到场边上临时搭置的伙房里把韦金峰的举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做饭的她妈窦菜花。


窦菜花流着泪小声说:


“咱们这里有个风俗,说横死的女人肚子上要扣个尿盆子哩,不然亡魂会来纠缠害夫,你大大是怕你大妈来找他,哼,活着的时候把人不当人,死了他害怕个啥唦。”


洋芋不无自责地说:


“妈,我想了想,我大妈春手上被我大大打了以后就已经横下心准备走了,她给我说她把家里的重活累活都干完了,把老汉的冬衣和鞋做好了就走了,只怪我没在意,不过你们也看到了,她从春上起突然就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一点笑意,见人就躲着走,没命地赶着做活,可不就是把心捏扁了要走这一程路吗?”


“我的娃唦,这事不光是你大大打了你大妈那么简单,你嫂子也不是个啥好货,你不要多想了,人的命天注定,女人的命,草根根。”


窦菜花往外推了一把洋芋,洋芋从伙房出来,她没有去灵堂,而是直奔自己家去了,她把自家洗脸的和大妈肚子上扣着的尿盆一模一样的盆子用头巾包着,躲着人拿到灵堂里偷偷和尿盆调换了,尿盆让她扔到了窑顶上,然后进灵堂一言不发地坐在火盆旁烧纸钱。她想大妈临死前都还想着他们,惦记着尽可能让他们过得舒坦,怎么会来害他们哩?大大韦金峰的做法让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以言状的悲凉和恐惧,像被弃之于冬夜里的荒野沟坡上,说不出的一种隐忧冰水一般瞬间浇透全身漫过心际,难过得浑身寒凉发颤。


鸟娃子归林,日头落山的时候,打发去甘草店报丧的两个小伙子一人紧攥着韦生虎的一条胳膊神情凝重边安慰着,边从梁顶上的陡坡上往豁岘场里奔来。韦生虎用力往前挣扎着扑腾着呼喊着妈,嘴里还不太肯定地骂着人。听得出来他心里一定是知道他妈的死因与别人有着直接的关系。听他含糊模棱的话语,好像是在骂自己的媳妇,也夹带着骂他爹哩。他的哭声里充满着极度的悲愤和仇怨。


段大脑袋听到韦金峰屋里出了大事的丧信,来不及歇后晌,撂下锄头奔到屋里背了半截子猪腿翻山越岭抄近路赶到了猪脑沟,他先站在半山嘴上往沟垴里的庄子上望了一阵子,确定了聚集了许多人的豁岘场上就是停丧设灵的地方,就先去场上的灵堂里磕了几个头,哭着说:


“嫂子呀,你看你傻得结实不结实唦,多少的苦都已经吃尽了,日子将将好过了,你说你走的这是阿么的一程路唦哈。”


看得出段大脑袋是真心在哭,在为嫂子的突然离世难过痛心。他的抹布一样堆满褶子的脸颊上两股眼泪掉成线地往下淌着。他给火盆子里扔了几张烧纸,抽泣着去伙房里看了看,又到做棺材的地方瞅了瞅,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卡住棺材板试了试木板的厚薄,既满意又难过地叹息了一声,转身往韦金峰家去了。


韦金峰好像“刷”地一下子老了十八年,神情木讷一言不发两手不住地颤抖,韦巧玲和万晓红抽空从场上的伙房里端来的白面花卷子和洋芋块块炖肉臊子糊糊菜他一口都没吃,搁在一边的炕桌子上晾了大半天。叔叔婶子们都在外面应酬着,报丧的报丧,做老衣的做老衣,糊纸火的糊纸火……小姑子和小叔子们都忙着四处找东西请阴阳,万晓红和韦巧玲就屋里场上两头子跑。


万晓红端水捡柴生炉子伺候公公喝茶。韦巧玲的婆家就在韦家的庄子后头,她从婆家端了一碗莜麦子酿的甜胚子,万晓红接过去搁在炉盘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眼神瞅了瞅公公。


韦巧玲劝她爹:


“你这么长时间水米不进了,多少也得吃上一点呀,你把身子弄垮掉了,往后可就遭罪了,求你了爹,你就看在女儿跪在你头顶里掉了半天眼泪的分上多少吃上一口唦?”


韦金峰把枕头垫在腰里,斜靠在炕柜上,老泪纵横,有气无力地说:


“唉,闺女呀,爹还阿么吃得下场哩唦?”


韦巧玲看到她爹痛苦不堪的样子,哽咽着说:


“我们还要活着往下过日子里吧?你不吃,咋成?你再不吃,我也不吃饭了。”


“唉……”


正说着,段大脑袋咳嗽着进来了,把装着猪腿的蛇皮袋子往门背后一撂,盯着韦金峰望了半天,抹着泪抱怨说:


“大哥,你看你咋几天没见头发一下子就白透了唦,阿么了唦?唉,啥路一下就这么难迈过去,非要弄到这步田地?你可要好好个,你再要是跌倒了,娃娃可就活不成了,你要挺着些,死的已经死上去了,你要往活人脸上看哩,你听到没唦?”


“好我的兄弟唦,是我不是人,对不住人啊。”


韦金峰用手掌掬着憔悴的脸颊,就着簌簌滑落的老泪来回搓了几把,硬是把哭声给吞进肚里去了。


“四五天前我来时嫂子还给你弄嘎啦鸡蛋汤喝哩,嫂子可是对你一片古道热肠啊。”


韦巧玲激动地说:


“段家爸,你晓得那几个嘎啦鸡蛋是阿么来的吗?”


“阿么来的?”


“我妈在崖沟里铲苜蓿时捡来的,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妈从蒿草堆里捡到野鸡蛋高兴得不得了,第一句话就说你爹好些日子没见着荤腥了,这下可好了,她身上背着一捆子草,怀里揣着几个鸡蛋,从沟里连滚带爬地摔倒了十几次,两个膝盖和肘子摔得都看见骨头了,硬是抱着鸡蛋没撒手,你们那天吃的鸡蛋就是我妈这样捡的,她给我说她身上摔烂的事情千万不要给我爹说,怕我爹再生气……”


“我的娃,不要再说了,你爹浑球啊,老天爷,你不公啊,该死的是我呀……”


韦金峰哽咽着,强忍着悲痛,自责着,又用两手掬着脸颊就着汩汩涌出的老泪在脸上来回地搓,努力控制着自己几乎失控的情绪。


“妈妈呀——你阿么了唦——”


到场口上韦生虎用尽浑身力气呼天抢地的一声哭号才挣脱手,疯人一样地冲进灵堂,要扑到他妈身上去,被几个堂兄弟拼力拦住了,说人死不能伏身。这里人不知是不是把“人死不能复生”的话错会了意,还是真就不能往死人身上伏,无据可考。但韦生虎不顾这些,左右两扒拉就将几个堂兄堂弟扒拉到边上去了,爬在他妈身上悲痛欲绝地哀号。那悲凄的揪心哭喊,叫门外的草木都低下了头。


庄上的老人轮流进来劝说:


“赶紧把娃拽到一边去,不要让白雨打着亡人了。”


韦生虎猛然醒悟,跪在灵前捶胸顿足又大哭一场。


这里人都把泪水叫白雨,就是冷子冰雹,说死人看见活人的眼泪就看到在下冷子。阴阳两界天壤之别,若无差别这冷子还不得把这窑把这场子把猪脑沟把这莽苍苍深沟大山给埋掉?这里的土地上不知浸透过多少这般苦涩的眼泪,下过多少冰冷无情的冷子冰疙瘩。


韦生虎跪在一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洋芋痴痴地跪在另一边默不作声,时时续续地掉下几滴泪珠子。


她脑子里仍是翻来覆去的大妈的影子和声音——


“大妈,大大再打你,你就去找政府告他,再不就不给他做饭洗衣裳,要不就睡下来吃,叫他伺候,看他能咋办,他难道还把你弄死不成?”


“好我个侄女儿唦,你瓜瓜个,老天爷把人世成女人啥罪就得受着,男人是天,草长得再高还能越过天去?自己家里人你能忍心告让公家的人难为他?你心上能下场吗?这万万使不得,只要他一辈子把我的几个娃娃好着,还能让我在这个家里吃饭,就只能忍着,这就是做女人,做女人苦,做女人就只能这样,我说侄女儿,你这拧脾气要不改改,嫁到人家我只怕你比我还苦哩。”


“……”


“洋芋,你到你大大家看看你爹把阴阳请回来了没,再找上些塑料布叫人来场上搭棚子,做纸火的不能露在场子上,怕后半夜有雨哩。”


窦菜花在窑门口上轻声叫洋芋,打发她去庄子上,洋芋抬头看看没吱声就走了。


天黑得很,星宿稠得很,亮得很,场上五六盏马灯点着,狗咬得厉害,四周格外地瘆煞。


棚子搭好了,后半夜没下雨,棺材也做好了,做纸火的人说笑着挤在棚子里喝着灌灌茶连夜忙活着。


阴阳先生来过了,天亮就要去坪子上看墓地,准备跟他一起去打墓坑的几个小伙子随他到韦金峰家歇着去了。


起风了,刮得棚子呼啦啦地响,窑里断断续续的哭声和着棚子里时有时无的笑声飘荡在场子上空。


场心里起来了一个旋风,顺着场边和做纸火的棚子旋了一圈,在做棺材的地方徘徊了两趟,又旋转到设着灵堂的窑门口不见了。


对坡上不知是灯笼还是鬼火,一闪一闪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