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京畿秋千架(7)

作者:尤凤伟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

本章字节:10094字

——十二日是星期天,食堂开两顿饭。平时这是睡懒觉的好时机,可今天很早我就醒了,头很痛。晚上失眠,天快亮才睡着。躺在床上我想今天一定要去看冯俐了。走之前还要找到姜池,印证一下肖宝是否就是校报。对这个问题昨晚我想得很多。假若《反“推倒高墙填平鸿沟”》确系校报所为,那样校报领导的心胸就太狭窄了。只因没按照他们的意见修改稿子,就用这种方式还以颜色,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我觉得应与他们论究一番。在床上把一天的事情想好,到真要起床却起不来了。身子软绵绵,头昏沉沉,一点劲儿也没有。我知道自己病了。


又迷糊过去。再醒来宿舍里人影全无,都去吃饭了。我一贯是懒觉大王,特别是星期天常常睡误了饭,我不起床别人不会往别处想。事实上我也极少病倒。我还是想起来,爬了几爬仍未爬起。我明白所有的安排都作废了。我静静地躺着,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程冠生推门进来,张嘴便嚷:起来起来,又贴大字报了。我一骨碌从被窝里坐起,问还是肖宝吗?程冠生说不是。我不再问,三下两下穿好衣裳。往食堂走的路上我对程冠生说用不着再查花名册了,肖宝是校报的谐音。程冠生想了想点头认可。他问我怎么想到这一层。我说不是我,是李德志。食堂门口还是昨天一样的场面,黑压压的人头在告示牌前攒动,议论纷纷。我顾不上程冠生,拼命从人中间往前挤,直到看见了告示牌。新一张大字报贴在我那张的旁边,标题写得很大:《反“反‘推倒高墙填平鸿沟’”》,落款是苏英。我又看内容。


事实上内容已从标题上一目了然了。一边看我心里一边想这个苏英是谁呢?似乎是女生。我从告示牌前退出来,又被许多学生围住了,像记者采访似的提开了问题。有人问我认不认识苏英。我说不认识。又问你想认识她吗?我说想认识。那人说她在历史系。提问继续。程冠生见状拉我往食堂里走。直到端起碗我才想起自己病了,想起病了立刻就支撑不住了,觉得天地旋转。我撂下饭碗,坚持着一步一步回到宿舍,倒在床上人事不知。醒来时眼前漆黑一片。再睡就到了天亮,十三日。啊,十三日!就是审讯员询问的十三日,我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谢天谢地!这天放风将军因殴打外号“小日本”的犯人被关了禁闭。事情的起因是小日本没把水烧开。今冬特冷,监房里不生火,滴水成冰。


为了御寒犯人便拼命往肚子里灌热水,小日本像有意与大家作对,烧出来的总是半开不开的温吞水,温吞水喝下肚不仅不能增加热量,反倒使肠胃不好受,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一泡接一泡地撒尿。这事各监室都不断向管理员反映,一反映水就热两天,接着又是老样子。大家把小日本恨得牙根痒。大家恨小日本还有另外一层:小日本是个真正的日本人,进一步说是个真正的日本鬼子。日军占领北平期间,他就在这座草庙子胡同看守所当看守,据说还亲手杀害过抗日志士。日本法西斯投降后他成了在册的战犯,被判了无期徒刑。没送走,留在看守所里干杂役。搬运东西、扫院子、烧茶炉。每次放风都能在院子里看见他的身影,小脑袋、短腿,脸阴着没一点表情,宛如一头伺机反扑的野兽。犯人普遍恨他。将军、崔老这些曾在战场上和日本鬼子打过仗的犯人对他更是恨之入骨,认定小日本贼心不死,叫暗劲和中国人较量。可他不敢对着狱方人员,就对着关在这里的犯人。将军早就嚷嚷着要教训教训他,终于在今天寻到了机会。


犯人放风的地方是靠监狱后围墙的一座小院。院子不大,于是放风就在各监室间轮流进行。几个监舍合一的时候也有,少,一般发生在因某种原因须压缩放风时间的情况下。这种情况管理人员便格外戒备,严密监视如临大敌。放风的犯人实际上是在院子里转圈,驴推磨似的,一个跟一个,转完放风时间拉倒。但位置在放风的开始可以伺机选择,想利用放风时间和某个狱友交谈就走在他的前或后,压低了声音说话别人听不见。人的创造力无限,任何险恶地方都有空子可钻。


这天也合该小日本倒霉,我们24号监室的犯人鱼贯走向放风小院时他正打扫这条路径,看到小日本那一瞬我突然产生一种预感:要出事。这想法刚一冒头接着便听见小日本鬼哭狼嚎地一声惨叫,定睛看时将军已把小日本踢倒在地,并连续再踢,嘴里骂狗娘养的把水烧开!听好,烧开!靠近的几个犯人也不失时机用脚踏杀猪般在地上嚎叫的小日本,直到管理员闻声赶来为止。放风立即被取消,作为对24号监房犯人的集体惩罚。将军被宣布关禁闭一周,这是对肇事者个人的惩罚。从纯狱规角度看,这种处罚并没有偏差,无论是将军还是其他犯人都能接受,且无怨言。况且这次行动使我们吐出一口恶气,且效果在当天便立竿见影:我们喝上了滚烫的开水。小日本吃了苦还须痛改前非。不知什么原因,将军没关满一周就放出来了。大家把他当成了英雄,吃水不忘打井人,喝热水不忘将军。关小号给犯人的最大的折磨是减少伙食份额,本来便吃不饱,减了更要挨饿。虽只关了几天,将军的身体就见出虚弱,脸色死灰,大家自动从自己碗里舀出一勺稀饭添进将军碗里。积少成多,将军每天能多喝一碗稀饭。这碗稀饭就像治病的药物,将息着将军。


可笑的是小日本被那一顿臭揍吓破了胆,烧水不敢马虎不说,每当轮到我们监室放风他都躲得远远的,躲避不及时便规规矩矩站在路边,垂手低头,等我们过去。那卑躬屈膝的模样使管理员总是阴沉着的脸都露出笑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话用到草庙子胡同就是铁打的看守所流水的囚犯。这里不是正式监狱,被看押的囚犯确如流水,一个一个流走了,一个一个又流进来。我自从进到24号监房这里先后走了四人又补进来四人。这遭要走的是员外。员外的本名叫曹均轩,五十多岁,本人成分富农。他在这里关了将近一年,案由是反革命杀人。那场惨案已过去了七八年,当年被杀的一个村干部的儿子突然从关外回到村,他说还乡团那晚砸他家的门,他爹知道事情不好赶紧把他从后窗丢出去,让他逃命,他往村外跑时看见曹均轩在街上溜达,他是还乡团的内应。


他一检举,曹均轩就遭逮捕。审他,他不承认参与杀人,说那晚他在家睡觉。翻来覆去审讯了快一年,他翻来覆去还是在家睡觉。最后一次审讯连续了三个晚上,犯人们都清楚员外正经受着一场车轮大战,没有坚强神经的犯人是经不起这种疲劳审讯的,大家都为员外担心。崔老说员外能不能回家过年就看他这次牙咬住咬不住了。员外回到监房就像死人一样,铁门刚在身后关闭就倒在地上呼呼睡过去了。大家把他抬上铺,给他盖上被子。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也没醒过来。打来了早饭,崔老过去把他推醒,他睁开眼左看右看,好半天才弄明白自己呆在什么地方。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像牛哞,让人听了心里发怵,他边哭边吆:我完了,这遭完了。见状大家什么都明白了:员外没能经受住车轮战术的考验。他是完了,彻底完了。


等他平静之后,崔老问他到底参没参与还乡团杀人,他说没有,真的没有。崔老说这就是那村干部的儿子诬陷你。员外摇摇头,说我虽是富农成分,可和村干部无怨无仇,他干吗要害我?崔老说那就是他看错了人。员外说大概他没看错人,他看见的是我,我有夜游症,夜里常出门在街上溜达,可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崔老说明白了。大家也明白了。将军急急问:员外你对没对审讯员说你有夜游症的事?员外说他记不清楚了,熬到最后只想早早回来睡觉,脑子乱了,什么也记不清楚了。将军又问他最后是否签字画押?其实这话纯属多余,已经熬了三天三夜,不签字画押能放他回来吗?早饭吃得十分沉闷,没一个说话,不用说都在为员外难过,为他担心。果然饭后管理员便来监房宣布让员外收拾东西转狱,这意味着员外在看守所的预审业已完结,案子将转到检察院。员外就这么走了。后来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真的快要过年了。犯人中确有人在想回家过年的问题,这大抵是那些预审完结又自觉能无罪释放的犯人,这只是极少数,大多数犯人是不抱这种奢望的。他们的全部心思仍旧放在如何应付审讯以谋求最终得到法院的从轻发落上。特别是不要被判死刑,留下一条命。至于我有没有回家过年的想法呢?当然想。而且还很乐观。同监室的犯人对我的问题也普遍持乐观态度,他们认为我毕竟与他们不同,他们曾真刀真枪和共产党交过手,共产党恨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而我则不同,我不过说了几句让共产党觉得不舒服的话。我也相信这一点。我不仅没和共产党对立还真心拥护,我的所作所为也许在客观上起了不好的作用,但主观上是绝对没有恶意的。我想一旦把问题弄清楚了还会让我回k大的,人遇事总愿往好处想,一厢情愿的乐观。但我的乐观想法很快便破灭了。


这得从那次放风说起。我们24号监房和14号监房一起放风。在院子转圈时我突然发现一张熟面孔,惊讶中,我想起他是k大新闻系的学生,姓史。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在我之前还是之后?在狱中看见熟人心中确是别有一番滋味。我起意利用这次放风和他谈一谈。否则这机会一旦失去以后很难再有。自然这很冒险,狱方明确规定犯人不许在放风时互相交谈,一旦发现将给予严肃处罚。但强烈的愿望使我顾不了许多。我朝站在四周的管理员看看,他们的眼光没盯在我在的地方,我就蹲下身做出系鞋带的动作,用眼光瞟着在我身旁仍继续转圈的犯人队伍,待姓史的同学走来时我站起插进他的身后,虽然我的伎俩没被管理员发现,却紧张得心怦怦乱跳。没待我开口,我听到有人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很轻。我立刻明白是史同学对我的呼叫。竟然他也发现了我。


我轻轻叫了他一声老史。他应了一下。由此我二人便心照不宣,一边转圈挪步一边交谈起来。我问他是什么时候进到草庙子胡同的,他说是一月十二日。我问进来后见没见到别的k大师生。他说有一次和13号监房一起放风,见到哲学系的朱为民,但没说上话。我问我走后k大又抓了多少人。他说不太清楚,反正不少。我问抓没抓程冠生,他说抓了,比他早几天。我问程关押在哪里。他说不清楚。接着他又问了我一串问题,我一一回答。也许急于知道的事情太多,待他稍一停顿我又开始询问。我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冯俐的外文系学生。他说认识。他说他还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我问他知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他说自你被逮捕后她成了全校的名人。我心中一惊,问咋?他说她为你被抓的事几次到校党委闹,让他们讲出你关押的地方。


学校讲不出她又去了北京市公安局,最后被警察押送回学校。这事在全校引起轰动。我听了紧张万分问她后来怎么样了。他说她被抓了,不知道以后的情况。总算知道冯俐的消息,而且是个坏消息,我心里十分冲动,要不是在院子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会大哭一场。我强忍悲伤,又想到那个能不能回家过年的老问题,此时此刻这个愿望无比的强烈。释放后我将立刻去寻找冯俐,哪怕她关在天涯海角。我问老史当局会不会在短期内将我们释放。老史说千万别有这种幻想,绝无可能。我问为什么。他说右派已被定性为阶级敌人,被抓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这么严重的罪名怎会轻易释放呢?他还说他被抓前接到哥哥从上海复旦大学的来信,信中讲他们学校被逮捕的右派许多已被判刑送劳改农场了。上海如此,北京还会两样么?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脑袋像被重重地敲了一锤。这一锤也就敲醒了我的自由美梦。


这次放风之后我的情绪十分低落,也十分抵触。心想共产党到底是犯了哪门子邪,干吗非把原本拥护他的人推到悬崖下面去不可?这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联想到自己这些天的苦思冥想,我感到无限的怨恨。我决定不再绞尽脑汁想自己的“罪行”了。既然右派在共产党眼里已经是个又臊又臭的破罐子,那就破罐子破摔好了。这么想我便不在乎自己今后的命运会怎样,我只是担心冯俐。我牵挂着她,这牵挂是刻骨铭心的。当然我还很清楚,这种牵挂仅仅出于我对她的感情,已没有功利的成分,我相信我和她的爱情关系已经结束,我们已失去爱的权利。我别无它求,只求她能平安无事。


崔老发现了我情绪的变化,注视我的眼光透出关切,这是我能察觉到的。这天晚饭后他把我叫到床铺的一角,问我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对此我又能怎么回答呢?千头万绪,一言难尽啊!崔老见我不语,又问一遍,我便将放风遇史同学和从史同学口中得知的情况说了。我是信任崔老的,尽管崔老对自己的一切缄口不言,但我对他有一种本能的信任。崔老听了脸上倒露出微笑,说我当是天从头顶上塌下来了呢,这些都是意料中的事啊。我诧异地看着崔老。崔老敛住笑容,神情恢复惯常的平淡,他问我想做何打算。我说我不想再苦苦回想自己的事情了,问我,记得多少说多少,反正怎样都没有好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