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邹小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35
|本章字节:11716字
那时男孩心目中的完美女朋友其实是梁咏琪。一曲《胆小鬼》把她送上少男杀手的位置,mv中泛黄的异国情调和优雅的室内乐曲风相得益彰。1999年同期她推出国语专辑《新鲜》,里头那首大杀四方的《中意他》,配合音乐录影带里她对着镜头甩着头发的样子,让人更没有抵抗力。连女生们也抛弃了妒嫉心理,纷纷拿着梁咏琪的照片,冲进理发店,对发型师说:给我剪一个一模一样的短发!和长相甜美、琴棋书画样样皆能的优质偶像gigi相比,同期出道的杨千嬅还无法望其项背。两人歌中诉说的都是少女的心意,但gigi人更美、歌更甜、mv也更炫,谁也没法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是姿色份子。可在1999年的夏天,当gigi继续高举她无往不利的玉女路线时,杨千嬅的歌似乎有了一些不一样。“这首歌不好播,全是我的错,我怎可再信任我耳朵。”实际上到了年尾,这首“不好播”的《抬起我的头来》成了杨千嬅首度横扫四台颁奖礼的金曲。在这首歌里,我们听到的是一个倔强的女生,扬着头勇敢地面对爱情的疼痛,甚至带有英雄主义色彩。而林夕妙笔一挥,“我快将一手掌纹,刻进满杯裂痕;为何还着紧,杯中有你的初吻”更是有如神助的一句。
由此对杨千嬅颇有另眼相看之感,对她的偏心也与日俱增。很快,她迎来了自己的第一首四台冠军歌《少女的祈祷》,我也不再犹豫,从gigi的阵营搬了过来。在传世之作的基础上,再另辟蹊径生发新篇,这是一流作家的手腕,庸才者大多流于画虎类犬。如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这本是“披头四”在《橡胶灵魂》专辑中的一首“静谧、忧伤,而又令人莫名地沉醉”的歌曲,讲述了一位男孩与女孩邂逅,并跟随女孩来到她“挪威的森林”的家,没想到第二天醒来,女孩已经无处可寻,如此带有神秘主义的故事。而在村上的里,这是女主角直子最爱的一首歌,每听此曲,直子便仿佛置身于冰窟窿般的森林深处,孤身一人找不到出路,村上从这里开始塑造“迷茫的一代”日本新青年群像。而《少女的祈祷》作于1859年,为早逝的波兰女钢琴家芭达捷芙斯卡在18岁时所作。作为世界上最声名遐迩的钢琴小品之一,其创作动机与过程已不可考,但胜在旋律浪漫动听,且难度适中,尤其是左手的和弦伴奏非常基础,很适合初学者演奏,再加上这漂亮的名字,让其旋律永远飘扬在风中。陈辉阳在他的钢琴作品集《声音变魔术》中谈及这首歌的创作时说,这首歌的灵感来自1999年的圣诞节之夜,他在林夕家吃完晚饭后驾车外出,车子路经红绿灯前,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小情侣过红绿灯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巴士上,这是一个阴天,女孩在心里祷告,如果能顺利通过三盏交通灯,且都是绿灯的话,就可以永远和身旁的那个男孩在一起了。但巴士过了第二盏灯,男孩子就径直下了车。陈辉阳又想起小时候曾经弹过的一首名叫《少女的祈祷》的钢琴曲,这首歌便呼之欲出了。
祈求与他车厢中可抵达未来
到车毁都不放开
无论路上历尽任何的伤害
任由我决定爱不爱
——杨千《少女的祈祷》
陈辉阳从前奏时便开始以神似芭达捷芙丝卡的钢琴和弦入歌,优雅的行板到副歌时急转而入华丽的乐队合奏,尾奏时不忘再现这首脍炙人口的古典名曲的经典段落,尽显其自在游走于古典和流行的功力。林夕待杨千嬅如亲生女儿般的怜爱更无须赘言。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拥有好运气的女生,但为了他,我愿意再试一次,重新拾起我那碎成一地的信心,虔诚地向主合十祷告,用我所有的、仅剩无多的力气去祈求这一段爱情。可天父还是不愿垂怜卑微的我,任由他的背影在我的视野里一点一点地缩小,直到忽然转入另一个街角,完全消失不见。大家总觉得少女的心是一颗宛如宝石般美丽的、永远在憧憬幸福的心,可是,那些脆弱的、无助的、失败的、咬着牙的、绝望的时刻,同样弥足珍贵。在读《挪威的森林》的时候,我记住了那个午后的初秋,绿子微微发颤的睫毛在脸颊上的投影,渡边与她的那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不知其归宿的吻”;我同时也记住了“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那种谨小细微、一戳就破的萤火虫之爱。
越来越喜欢杨千嬅。看《外父唔怕做》的时候,除了惊叹老戏骨秦沛的精湛演技,也特别留意首次拍戏的杨千嬅自然率性的演出,没想到“本色出演”会成了她日后屡试不爽的个人风格。《美味情缘》里她依然是配角,饰演大集团的千金,却无意继承父业,辗转来到吴启华、滕丽名的身边,屏幕形象依然青涩鲜活。值得一提的是该剧的主题曲和片尾曲乃由同样的旋律搭配不同的歌词和编曲构成的,同样由杨千嬅演唱。大家常称赞于逸尧作曲方面的才华,他为杨千嬅所谱的《再见二丁目》一曲着实让他一战成名,可他在这两首歌中担任填词的角色,同样值得称道。尤喜片尾曲慢版的《快乐与哀愁》,虽然在杨千嬅一车的好歌里并不起眼,可她用娓娓道来的语调唱着“寂静某日近黄昏,乱翻破旧衣箱觅寻,失去的光阴”,已着实成为我拼命想挽回的时光里的一部分。当然还有《新扎师妹》,继关咏荷、滕丽名、蔡少芬、宣萱等成功的“陀枪师姐”形象后,杨千嬅也成为香港影视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一朵警花。电影中的这首插曲《勇》同样成为杨千嬅的自传式作品:
旁人从不赞同 而情理也不容
仍全情投入 伤都不觉痛
如穷追一个梦 谁人如何激进
亦不及我为你那么勇
沿途红灯再红 无人可挡我路
望着是万马千军都直冲
我没有温柔 唯独有这点英勇
——杨千《勇》
在没有下嫁给丁子高之前,杨千嬅是香港典型的败犬女王。三十多岁,事业有成,但情场上节节败退,遍体鳞伤,这听起来像当初的刘若英,连杨千嬅的专辑《single》都恰恰与奶茶的《单身日志》喜相逢。媒体眼中的大笑姑婆总是大方谈及自己的短处,胸部不够大,身材不够好,但这些并不是爱或不爱的理由。要遇上一个对的人,一起了解彼此,进入对方的世界,这无异于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只不过这场战役的目的并不是要消灭对方,而是让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成为世间最坚固的共存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即使前面是枪林弹雨也要往前冲。因此,当杨千嬅传出婚讯时,大家只有祝福,没有唏嘘。这是她应得的战果。
但即使嫁作他人妇,杨千嬅的心口还是挂着个“勇”字。看《明报》的专访,才知道在《志明与春娇》里吞云吐雾如此有型有格的余春娇原来此前是不懂抽烟的。为了演这部戏,她向自己的丈夫拜师学艺。学习老烟民的夹着烟的姿势,竟是接这部戏的预备课。明明有哮喘病史,明明讨厌那股味儿,但她还是不断练习,在片场时甚至一天抽一包。等到电影杀青,她的声音彻底垮掉,连续一周都没办法练歌。这才有了后来的新科金像奖影后。即便我并不喜欢《春娇与志明》这部***不类的片子,但无可否认,最后杨千嬅对着余文乐近乎歇斯底里的行径触及我心深处:你别再惹我了,我年纪比你大,我玩不起的。片里的杨千嬅也是三十多岁了,她当然比不上正值青春无敌的杨幂,也没办法像幂幂那样小鸟依人、百般温存,但她无疑更懂得什么是爱。爱是勇往直前,爱是头破血流,爱是见神灭神,爱是横扫千军。当初那个因为红灯而梦碎的少女,此刻也可蔑视交通规则,一头冲向左右两侧横穿出来的车流。
又想起了gigi。mylileairpor曾用《gigileungisdead》向无忧无虑的青春期作别,但gigi至今仍不为意,还在坚守着她的纯情阵地。可人的青春期就这么长,即使再如何撒腿奔跑,也终究要输给时间。我们都会老,最好的时光总会逝去,你又为何执着于春花的枯萎?“我们已入中年,三月桃花李花开过了,我们是像初夏的荷花。”朱天心在《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里描绘了这样一幅恬静的美景。而我在杨千嬅身上听到的,正是这么一颗盛开在夏日里的永恒少女心。
常常会想:“两个伟文”(林夕原名梁伟文)把持了香港乐坛近20年,这是否会是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
从二人乐队raidas的“第三者”开始,文质彬彬的林夕登上乐坛,至今已发表超过3000首词作,在“十大中文金曲”上拿到超过100个奖项,并在2008年时继陈蝶衣、黄霑、郑国江、林振强之后成为第五位荣获代表香港乐坛最高荣誉“金针奖”的作词人。而林夕早已打通国、粤语的任督二脉,影响力覆盖整个华人地区,可谓“有华语歌的地方就有林夕”。比林夕稍晚出道的黄伟文,从第一首作品——软硬天师的《爱式》开始便奠定了其不走寻常路的做派。黄伟文的高调,他热衷的时尚事业,以及在圈中的一大帮狗肉朋友,这些和传统文人式的林夕统统背道而驰,但无碍他为乐坛贡献了上千首作品,并同样脍炙人口,获奖无数。让人咋舌的是,他可以把自己的作品音乐会开至红馆,一连六晚、超过50位当红歌手为其摇旗呐喊,参演人数打破红馆纪录,连天价亦无法动其心的卸甲归田之彭羚亦精心梳妆一番,为他开了金口。如果能邀得林、黄在一张专辑中填词,在之后的派台文案里,两人的名字必定会被着重提及,向他们邀歌本身就是宣传的一部分。他们已经超越了词作文本而成为文化符号。他们的星味已经堪比一线明星。
我们翻阅流行歌曲创作职业化、专业化的历史,并一直回退到20世纪50年代末。在纽约时代广场附近的布里尔大厦(brillbuilding)里,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从爵士乐、节奏布鲁斯中培育出大部分的热门榜单歌曲,但他们的名字和他们所创作的歌曲的演唱者相比却显得默默无闻。绝大部分的中国普通乐迷不会清楚给猫王写歌的都是些什么人,从布里尔大厦中走出的最著名创作者菲尔·斯柏克特(philspecor)广为人知的事情还得牵扯到他为“披头四”制作《leibe》时所引发的列侬与保罗生前身后的跨世纪肥皂剧——1969年,列侬瞒着其他团员,把《leibe》的母带交给菲尔·斯柏克特做后期制作,结果其在最终成品里加入了大量的华丽管弦乐,这使原本一心想追求简练效果的保罗吹胡子瞪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得意之作背离了初衷,忍气吞声了34年才把原始母带重新制作发行,菲尔作为事件的旋涡中心也由此闻名。撇开这个非典型性的创作人案例,在现代流行音乐工业体系里,幕后创作人只是幕后,而不是明星。连教父级的黄霑生前在香港的一次讲座,到场者也不过寥寥200人。可你上网搜去,关于“两个伟文”的帖子、讨论组、论坛,不胜枚举;把他们作品中的一小段歌词用作qq签名的,多如过江之鲫;林夕也曾做客暨南大学珠海校区,结果排队的人从礼堂到体育馆,绕了整整一个校区。不禁要问:同为词人,林、黄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
其实,关于歌词的专门性研究,英国通俗音乐研究者西蒙·弗里斯(simonfrih)在他充满洞察力的历史性研究《为什么歌曲有歌词》一文中指出,因为歌词的创作者和我们一样来自社会个体,他们通过歌词展示了社会各种思潮及喜怒哀乐等个人情绪,而听者面对一首歌的时候,往往通过歌词完成最直接的交流,因而大众对于歌词内容最直观的分析也理所当然地主导了通俗音乐社会学。曾有一次去张亚东的“东乐”工作室对他进行采访,聊及当年他与林夕、王菲组成的铁三角,包括《只爱陌生人》《寓言》这些传世之作,张亚东非常谦虚地说,其实这些作品的成功很大部分要归功于林夕。因为对于中文歌曲来说,你想被广泛传唱,必须要有能触动人心的歌词。否则,再好的旋律和编曲也派不上用场。是的,在有着“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一伟大崇文传统的国家里,从《诗三百》《古诗十九首》到唐诗宋词元曲,万花筒般的世界在我们眼中都化作了片片诗情。林夕就是当代最广为传颂的城市诗人,他和那些青史留名的古典诗人一样,无须使用华丽的词藻或是险句,仅是稀疏平常的生活用语,便能打造出一串串记忆节点。
当我们翻开《林夕字传》的时候,是可以把它当作一本有声诗集来听的。“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凝住眼泪才敢细看”(王菲《约定》),让人想起了辛弃疾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真挚的感情仿佛凝固了空气,放缓了时间,其余温甚至撼动天地,夜空也变得通透起来;李清照词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轻巧地勾画出女子的闺中闲愁,而这眉黛间的愁绪到了林夕笔下,却是黑压压的一片,“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头仍聚满密云”(王菲《暗涌》);陆游回望旧日错过的情缘,把无限悔恨和愧疚聚成一首《钗头凤》,开篇一句是喷薄而出的“红酥手,黄藤酒”,情人的手是一道桥,从不经意的触碰,到紧紧地握在一起,它甚至比一个吻更有力量,深谙此理的林夕用放大镜对准了手纹,“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那里”(林忆莲《至少还有你》),这惊世骇俗的一句从2000年一直回荡至今。喜欢林夕,除了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孤傲诗人气质外,更爱他重剑无锋、大巧若工的落笔。“自己都不爱,怎么相爱,怎么可给爱人好处”(王菲《给自己的情书》),口语般娓娓道来,却如同爱的箴言,抚慰了无数自怨自艾的心;同样的有《你快乐所以我快乐》,这和《给自己的情书》一样成了许多女生珍藏的爱情座右铭。以及“原来你就住在我的身体,守护我的回忆”(林晓培《心动》),“只需要当天边海角竞赛追逐时,可跟你安躺于家里便觉最写意”(张学友《你的名字我的姓氏》),“在有生之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陈奕迅《明年今日》)等最平白晓畅的句子,也是最显词人的功力,如林夕关门弟子林若宁在《林夕字传2》中的批注所说:“没有比喻,没有明喻,没有隐喻,没有出外景,但凭文字单刀直入写最真实的感受,杀伤力往往最强。这是知易行难的法则,若你填过歌词一定明白。”
于我而言,技巧还是其次,词人最重要的是他的个人风格。当他拥有了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后,才可以在为他人所作的嫁衣中,无视新娘是谁,都能在自己的作品中保持一脉相承的思考和探索。在中国传统文学价值体系中,诗人是为探求真理而存在的,而词人到了最高境界也会朝着诗人的使命感而出发,林夕便是其中翘楚。在看遍红男绿女的爱恨情仇后,林夕更多地用禅意去看待分分合合,用缘分去解释这一切,当他借陈奕迅喃喃自语地唱出“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时,你甚至觉得这是佛偈,隐隐与东坡居士“也无风雨也无晴”之境界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