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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少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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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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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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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6944字

水月精舍的夜,梦般朦胧。大殿上,佛前的长明灯在夜风中跳荡;佛祖的脸晦明不定,一双半睁半闭眼,慈悲地垂睐着殿前的未眠人。


区元搬了张凳子,坐在院子中央,望着星空发呆。


如此璀灿的星空,在广州,是难得一见的。若不是死亡的阴影若隐若现,这山间的佛堂,倒不失是一个调养将息的好地方。它虽不是正规寺院,却是一样肃穆澄明的佛境。忽远忽近的蛙鸣虫叫,使山间的夜显得更加寂静。时有时无的檀香味,随着透堂而过的山风,偶尔沁入心脾,浑不觉今夕何夕。


更让区元快慰的是,周莫如没有跟父亲周之愠一起回家,而是留在佛堂里。“水月精舍”有四间客舍,每一间里面有四张床铺,供初一十五或佛诞、观音诞等佛庆日远道而来的香客住宿。平时,这些客舍都是空着。下午,周之愠要下山回久无人住的老厝洒扫庭除,周莫如说她不想回去——她不愿见那些四邻五舍的冷眼。于是,惠天婆就安排区元住进了另一间客舍。


周之愠走后,惠天婆拿出一个篮子,对周莫如说:“周妹,你早上淋了雨,休息一下吧,我去拔些草药。”周莫如摇摇头:“不,天婆,我跟你去吧,你顺便教教我,说不定将来……反正我也想学些草药知识。”惠天婆看看周莫如,又看看区元,叹口气说:“好吧,走吧。区先生,你休息一下吧,放心,耳朵‘月割’,三四天就会好的。”


大概两个小时后,两人回来时,区元正在藏经阁里看经书。周莫如挎着竹篮走在惠天婆后面,脸蛋红扑扑的,挂着几颗汗珠,把区元都看呆了。惠天婆从篮子里挑出几种草药,对周莫如说:“到我房里拿个臼仔,将这些捶烂。”


区元拿出随身带的数码相机,问:“阿姨,这些是什么草药,我可以拍下来吗?”


“不行!”惠天婆突然大声说,声音竟有点恼怒,“把相机收起,将你耳朵清洗干净。”区元只好悻悻地收起相机,忍着痛,将耳朵上的绷布拆下。


不一会儿,草药捣烂了。惠天婆拿出一块纱帕,对周莫如说:“把药包起来,然后糊在他耳朵上。”


“我?”周莫如犹豫了一下。


“周妹,你也知道,他的耳朵是怎么会‘月割’的,他因为你……你就为他做一次吧。”惠天婆面无表情地说。周莫如低下头,对区元说:“你坐好,侧过脸去。”区元乖乖地听话,眼角的余光,却贪婪地盯着周莫如的一举一动。


耳朵一凉,一阵青草的清香扑鼻而来。区元心跳加快,眼珠尽力往左转动。周莫如吹气如兰,目不斜视,正用她那纤纤十指,集中精神地为他敷药、包扎……那天夜里,这双手,曾用力地将他抱紧,指甲在背上挠出道道血痕……可如今,手的主人,却像一个陌生人般,冷冷地做着她该做的事,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想到这里,区元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手却忍不住摸了摸耳朵。说来也怪,下午才敷的药,现在耳朵竟感觉清凉无比,似乎那些青草本身有一股细细却又不容抗拒的吸力,正一点点地将腐烂组织里的病毒连根拔去。


唉——突然,又一声叹息传来。


谁?区元猛地站起来,转了一圈,却不见有半个人影。这声叹息,竟像是他自己刚才那一声的回音,莫非,这佛堂里竟有一个回音壁?“啊——”区元试着再轻喊一声。这一次,喊声却如石沉大海。


星光黯淡,周遭死寂,蛙虫的鸣叫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区元忽觉浑身发冷,刚想转身回客舍——蓦地,唉乃一声,仿佛是哪扇门打开了。区元朝周莫如和惠天婆的房间望去,两个房间皆黑灯瞎火,一点动静也没有。正疑惑间,忽又听得一声异响,仿若轻快的脚步声,从地藏阁北侧传来!


“谁?”莫非是贼?不会吧,这山间佛堂有啥好偷的?区元责任心顿起,也顾不得害怕,拔腿就朝地藏阁北侧冲过去。


不几步,区元便到了白天惠天婆不让他“冒犯”的“往生莲位”门前。他掏出手机,摁亮光屏,朝那门上照去——果然,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


“里面有人吗?”区元轻声呼喊着。


悄无声息。


区元一手按胸,深吸一口气,正想着要不要推开门看个究竟,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区元惊叫一声,回过头来,手机屏幕微弱的绿光,正照着一张披头散发的脸!


区元只觉得魂魄瞬间离他而去,刚转身想跑,两腿却不听使唤。


“区先生,请不要打扰了往生的魂。”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冷冷的。


区元定神一看,原来又是惠天婆!也许是仓促间刚起床罢,她的发髻披散开来,在这星月无光的夜里,的确阴森可怖。


“阿姨……”区元强装镇定,“我刚才、刚才听到这里有奇怪的声音……”


“怎么又叫我阿姨?我听不惯,你们城里人。不是早跟你说过吗?叫我阿婆就好。”


“是的,阿婆,我刚才听到有奇怪声音,才、才跟到这里来的。”


“这里佛门圣地,哪会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区先生,你心中魔障太重了,早点休息吧,别到处乱跑了。过几天,我把你耳朵治好,你赶紧回城里去,这里不是你久居之地。”


“好吧阿婆。”


两人转身离开时,仿佛有一阵轻风吹来,“往生莲位”的门缝,悄悄地合上了。


回到客舍,门一关,区元只觉得两腿发软,一头栽在简陋的床铺上,灯不敢关,被子也不敢盖。


门外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灯也灭了!


“区先生,佛门一切从俭,没事就不要开着灯浪费电,我替你把灯关了。”


又是惠天婆!


区元拉过被角,将整个脸蒙住,黑暗便将他双重笼住了。还好,被子很干净,还带着一股阳光温暖的味道。区元闭上眼,开始背诵圆周率:“314159265……”这是他从高中时养成的催眠良方。


可这一次,圆周率好像起不了多大作用。也许是惊吓过度的缘故,精神老集中不了。这地方,看来真的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一会儿,他又想到,周莫如就在隔壁,跟她却是咫尺天涯……难道,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


迷迷糊糊间,便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被角——这老太婆也太过分了!区元猛地将被子掀开,正要发作,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只穿着睡衣的美女,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不是周莫如却又是谁?!


“莫如!”区元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正在想着不知会不会遭她拒绝,不料,周莫如往前一倒,整个人就这样扑进他怀里!


“哥哥……”周莫如一声仿若梦呓,把区元全身都融化了。他一个翻身,将周莫如压在下面,双手却仍紧紧地环在她腰间。周莫如仰着惹人怜爱的小下巴,看着区元,双眼似梦迷离……


什么破月,什么生死,统统见鬼去吧,如果我真是那第四个,就这样,跟我的莫如一起往生极乐吧……


凌空飞翔的感觉,身体直冲上云宵,在云雾间穿行;接着,又急坠而下。没有绳子的蹦极……可是,那扑面而来的,怎么是一片红色的海洋?不对,是血红的沼泽地!


莫如呢?!


蓦地,他看到了,看到了,那血浆不停翻滚的沼泽中央,一个人头起伏沉浮,那不正是莫如吗?!


“莫如!”区元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一看身子下面,还好,莫如还在,睡梦中,正露出甜美的微笑……可是不对,她的脸皮,怎么在迅速地萎谢?一道道的皱纹,如风过春水;眼睛,也渐渐地缩小……最后,整张脸定格,已是一个老妇人的脸——


惠天婆!


区元又是一声惨叫,滚落床下,头撞在地上,一阵剧痛,终于完全醒了过来。回头看床上,哪有什么周莫如、惠天婆?!


一个梦,竟要醒两次才能回到现实中来,这地方,也太邪了吧!可有谁知道,我是真的醒来,还是依然在梦中呢?究竟,人真的有“醒来”的时候吗?


有节奏的敲门声阵阵传来——不对,是木鱼的声音,看看窗外,天已亮了,现实中的惠天婆,已开始她的早课了。


究竟什么才是“现实”?


区元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揉揉头,忽觉胯下一阵凉黏黏的感觉。伸手一摸,乖乖,竟然梦遗了!这几年,性伴侣偶有或缺,区元也会人工解决,少年时的“满而溢”,已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没想到,在“水月精舍”这应该是清心寡欲的地方,第一晚就梦遗了!


春梦水月,殚精而舍——是这么样的“水月精舍”!


阿弥陀佛。


区元换过内裤,打开客舍的门,木鱼声、诵经声清晰起来。这时,院子里薄霭轻笼,鸟声啁啾。区元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朝周莫如的客舍望去,但见门扉紧闭,想必是还在酣睡之中。想起刚才梦中的绮旎,区元不禁又一次身心荡漾。


山门大开着。区元信步而行,正欲出门,忽听得门外有人轻声细语,似在诉说着什么。伸头一看,便见到台阶下站着一男一女,执手相看,喁喁而语。


女的是周莫如,那男的却又是谁?


区元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走上前去。毕竟,这么做是很失礼的事。他躲在门后,周莫如和那人说话的声音时大时小,似在争论着什么。区元耳里,却是一句都听不懂。


莫非莫如在老家还有一个男朋友?


终于,区元还是忍不住了,他轻咳一声,闪出来,走出门去,装做无意间撞到似的对周莫如说:“莫如,你这么早就醒来了,这位是……”


正在交谈的两人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牵在一起的手也自然松开了。周莫如回头一看,见是区元,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尴尬地笑了一下:“区先生你也醒得早。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老同学、好姊妹连秋容,上次就是她去广州接我回来的。秋容,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省城来的记者区元先生。”


好姊妹?!区元愣了一下,眼光自然而然地扫过那“好姊妹”的胸,果见隐隐有浮突之势。可是,她的长相太像男人了,身高近一米七,剪着板寸,皮肤黝黑,浓眉大眼,不怒而威,鹰勾鼻两边各有几颗青春豆,把那张脸衬托得更具阳刚之气。她的打扮也颇为男性化:一条普通的牛仔裤,一件男女不分的白衬衫——可偏偏这么男性化的人,却有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名字:连秋容。对了,莫如的父亲提过“连秋容”这个名字,说莫如在我那里过夜的那天晚上,这连秋容打了好多次电话,急得要死……


看来,周莫如跟她很要好。


念头飞转之间,区元习惯性地将手伸出去:“你好连小姐,幸会。”连秋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理都不理他,又用本地话跟周莫如说了一句什么。周莫如连连摇头,脸霎时间红了。


区元尴尬无比,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内又一个声音传出来:“晨风凉,三位进来吧,别着凉了。秋容,你到了这里,怎么不先进来礼佛?”


惠天婆不知什么时候已做完早课,悄无声息在站在山门之内。


“阿婆早。”区元借这个台阶,首先跨进门里。周莫如正要转身,便听得连秋容说:“谢了天婆,我得回去开店做生意了,下次再来拜佛。周妹,我走了,你……小心点。”说完,又充满敌意地盯了区元一眼,转身走了。周莫如站在门外,目送她离去,才转身进来。


区元一头雾水,不知莫如是如何跟她说起自己的,为何第一次见到我,便如此充满敌意?


三人走在清晨的院子里。惠天婆头也不回地说:“区先生,早上起来,耳朵感觉如何?”区元一听,下意识地摸了下左耳——真神,耳朵真的不疼了!那些不知名的草药,竟比广州大医院的医生要灵验得多!古话说“医近巫”,莫非真的如此?


“阿婆,太谢谢你了,耳朵好多了!”说了这一句,区元突然意识到,耳朵好得越快,离开周莫如的时间岂不是来得越快?


“要谢就谢莫如吧。”惠天婆边走边说,“不过,年轻人,血气方刚,须防夜梦缠身。清心寡欲,自会百病远离。”


区元耳根一阵发烫。这乡间的优婆姨果然不是凡俗之辈,什么都被她看出来了……只好唯唯诺诺:“阿婆你说的是,我会注意的。莫如,谢谢你。”说着,看了走在旁边的周莫如一眼。周莫如脸上,又恢复了区元见惯的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两片让区元魂牵梦绕的红唇动也不动,三个字便从中间挤出来:“不客气。”


区元又一次的心醉神迷。心中有太多的话要跟周莫如说,却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而且,也不知周莫如是否愿意听他的倾诉。难道几天后,耳朵一好,真的就如此跟她永别,空手而回?


正想着,不知不觉已走上了大雄宝殿。区元不经意间一抬头,一缕霞光,正好打在如来佛的金额上,金光从佛眼里反射下来,晃得区元睁不开眼,心中不由升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对佛的敬畏,双手,也自然地合在胸前……


刹那已是永恒。区元睁开眼,偌大的宝殿,除了宝座上的燃灯、如来、弥勒三世佛和两旁的十八罗汉,空荡荡只得他一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使区元赶紧向佛像鞠了一躬,退出了大殿。


低头下了台阶,区元见地上有不少枝叶,想是惠天婆尚未洒扫,便想找把扫把。转了一圈,却找不到,一抬头,猛地发觉,又转到了“往生莲位”门前。


这一次,门却是大开着。


区元想起惠天婆对他的告诫,不敢造次进入。但好奇心使他还是朝里面看了一眼。这一看,便发觉里面另有一番天地:一个约四五十平方米的厅,光线幽暗。厅中间是一张八仙供桌,摆着瓜果、香炉,炉香氤氲。而厅的三面,靠墙立着一排又一排的木阶,都漆成红色;木阶上,密密麻麻地供着许多约五寸长、两寸宽的小木牌,牌上都有字,看不清楚写着什么。站在远处看,这厅竟像一座小小的墓园,那些小木牌就像排列有致的墓碑,整齐划一。而在区元眼中,这一切更像是一个大型的合唱团,每块小木牌就是一个合唱演员,他们正闭着嘴巴,默默地等着指挥的命令。现在,指挥的位置上正跪着一个人,手里拿着指挥棒——哦不,捧着一炷香,高举过头,口中念念有词。“指挥”的旁边,站着另一个“指挥监督”,手里拈着一串佛珠,口中也是念念有词……


跪着的是周莫如,站着的,当然是惠天婆了。


她在跪拜什么?为什么这里不让我随便进?


过了一会儿,周莫如站了起来,将香插在香炉上。区元这才发现,香炉后面,单独摆着另一面小木牌。这时,惠天婆双手将那小木牌捧起,走到西墙边,踩上一架半米来高的木凳,有点吃力地将那木牌摆在了木阶的一个空位上。


区元看她们将要出来,忙转身往回走。没几步,却听得后面惠天婆喊道:“区先生,到这边来吧。”区元急忙站住,转回身,掩饰着说:“我想找扫把,院子里,该扫一下了。”


“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我和周妹会打扫的。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惠天婆语气平淡,话中却颇含威严。区元不敢再开口,乖乖地跟在她们后面,走回了那排客舍。


惠天婆走进自己房间,拿出一把扫把,对周莫如说:“周妹,院子你去扫扫吧,我和区先生说说话。”


“嗯。”周莫如低着头,瞟了区元一眼,接过扫把,去大殿前打扫。


“坐吧区先生。”惠天婆搬了两张凳子,摆在走廊里,请区元坐下。区元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是否因他多次冒犯“往生莲位”,导致惠天婆要提前赶他走。如果是这样,那就糟了。


“区先生,”惠天婆理理鬓角,开始说起来,“本来,两三天后你就要走了,一些事,说不说关系都不大。但你是记者,要是什么都瞒着你,你反而会以为我们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所以,我想想,还是告诉你为好。”


区元见她这么庄重兮兮的,不知将说出什么话来。也许,有些话真是他不应该听的。便说:“不好意思阿婆,是我唐突的。我只是因为、因为关心莫如,有时难免想知多一点关于她的事,所以多有失礼。请阿婆你多原谅。”


惠天婆摇摇头:“这怪不得你。我都告诉你吧,这‘水月精舍’的所在地,原来只是一片荒坟埔,葬的都是无主孤魂。我们这乡下的规矩,死在外面的人,遗体是不能回乡的。所以,这里一直都是有家不能归的孤魂野鬼停棺的地方。二十几年前,乡民生活好转了,手头有了一些钱,便想着要在这里建一个佛堂,好超度那些游魂往生极乐。有了这想法,四乡六里的人都乐意捐款,海外华侨听知,也汇来不少善款,于是,这水月精舍就建了起来。我一直不让你进去的那个厅,‘往生莲位’,就是摆放灵牌的地方。你刚才应该看到了,从建堂起到现在,寄放在这里的灵牌,已有731位,这里面一部分是文革武斗时死去的冤魂,一部分是政府推行火葬后,连骨灰也寄放进来的。那厅里面阴气太重,区先生你又病邪入体,所以,我不希望你近前,也是为你好。至于周妹,她已将你跟她之间的事都告诉我了,想必她以前的事情,你也知道个七七八八,所以我就不想再多说。年轻人的事,我的态度跟周老师一样,最终还是由你们自己解决。可以告诉你的是,跟周妹相好过的三个男人,现在都摆在‘往生莲位’里面,周妹对我说过,她跟你虽然是……虽然是属于阴差阳错,但她还是不希望,你的名字,会刻在第四块灵牌上。所以,她也希望我能快点治好你的耳朵,让你早点回去。按说,佛堂圣地,邪魔不敢擅近,但正邪之间,有时逆转难料,这里对你来说又是水土不熟,我不敢保证你会绝对安全……”


区元边听边不停地点头。没想到,不苟言笑的惠天婆会这么跟他推心置腹,这里面,明显也有莫如的努力。心头又是一热,终于还是把他那个最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阿婆,你是佛门中人,你也相信莫如的‘破月’真那么厉害吗?”


“我当然相信,”惠天婆浮出一丝苦笑,“因为,我也是‘破月’,我为什么不信?”


区元大吃一惊:“什么,你也是破月?!”


惠天婆淡淡一笑:“你信命吗区先生?对了,你们当记者的,肯定都不迷信。”


区元点点头:“本来,我是不信的。”


“本来?那现在呢?”惠天婆盯着区元的眼睛问。


“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科学越进步,世界上的未解之谜就会越多。认识莫如后,我遇到了很多无法解释的事,包括我耳朵的‘月割’,广州的大医院治不好,你几味不知名的草药,看样子就很有疗效了,这怎么解释?”


惠天婆又笑了笑,这一次,笑得开心些,自然些,这使区元觉得,她年轻时,肯定也是一个美女。


笑容稍纵即逝,惠天婆脸上的表情又凝重起来。“区先生,我这个老太婆跟你一样,本来也是不相信命的。至于我的草药,说破了其实也没什么秘密。都说‘破月’的女人命中带邪,周妹命苦,是邪中之邪,这对她本身没什么伤害,她却会把邪气带给每一个跟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耳朵‘月割’,西医说病毒感染,中医说脾阴虚,我却说是邪气入体所造成的。眼耳鼻舌心意,耳是六根之一,耳根是最软的地方,最易受邪祟所侵。草药只能拔除外邪,至于内邪,则看区先生你自己的造化和缘分了。”


“造化?缘分?”区元迷惑不解。


“对。比如你跟周妹,是一种缘分,只不过它是孽缘而已;你能来我这佛堂,也是一种缘分,但它却是一种妙缘。佛法无处不在,你天缘巧合,身在佛境,自然会心生敬佛之心——你刚才在大殿里双手合十,就是冥冥中受到佛的感召。跟佛的妙缘,会抵消外来的孽缘,这才是真正能根除耳朵‘月割’的良药啊!”


区元似懂非懂。


大殿前,周莫如打扫落叶的身影,犹如一个芭蕾舞演员正在翩翩起舞,金色的霞光像舞台上的追光打在她身上,给她罩上一层神圣的光辉……区元看得都快痴了,心想,跟她是孽缘,可若无这孽缘,妙缘又从何而生?这么说来,妙缘能治好“月割”,也要将我和她的“孽缘”除尽?


一时间心情复杂,呼吸急促。惠天婆在旁边看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区先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惠天婆叹了口气说。


区元从迷醉中醒过来,想起刚才的问题:“阿婆,你说你也是‘破月’,难道你也像莫如一样,害……”话没说完,觉得这样很不礼貌,赶忙打住。惠天婆肯跟他说这么多,已是难得,再惹得她伤心或生气,她再也不理我,那就可真不妙了。


“区先生,”惠天婆抬起眼睛,望着佛堂外面的荔枝林,仿佛那里面藏着她一生的辛酸,“我没有周妹生得这么四正雅,我们那时候也没你们现在这么开放,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是一生一次的事,所以,孽债也没有周妹这么深。在我们乡下,命带‘破月’,是很少见,也很见忌的事;男女论婚嫁,到合时日时,双方互报上八字,是一点都不能瞒骗的。若发现一方是‘破月’,还是退婚的居多。当然,一些算命先生总说他们能解破月,其实那都是碰运气撞兴衰而已。我娘家在潮州,一般我是不会嫁到这种依山靠海的乡下来的,可我是‘破月’,几次都到合时日了,对方就退婚。后来,媒人束手无策,建议我父母,将我嫁给一户山村的穷人,所以我就嫁到这连厝村来了。我夫家姓周,人很老实,对我也很好,穷人家,命硬,能娶一个府城姿娘已是天上掉下的福分,所以就不怕什么破月不破月。可是,命总归是命……”说到这里,惠天婆的声音竟有一点点哽咽。区元不敢打断她,只好屏息等待。


“周姓在连厝村是小姓,我是‘破月’又人人皆知,所以处处受冷眼。”惠天婆稍息片刻,继续说,“我嫁到周家才一年,夫家驾着小船出海捕鱼讨掠,遇上台风,船翻了……那一年,我才25岁,本命年行罗猴,这厄,总还是躲不过……”


区元心头一凛。做记者几年,采访过各式人等,没想到这次不是采访的采访,却对他触动这么大。看来,“破月”真是邪得很,可难道我就此放弃?


“阿婆,扫完了。”周莫如拿着扫把,站在两人面前,额头上渗着密密的汗珠。惠天婆用衣襟拭拭眼角,站起来,接过周莫如的扫把,对她说:“你再给区先生敷药吧。”


如果一个跟你上过床的美女,一边在你敏感的耳朵上温柔地为你敷药,一边却冷面冷口,跟你形同陌路,你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区元已是第二次享受这样的“冰火两重天”了。周莫如像一个专业的护士,先把他耳朵上的旧药清洗掉,用棉纱洗干净耳廓,再小心地敷上新药……整个过程,她依然紧闭着嘴,眼睛只盯着区元的伤耳,仿佛眼前不是一个曾跟她上过床的男人,而是一件泥塑作品,她这位雕塑师正在修正耳朵部位的缺陷。


耳朵清凉,痛感全消。区元身体的反应,却如波涛般汹涌。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近在咫尺的完美胸部,不去回忆它们如何被他的胸肌恣意压扁……渐渐地,周莫如也面红耳赤、呼吸急促,手似乎也在微微发颤——莫非,她也感应到了我的想法?


“莫如……”区元忍不住叫出声来,不料,这一叫,却像叫醒了周莫如,她恢复常态,冷冷地说:“别动,就快好了。”


“周妹。”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进来。


两人回头一看,是周莫如的父亲来了。周莫如叫了声爸,手一抖,一包纱布跌落地上。区元也站起来,恭敬地叫了声“伯父”。周之愠点点头,走了进来。


“周妹,我把老厝收拾好了,顺便把你的一些衣物带过来。这位区先生,如果在这住不太方便的话,可以随我下山,住进我们周家老屋。那里虽不如城里的商品房,但干净、卫生,你放心。”周之愠把一大包东西塞给周莫如,然后看着区元,语气似乎不容商量。


“这……”区元心里格登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好。这时,惠天婆已脱去法衣,换上在家衣服从房间里出来,见到周之愠,笑着说:“周老师,周妹在我这,你这么不放心啊?”周之愠有点尴尬地摇头:“不是不是,她在这最好了,我是担心区先生在这么清冷的地方住不惯,想请他到我们那老厝住几天。”


惠天婆想了一下,说:“这样吧周老师,区先生的耳朵,两三天后应该就没事了。这两天还是让他住在这里,换药什么的也方便些。再说,省城来的记者见多识广,我老太婆还想听他聊些大城市里的新鲜事呢!区先生,你说行吗?”


“行行,当然行。”区元连忙点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样啊,也好也好。”周之愠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转头对周莫如说,“周妹啊,那你要懂事点,区先生毕竟也是咱的客人。”周莫如点点头,眼睛看着地面。


“那这样,我先回去了,中学那几个退休的老同事,还等着我去钓鱼呢。”周莫如看着他父亲,欲言又止。“爸,你走好。”“好的好的,”周之愠边走边说,“区先生什么时候走,我再送他去坐车。”区元连忙说:“谢谢伯父,您走好。”


周莫如把那包衣物放下,走出山门,站在台阶上,目送着周之愠消失在山路拐弯处,才转身回来。不知想到什么,她眼睛又有点红了。拎起地上那包东西,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便一直不再出来。


区元站在院子中央,看着周莫如房间紧闭的门,不知可不可以去敲门找她。想想还是算了,看她的样子,肯定还是不愿搭理他。


正发呆,惠天婆挎了个篮子出来,对区元说:“区先生,斋堂里有稀饭,你还没吃早饭呢。我出去再拔些草药。”区元说:“谢谢阿婆,我不饿,在广州这几年,一直就没吃过早饭。”“这样怎么行,后生仔,早餐饿肚子,比午餐晚餐更伤身子。”“习惯了,”区元自嘲地笑,又说,“阿婆,你去哪找青草?如果不怕我偷师,可否也带我去?”惠天婆也笑了:“你一个大记者,向我这没文化的老斋姨偷师,让人听到会笑掉大牙的。”区元这两天见惠天婆都是板着脸,没想到她也会这么开心,便继续顺杆爬:“谁说你没文化,阿婆,你普通话说得这么好,而且,就你昨天跟我说的那些话,我这所谓大学毕业的还无法完全理解呢!”“好好,”惠天婆笑眯了眼,“后生仔,不用再诳我开心了,你要是不嫌艰苦,就跟我去吧。”


“遵命!”区元雀跃起来,接过惠天婆的篮子就往外走。惠天婆喊了一声:“周妹,我跟区先生拔草药去了。”


“嗯。”周莫如在屋里含混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