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出走的第一天

作者:吴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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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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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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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196字

稀稀落落的零星小雨还在下着,高高的云天却投射出了一抹阳光。在淡淡的光照下,雨点变成了无数条细细的银线,非常美丽壮观。


我沿着东边那条大路往前走,这条路我很熟悉。大路伴着小溪,溪水淙淙流淌。溪边长满了葛根藤,藤蔓缠绕在它旁边的茶树、杉树和桂花树上,藤上开着紫色的花朵,与桂花交相辉映。确有“共道幽香闻十里,绝如芳誉亘千乡”之美。雨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在无垠的田野和错乱有致的村庄上。暴雨洗过的天空很明亮,空气也十分干净。这儿的一切都那么平静,那么美好,与我的心情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我就这样伤心地流着泪水瞎走了两个多钟头。


去哪儿呢?心里没数!这时,我不自觉地想到了姑妈,姑妈是我们杨家人的骄傲。姑妈自高中毕业嫁给姑爹后,通过数年的努力,不光有了省会城市的户口,而且还进了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单位——有了工作,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工人,过上了农村人羡慕不已的城市生活。姑妈的月工资虽然只有三十多元,但是,比起我妈要卖掉猪、卖掉鸡、卖掉蛋……才能买盐、买煤油、买衣、治病……真正一个是贵族,一个是穷光蛋,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姑妈已经够富裕的了。


我想,我就花上十天、八天,慢慢地走到姑妈家里去。厚着脸皮,勇敢地求姑妈一次,求姑妈把她当年进城安家落户的老办法再用一次,看在她死去的爸爸妈妈的份上(也就是看在我爷爷奶奶的份上),看在她哥哥、嫂子的份上(也就是看在我父母的份上),让侄女儿也像她一样过上有工作的城里人的体面生活。


然而,我突然想起,早几天,姑妈来信说:城里的上山下乡运动可谓开展得轰轰烈烈,到处都张贴着标语。“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街道干部用的是地毯似的搜索方法,他们工作非常认真负责,一个青年人也不会让其漏网。后来,他们想了个办法,干脆包干到人,每人负责动员几个人,不走不罢休!他们会在不愿走的知青家里坐通宵,二十四小时轮翻轰炸,直到敲锣打鼓地把他送走为止。如果有对抗者,毫不客气,那些负责的干部就强行把他的户口迁走。


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都非常冷清萧条,很少见到年轻人。在街上行走的人不多,而且大多数是穿得灰不溜秋的中老年人。姑妈还说:她儿子——我表弟高中毕业后,如果考不起大学,那只有一个面向——农村。她决定让表弟来我们这里当知青。


我想,在这个时候我再去求姑妈谈进城,谈工作的事,那也太不识像了,太不是时候了。


现在,我很累,我希望休息一会儿再走。根据经验判断,此时应该是中午十二点钟左右,因为人和影子合并了。这里一坦平洋,就坐在这毫无遮挡的大路上休息,我怕碰见熟人。


三伏天的太阳照耀着广阔的大地,炙烤着万物。我想起了一处地方,在那里休息比较合适。于是,我又倒回来,走到一个叉路口上,那条分叉的小路是去我表姐家方向的。我绝不会那么没有志气,去找表姐诉苦,去麻烦表姐。但是,她们那个山窝子里只住两户人家,特安静。周围都是大山,我记得那座大山上有一处“北斗星”松树,七棵松树长在一起,它们的排列像北斗星,人们就叫它“北斗星”松树。我决定到那儿去休息。


我走上了去那座山林的小路,由于走的人少,这条路还只能算一条小毛路。我顺着这条小毛路,找到了“北斗星”松树。这里浓荫蔽日,清凉凉的,地上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红褐色的松毛,平日很少见到人影。我决定就呆在这儿休息。


一到,我首先就放下那个帆布大包,坐在丛毛上,放开嗓子大哭起来。我哭妈妈把猪看得比女儿还重;我哭多年的寒窗苦读付之东流;我哭自己优异的成绩为何落榜;我哭与张大西日后是天上地下两重天;我哭与张大西共同指望的美满姻缘一场空;我哭偏心的上帝给我苦楚的命运……。


哭,是极度伤心、极度悲哀、极度痛苦、极度无奈的一种表达方式。是对希望的失望,是对希望的绝望。在这种时候,很多人选择的第一举动就是哭。想到这里,我有理由尽情地哭。


这时,一群鸟儿飞过来了,站在“北斗星”松树上,面朝着我,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它们是友善地劝说?是辛辣的嘲讽?还是恶意地谩骂?这个我听不懂。我权且把它们当作友好地劝说吧。我停止了哭声,擦干泪水,望着它们。它们真通人性,也停止了吵闹,隔一会儿又叫了几声,然后,拍拍翅膀飞走了。


从接到通知书到现在,也就几个钟头的时间,我好像掉进了万丈深渊一样,我以为我死了,伸出自己的手掐掐身上和脸上的肉,还好!有痛的感觉。那是不是在做梦呢?我让自己的大脑发出指令:绕“北斗星”松树跑三圈,我很好地完成了,再大声地喊自己的名字,连喊了五、六遍,同样很好地完成了。


我望望周围是否有人出现,是否用疑惑的眼光在看我,以为我是一个疯姑娘。其实,我是在测试自己是活人还是死人,测试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的,测试自己神经是否正常。睡着的人想喊也喊不出来,想跑也跑不动。由此可以推断: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一个醒着的正常的活人。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由于急、悲、怒、思、忧、累、饿挟持了我的身体,突然,头痛得钻心,想吐,身上的鸡皮疙瘩不停地往外冒,全身发抖,眼睛里跑出了很多“萤火虫”,耳朵里发出轰轰的响声。我感到了一阵可怕的孤独和临死的危险。实在支持不住了,我倒下了!倒在厚厚的松毛上。在痛苦中我坠入了昏迷之海。眼前一片漆黑,好像自己是躺在一个广漠无垠的黑色苍穹里。我在“飞”,在慢慢地向上“飞”,“飞”向广阔迷惘的黑暗。身体感到很轻、很轻,好像没有重量。


此时此刻,我感觉反而有一种奇怪的舒适与安宁。听其自然而然地沉湎在一种将要动身去远方旅行的快感之中,徜徉在不为人知的幸福里。与危险、恐怖、不祥完全无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急,真舒服。


不知这样持续了多久,后来,这种快感与幸福就消失了。继而,我感到了一种周身不适和憋气。我试着睁开眼睛,我看见了日光,心中暗喜,想把我召去的魔鬼遇见了仁慈的上帝,上帝又派我回来了。


醒来之后,大约是五点钟左右。饿!占据了上风。在这个时候,饿,会跑在任何痛苦的前面。其实,如果我愿意,只要走下山坡,走过塘堤,那儿就是表姐的家。表姐是很看得起我这个表妹的,我有把握表姐一定会很客气地招待我一顿饭。然而,除开前面讲过不愿意去的理由之外,另外我带着一大包东西,若要表姐误以为我是送给她的礼物,那还真不好意思。不管怎么样,我绝不会去表姐家里。


集镇离这儿很远,我知道的,走到天黑也难走到,主要还是自己体力不支,走不动了。我拿起水壶喝了几口水,就呆坐在松毛上。最后,确实忍不住了,我还是走下了山坡,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买点什么充填一下饥饿的肚子,收割的人们在田野里一直要忙碌到夕阳西下,光线模糊时才能会回家。而大路上现在却不见有人的踪影,我顺着小溪走在原来的那条大路上,溪沟越来越窄,不用搭桥一步就可以跨过去,很方便。我跳过去了。在那儿站了很久。朝那边望去,绿油油的一片瓜地和菜地。我再望望周围,看看瓜、菜的主人是否在这里。如果有人在,那就好办了,我名正言顺地买一个西瓜或是一些黄瓜回去充饥。我等了很久,也没见有人来,非常着急。然而,不管怎么着急,怎么饥饿,我也不会像小时候偷李子那样,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我已经是一位堂堂的高中毕业生了。


于是,我从袋子里拿出了纸和笔,写下了一个便条。这也是自进高中读书之后养成的文化人的习惯,随身带上纸和笔。


西瓜主人:


我想买您的西瓜,等了很久,也不见您来,我自作主张地买走了一个西瓜。两毛钱就包在这张纸条里,请您查收!对不起啦!谢谢!


路边过客


x年x月x日


条子写好了,我掏出两毛钱,用纸条包好,再抬头望望,看看现在是否有人来。确定没有人来之后,我带着这个小包包走向西瓜地。清香甜蜜的西瓜,就躲在青油油的瓜藤下,诱死人。我选中了一个我特别喜欢的西瓜,先把小包包放在瓜藤下,用几根短棍子压住,以免风吹走,再用瓜藤遮住,以免别人看见了拿走。


我抱着西瓜往回走。溪水汩汩,好像在诉说人间的喜怒哀乐,白云朵朵,仿佛在俯瞰大地的风雨角逐。


我还是准备回老地方,在那儿吃西瓜。现在,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感觉自己像半个小偷,更像半个乞丐。


我又想到了妈妈,平日那么慈祥的妈妈,那么明白的一个人,竟然不会计算最简单的加减法。是养一头猪的成本高?还是养一个女儿的成本高呢?这不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吗?也许妈妈就这么简单,没有作过任何计算,一味地担心猪的病危,担心猪会死掉,给家庭经济带来重大的创伤。


也许,妈妈现在正在喊着、哭着找我。我心里在说:“妈妈,您不让我哭,我就叫您哭……”


上山之后,我立马用石头砸开西瓜,吃下半个西瓜,留下半个西瓜。清凉和甜蜜流进了心田,它温柔地滋润着整个身心,身体好多了。当身体痛得很厉害的时候,心就不痛了,因为这时候的大脑不能思考问题,当身体不痛的时候,心就痛得厉害,因为大脑得到机会的时候就无休止地工作。


摆在眼前的问题是,今晚我该在什么地方过夜?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我没法不考虑这个问题。说心里话,我想回家了,我准备赌气赌到底的想法开始动摇了。要我一个人在这个黑糊糊的大山里过夜,我实在不敢。别说怕鬼,就连那些凶猛的野兽和虫头蚂蚁也招架不住,我不愿意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大山里。是回家还是继续流浪,脑子里在剧烈地斗争着。


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到表姐家附近去!那里毕竟有点人气,要安全一些,只要不被人发现就行。


我再次走下山坡,走到已经收割完毕的稻田里,抱起一抱稻草就往山上跑。我依然坐在“北斗星”松树下,把稻草搓成一根一根的草绳。干这个我很在行!因为平日砍柴用的草绳都是我自己搓的。搓完草绳,天色差不多就失去了光亮,我带着草绳和帆布包下山了。


悄悄地来到了表姐家附近,用这些搓好的草绳在树上拉起了一个吊床。我学着鸟儿做窝的本领,织起一个往下有一点点凹的草绳人窝,再在上面拉一层草绳做顶盖,罩住露水。


在我尝试着做草绳吊床的时候,表姐她们那里的狗长一声、短一声、大一声、小一声地叫个不停。幸亏这两家人并不十分在意,大概是农忙季节很辛苦,早早儿地就睡了。


同样辛苦和悲伤的我,也躲在自作的吊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一惊就醒来了,拿着自己的帆布大包急忙走掉了。我隐隐听到有人说:“昨晚,俺家的狗不知为什么叫了一个通宵。”“俺家的狗也是叫了一个通宵,不知是看见了鬼还是看见了贼?”“晚叫鬼,日叫人,夜半三更叫身魂。”“只怕是哪个的魂魄脱离了身子,在外面游走,被狗看见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我是鬼,我是贼,我是别人的身魂。说得我自己都好害怕自己了。不过,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