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腊梅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6
|本章字节:8410字
我站起来就走,只想把胜利的消息告诉我的恩人——张大西。不料正与张大西撞了个满怀。张大西将自己考上青林县第一中学的绝顶好消息也带给了我,我们几乎是同时将各自的通知书递给了对方。
我们手牵着手,发疯似地跳啊、蹦啊、笑啊,声嘶力竭地唱啊、叫啊……疯够了,才各自回家。
尊敬的读者,请您原谅!在当时贫穷落后时期,能考上初中,特别是重点中学,对于偏远山村的穷苦女孩,那真是有中状元的感觉呢。
8月底的一天,我和张大西带着这份极其珍贵的通知书,来到这所人人都向往而又难以迈进的名牌中学。学校果真气势恢弘,威严整洁,令人顿生敬畏。与泉水小学的破寺庙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办好一切手续之后,趁未开学的空隙,再回一趟家。我们怀着异常欣喜的心情,在炎热笼罩的夏天,步行在蜿蜒的无限伸展的公路上。公路静静地躺在蔚蓝色的天空下。大的石子,小的砂砾,在强光地照射下,反射出跳跃的、欢乐的光芒。酱黄略带灰色的砂子路面,除了偶有一辆汽车驶过,连行人也很少。汽车扬起一片蒙蒙的灰尘,好像展开了一副灰黄的彩带,与明亮的田野、翠绿的山林构成了大自然的和谐图案。
我们轻松愉快地聊着、笑着……很快我们就回到了养育了我们的小村庄。远处传来的锣鼓声响彻云霄。穿过了田野,飞过了山岗,缭绕在天空之中。
“杨小如,你听听,有锣鼓声,好欢快,是给谁送喜报呀?”张大西问我。“张大西,你怎么这样盼望喜报呀?走!咱们去看看,看是不是给你送喜报来了。”
此地,有一个令人感动不已的、不是规矩的规矩:若是哪家孩子考上了大学,大队或者公社会出面来送喜报,并由公家出资请来放映队,放一晚电影,以示庆贺;若是考上全国一流大学的,另加一头大肥猪或两担谷子。因为这是家乡的骄傲,鼓励学子外出好好学习,有朝一日,成才又成功之后,能给家乡带来更大的荣耀。
我和张大西疾走如奔,看见原来在田头检查工作的一行数十人,他们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脸上挂着喜庆。前面几个人抬着一个约两米长,一米五宽的木框,看得出来——木工的手艺十分精湛,这是非常认真、细致、刻意才能做到的,在大木框的上面铺上极为平整、光滑的木板,木板上面用上等大红缎子蒙好,然后用金色的巨大的楷书字写着:“喜报”,中间的小金字是:“祝贺红梅生产队粮食亩产过万斤”。
我和张大西挤在人群中间,与大家一起同欢呼、共雀跃。掌声雷动,锣鼓喧天。我心里本来就藏着热血沸腾的喜悦,又迎上了亩产过万斤的热闹场景,这在一个少年的心头,尝试了未曾尝试过的惬意。
我考上了重点中学,妈妈高高兴兴地忙进忙出。突然,在妈妈再一次进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眼里含着泪水,便急忙迎上去,打探事情的原尾。妈妈哽咽着告诉我:
在收割的季节,她趁歇气的时候,或者收工之后,把掉在田里和路上的谷子,一粒粒地捡回来,这是一个多么需要时间和耐心的事情啊,终于攒够了能够吃一顿的谷子。妈妈牢记:“浪费粮食可耻、节约粮食光荣”的口号。
那天,她小心翼翼地从坛子里把谷子舀出来,放在围裙里,立即往冬英家里走去,借她家的碓,把谷子舂成米,这是庆祝女儿考上中学的礼物。一路上,妈妈眼前浮现出的是香喷喷的白米饭,她想见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白米饭的喜悦场景,看见了幼小的女儿稚嫩的脸上流露出来的欣喜笑容。
刚走到塘堤中间,风吹得她的头发直往上翻,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她:“杨伯妈!杨伯妈!”俺妈回过头来一看:“哟!是你呀,杨会计,现在好啦!咱们自家人作会计啦!”俺妈对他打招呼说。
“是!是!您去哪儿呀?杨伯妈。”他问,“你围裙里是什么东西呀?”
俺妈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谁知,杨会计脸一沉,眼睛里放出恼怒的光。
“这是绝对不行的!”杨会计从牙齿缝里挤出七个字。
俺妈那一瞬间急傻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杨会计停了停,接着说:“这样吧,你把它交给俺,俺把它带到大队部去交公!”杨会计的语气非常强硬、非常坚定。
“杨会计,俺是从路上和田里一粒粒地捡起来的,好不容易捡了这么点谷子,俺拿去舂了,煮点饭给俺小如吃,让她有精神读书,你就关照俺这一次吧!请你原谅这一次,以前俺没有做过,以后绝不重犯。”俺妈向他哀求了。
“这个,没有什么好说的!拿来吧!连围裙一起,到时,俺再把围裙还给你!”杨会计毫不客气地说。
我妈妈十分不情愿地把辛辛苦苦捡来的谷子给了杨会计。这是多少劳动和汗水的积攒啊,这是一家人在长期饥饿后的一点点希望。别看只有一点谷子,在这段时间里,它却神奇般地点亮了全家人的心灯。现在,这盏灯被杨会计灭了。
杨会计拿到谷子后,继续对俺妈说:“杨伯妈,听说你们家私自在菜园里面种菜,有人看见了,向我们反映过,你要赶快把它处理掉。到时,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行动来了,我们也保不住你。再说,你家成份又高。”
当我妈妈沮丧着回家,流着眼泪对我们讲述着这一切的时候,我还没有听完她的讲话,起身就往外跑。由于起来得太急,还打了个趔趄。
“到哪儿去?”妈妈一把抓住我问。
“找杨平安去!”我回答。
“不能去!小如!已经把俺的谷子都没收了,他绝不会退还的。俺受了气刚回来,你又去受气,何必呢?”妈妈一把拉住俺说。
“小如,你老毛病又犯了,怎么得了啊?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忍’字头上一把刀,‘韩信宁受胯下之辱’,你要吸取以前的教训,不能忘了当年被开除学籍的痛楚。”爸爸劝我说。
“小如,你刚刚考上中学,又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又在‘作’嘛!我们都不打算与杨平安去争吵,你去干啥?忍让是中华民族的美德,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以为你能干,难怪别人骂你,这样的女孩子长大了谁敢娶她。”我哥哥责备我说。
“你们可得看清楚,这不是上级的政策,是杨平安自作主张,他肆意搅乱上面的政策,挑拨上级和老百姓的关系。从外面一粒一粒捡回来的谷子怎么就不能吃啊?要是不捡回来的话,不也就烂在外面浪费了吗?他这叫做欺人太甚,他是在不着边际地欺负咱们家里。要是换成别人家里,俺保证他不敢。我们家的人老实,就注定要受欺负吗?俺先去找大队书记评评理。”我给家里人摆出了道理。
“评理?评什么理啊?‘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包你就是带着这个结果回家。”哥哥坚持自己的看法说。
“那不一定,‘天理良心天下通行’、‘痴人不说,乖人不知’,俺说了,就说明俺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还是坚持要去找书记和会计。
我一口气跑到了杨平安家里,杨平安的大门敞开着,一进门,便看见了非常熟悉的墨绿色的围裙包着谷子,它静静地躺在杨平安的方桌上。我气喘吁吁地喊了两声,不见有人。旋即又往大队部跑。远远地看见杨平安与朱书记在一块,我心中一喜,想,好啊!可恶的杨平安,你终于被俺“逮住了”……
我一把拖住杨平安说:“把俺妈妈捡来的谷子还给俺!”朱书记望着我,又望望杨平安问:“怎么回事?”
我抢在杨平安前面,把心中要讲的话一吐为快:“朱书记,您评评理。在收割的时候,俺妈妈趁歇气和收工之后的时间,冒着酷暑,把掉在田里和路上的谷子,硬是一粒一粒地捡回来,好不容易凑够了吃一顿的谷子,在去舂米的途中,正好遇上了杨会计,他把俺妈妈的谷子抢走了。”
“哎呀!俺抢走了你妈妈的谷子啊?你太言过其实了吧?明明就是你妈妈自己递给俺的,你真是人小鬼大。”杨平安争辩着说。
“说你抢走,一点也不过份,非常恰当,你还骂俺妈是资本主义尾巴。俺妈是从外面一粒一粒捡回来的,为什么不可以吃啊?总比烂在外面要强啊?‘节约粮食光荣,浪费粮食可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未必不懂?”我当着朱书记的面追问他。
“俺看你舌子底下硬是放了两把刀子,说话就伤人,比大人说话还厉害。”杨平安说。
“杨会计,告诉你,快把俺妈的谷子还回来。要不然,俺就当你是恶意抢夺,据为已有,算你贪污,因为谷子现在就放在你家桌子上了,交不交公鬼知道?俺有权力要回自己的谷子,你有义务归还俺妈的劳动成果。”我用很快的速度说,生怕别人插话。
“俺拿了你妈那些谷子又怎么样啰?你又到县长那儿告状去?”杨平安眼睛瞟了一下朱书记说,“的确,谷子是放在俺家桌上了,刚才俺打算带过来的,一下子又忘记了,俺肯定会带过来。杨小如,你别嫌俺讲直话,你的辩子也是资本主义尾巴,总有一天会给割掉的,等着瞧吧!”杨平安气极败坏地说。
“杨平安(本来按辈份我应该叫他叔叔,虽然他只有二十多岁),你就别在这儿揭短捅伤巴了,如果确有需要,俺照样敢找县长。现在的事情与那无关。朱书记就站在眼前,明明白白的是非问题,俺为什么要去找县长。”我说。
朱书记一直听着我们争辩,不表态,然而,他脸上的肌肉却在轻轻地抽动,眼睛在不停地眨。朱书记是大个头,方脸,有点黑,说话有一点点口吃,为人不狡猾、不阴险。相反,很厚道。
“谷子的事情,俺禀告了书记和你,俺到你家拿谷子去了。”我说完,转身就走。
“哎!回来!回、回来!小如,别那么着急。”书记在喊我。
我回来了,站在书记面前,听他吩咐:
“俺看是这样的,小如说得有道理,平安说、说得也没错。现在是不准在家里自己做饭,要在食堂统一就餐,也不准私人种菜。当、当然哪,既然你妈妈把谷子捡回来了,更重要、要的原因还是小如——你考上了中学,妈妈为了庆贺,给你做点好吃的,也是、是情理之中。今天咱们就、就特许一次,也表示咱们对你的祝贺!平安,去!快把、把谷子还给小如。”朱书记很在理地说。
突然,我感觉朱书记很伟大,长相也不那么丑陋了。我连声道谢。杨平安像一株鲜活的白菜上泼了一瓢开水,顿时变得精神萎靡,失去了鲜活的颜色。他低着头往回走,进了家门,把那墨绿色围裙里的谷子原封不动地递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