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黄昏，一行人到了行程的第十一座山峰——博尔峰脚下。再越过这座高峰，就可以看见天池峰与天池。虽然海拔已在三千米之上，但博尔峰上仍然长满了茂密的冷松。生长过于缓慢，以致于每株冷松都长得并不很高，比碗口粗大一些，但木质非常坚硬，松针可以戳得人的手指流血，象千万枚墨绿色的钢针排在树上。没有路可寻，就连野兽踩出的痕迹也没有，穿越要这茫茫林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山脚有一条小溪，由许多泉水汇合而成，清凉可口，洗洗脸足以把疲倦洗掉。马原建议就在溪边住下，次日再登山。一路上有名无名的山峰越过了十座，累得大家速度不断减慢。只有鬼师永远跟在三丈以后，看不出吃力的样子。

次日天亮，马原走出帐篷一看，后悔得直摇头——

住这一夜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对面，展现在马原眼前的只有白茫茫一片，整个博尔峰白白茫茫，不见了林海，从山溪对面的峰脚下到高入云宵的峰顶，再也看不到一丝丝绿意，全是白色！

“啊？下雪了？”韦慧在身后道。

“这么厉害的冰！”马敖也走出帐篷。

仿佛一夜之大雪从天而降，把整座博尔峰冻住，彻彻底底地冻住。但身后的这座山峰却仍然是夏天的葱绿。真是一件怪事。

并不冷，夜里也没有听到落雪的声音。

鬼师在旁边说话了，他冷冷地说：“你们仔细看看，那是不是雪。”

不是雪就是冰冻，不是冰冻就是雪。

“那不是雪还会是盐？”马敖坐在一块石头上吸烟、搔痒。

“你们自个儿玩雪去吧。”鬼师话音刚落口，便消失不见。

——他总是突然就出现，突然就消失，马原他们已经见怪不怪。倒是马敖干瞪着眼，四处寻找，却也看不见他的影子。他消失时一般意味着有事情要发生，而且是奇奇怪怪的事。

这一次又要发生什么事呢？莫非是雪吓坏了他？

当然不是。

马原跨过小溪细看，那塞满了林间、包裹着林海的白色之物并不是雪、更不是冰，而是蛛丝。常在灌木丛林里看到的那种蛛丝：软软地、白蒙蒙的，一层接一层，乱七八糟地网在林间，将森林包裹起来。马原不是没有见过蛛丝，但哪里见过这么多这么壮观的蛛丝！不知道有多少只蜘蛛在夜里一起工作，以致于一夜之间吐出、织出如此庞大的网。

“怎么办？”韦慧问马原？

“怎么办？”马原问马敖，“瑶人山曾经有过这么多的蛛丝吗？”

马敖只有干瞪眼，摇着头说：“我没有听说过，我没有见过，真是见鬼！”

他吐掉烟头，扭着身子走过溪来。痒痒藤的毒仍在他的体内，一路上他不断地搔痒，身上几乎没一块皮肤是完好的，“连牙齿都是痒的。”他说。痒痒让他走起路来扭扭捏捏，象极不好意思似的。其实都是痒痒藤的毒在作怪。马原虽然讨厌他，但看他一路上痒得辛苦，也颇为同情，对他的恶感减掉了不少。不管怎么样，整个来楼镇也只有他肯给自己当向导，如果不是有他领路，自己与韦慧难以在这重山叠岭的林海中找到一条通往天池峰的路。

“不就是蛛网吗？”马敖弄清楚林间的东西，不以为然，“看我来。”

他找了根木棍，去挑那蛛网，一挑便挑破了一洞，原来这蛛网挺脆弱。

“你们去收拾东西，我来开路。”马敖不断地拍打着蛛网，企图开辟出一条路来。这林间虽然冷松密布，但好在地上没有草或荆棘，一旦去除了蛛网，便可以通行无碍。他还真拍打出了一条路，照此下去，肯定能顺利地通向峰顶。

马原与韦慧正在收拾帐篷，却听到了一声惨叫，这惨叫声一发出就不再停止，长长地拖着。马原回头一看，这声音来自于对岸蛛网中的马敖。没错，这惨叫声正是马敖所发出的。

“你看！”韦慧指着对岸，惊恐得手中的东西往地上掉。

随着韦慧的手指看去，马敖开辟出来的那条通道已经不见，那些蛛网又合在了一起，严严密密地，象刚才一样封起了森林，并将马敖封在其中。

“天啊，这些蛛网会自动复原。”马原也吃惊不少，仅仅这些蛛网自动复原倒没什么，关键是被封在其中的马敖叫声一直未停，那惨叫声让马原觉得自己的皮肤、肌肉都要被它所剥开、烧掉，这是种什么样的惨叫声？带来这惨叫声的蛛网肯定其毒无比。

马原没有猜错。

他们看到，马敖跌跌撞撞地从树林间滚了出来，不是走出来，更不是跑出来，而是在地上滚出来，滚到溪边，被一块石头拦住，这才停下。

但是，已经认不出那就是马敖，因为他已经被厚厚的蛛网裹着，象白纱包着的婴儿那样，又象蚕茧一般。他不断地蠕动，唯一可以确定这就是他的，便是他惨叫的声音。

马原跳过溪水，欲替马敖扯开身上的那些蛛网，韦慧在身后却叫住了他：“马原，你当心，那蛛网可能有毒！”

“救救我，救救我……”马敖听到声音，大声地呼救。

马原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去挑他身上的蛛网，但是，挑一点破一点，总也无法成块地挑开，挑了很久，马敖的惨叫声低下去时，也未能在他的身上挑开任何一点蛛丝。蛛丝已经紧紧地浸入了他的身体。

然后，蛛丝象覆在马敖身上的雪一样，开始溶化，仿佛被体温溶掉似的，溶入马敖的衣服中、肉中、骨中，他露出来了。

他再也没有叫声，只有越来越慢的蠕动，马原与韦慧现在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身上已经没有衣服，一丝布衫也看不到，只看见每一寸皮肤都在流着黄水，又臭又黄的腐水流过之后，那皮肤便没有了，露出嫩红的肌肉。

马敖不再惨叫，他弹起来，疯狂地扭动身体，痛苦象一条蛇在体内带动着他运动。整块整块的肌肉变色，一定是那些蛛网的毒不断地往内深入。

绿色……

墨绿色……

黑色……

这些变质的肌肉松动起来，随着他的挣扎而一块一块地往下脱落。照这样挣扎下去，用不了一刻钟他就会变成一具骷髅。

太阳灿烂地照着，照得博尔峰林海上的蛛丝闪着银光，那银光倒映在静绿的溪水中，让整条溪水显得那么邪恶。阳光也照在马敖身上，照着他的痛苦，马原突然觉得，就连阳光也是邪恶的，它不但未能象消除冰雪一样消除罪恶，反而灿烂地照着罪恶的后果。

韦慧叫起来：“往水中跳！”

马敖的眼中满是疯狂和绝望，眼皮已经溶掉了，只剩下两颗眼珠在眶里瞪着，那不是一双人的眼睛，而是一双死亡的眼睛。他呼叫着的嘴不断地变得更大，因为嘴角的肌肉不断撕裂着。

听到韦慧的提醒，马敖奋不顾身地跳入碧潭中，被淹死总比这样一块块地烂掉更好。

“咚”的一声马敖落水之后，便不再挣扎。潭面却浮起一层白色的汽泡，就象无数的爆竹在水底爆炸之后浮上来的那些烟泡，灰白的汽泡布满了潭面，一个挤一个，有些被潭水冲下山去，更多的炸开之后，冒出一缕缕白烟，就象在潭中倒入了许多石灰或硫酸。

马敖仿佛已死，浸在水中半浮着。身上的腐肉在水中脱落得更快，所有腐肉全部掉在水中，可以看到双手与双脚只剩下白骨；腿上仍残留着大部分；内脏露出来，在水中飘浮着；根根肋骨清晰可数；头发亦全部连根脱掉。他成了一具没有腐烂尽的骷髅！

本来清明如少女眼波的水潭已经暗黑。

马原与韦慧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马原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笑，象因遇到了非常值得高兴的事而大笑，这笑声来自博尔峰上空。让人感觉到满山空气都在颤动。

马原抬头而看，却看到了一个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人——秦歌。

“是你？”马原又吃了一惊。

“老朋友了，怎么不能是我？”秦歌朗爽地大声回答。他站在林海上空的蛛网上，那蛛网在他脚下如一片雪原，衬托得他高大而英俊，衣带飘飘。

马原一时无话。

“我知道你会来的，”秦歌说，“你是一个认真而负责任的人，虽然这其中并没有什么责任由你负，也没有什么责任你负得起。”

“我只想做两件事。一件是把小妖带回去……”马原冷冷地说。

“另一件是拿回魔书。”秦歌接着马原的话。

“对。”

“第一件，小妖你已经见过了，她肯跟你回去吗？”

她的确不肯。

“第二件，你就是拿到魔书又怎么样呢？你不可能建立一个碧城，甚至连怎么使用你都不会。”

“为什么要使用呢？”

“每样事物的出现都是为了被使用。我会让你看看我使用魔书之后开创的大业，它比建立一个国家更伟大……不，它比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开创的功绩还要伟大，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秦歌眼里燃着火焰，那神情活脱脱一个魔鬼。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马原淡淡地道。

“你无论如何是拿不到魔书的，他是我的，仅仅是我的。”

“我一定会拿到。”马原不卑不亢地说。

秦歌轻蔑地笑了，不与他计较，说：“我知道你会来的，还有旁边这个小美眉。为什么你们偏偏对碧城好奇？唉，这非常不好，好奇心会害死人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近来，没有人可以上得了瑶人山这座死山，但你们居然能到了这里，真了不起，”秦歌说，“我前来接你们一程。不然你们这回真的可没法上山了。”

碧城真的在瑶人山上出世？已经出世了？

“你的意思是把我们带上山去？”韦慧半是不信半是激动，小心翼翼地问。

“故人千水千山迢迢而来，我不来迎接一程吗？”

马原打量着秦歌，他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每个人在成功的时候，总是喜欢向对手炫耀一番，如果不炫耀，成功的滋味就会大大打折扣，甚至成功失去了意义。

——古往今来的许多成功并不是自己所需要，而是为了最后时刻向对手炫耀，这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之一，但却也是人类一大悲哀。

马原并不着急，他道：“请你将我的这位向导救活过来。”

马敖并没有死掉，听到这话，他从水中努力抬起头来，对着秦歌喊：“救救我，救救我……”

秦歌一笑，伸出手：“就这模样挺好的，上来吧。”

一股魔力让马敖从潭水中升起来，生命又全部回到他身上，只是他仍然是一个骷髅。一个与活人无异的骷髅，会说会走。

马原找出一套衣服给他穿上，这样就看不出他在衣服里面的身体只有内脏、白骨与少数的肌肉。

“可以了，请吧。”马原对秦歌说。

天池峰，为瑶人山主峰，居北面，终年积雪覆盖，陡不可攀，远望如一女子素衣白巾，绰约于云雾之中。其雪一旦崩裂，山下必有村寨发生灾异。传说其常化为女神入少年之梦。

落月峰，第二高峰，居西南面，据传月亮曾碰于此峰，撞落一块，散成山下六十峰。所缺之处，月亮中阴影即是。峰上同样白雪皑皑。

玛郎峰，第三高峰，居东南面，传说为少年玛郎所化：玛郎恋上了天池峰所化之女神，不辞千辛万苦登上天池，伫立池边仰望女神。女神为其感动，于是将其化为高峰，日日相伴。

三峰相峙之间，即是天池。融雪积水成池，池阔数百亩，碧波浩荡，深不可测，时有游鱼跳波，飞鸟击水。三峰倒影于水中，峰影之白与池水之绿相间，极为美丽。雪水常年满池，不涸不溢。

站在落月峰上的有秦歌、马原、韦慧、马敖与怪哉。秦歌并没有把他们带上天池峰，而是带上了落月峰。站在落月峰上，仰察蓝天：时近正午，天空蓝得象一块透明然而却望不透的蓝宝石，一丝云气的微瑕也看不到；长风浩荡，冷得让人打颤；极目远眺，莽莽山海波涛起伏直至天地线之外，林涛轰鸣之声隐隐入耳；脚下积雪皑皑，被阳光映得眼睛无法久视。只须大喊一声便可以引起一场雪崩。天池漾波于三峰之间，碧蓝得象神女坠在人间的一滴泪。

天地间只剩下山水树日，除去秦歌身边的几个人，再也看不到生命。

秦歌傲然对马原道：“这个地方绝无仅有。”

马原不得不点头，说：“我从未想到瑶人山会如此大气而美丽，出乎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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