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渐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8 02:20
|本章字节:11684字
朱木慢慢转过头,看着他:“对不起,小弟。帮我照顾阿霓。阿霓的枕头下有我的存折,背面写着密码,是阿霓的生日。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宁可含着眼泪,重重得点头:“我发誓,无论你怎么样,我都会让苏姐像你在他身边一样!我已经默默爱了她五年,我不愿意考托福,不愿意考研到别处去,就是为了在苏姐身边等她苏醒!我一定能等到的!”
朱木笑了,再看一眼苏霓,转身闭上了眼睛,默默地说:“走吧!”
他戴着手铐往外走,众人跟着,快要走出屋子时,屋里忽然“叮咚”一声响起琴弦的震鸣!
朱木猛然回头,夕阳里,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指搭在了放在床头的斯特拉瓦里琴上,拂动了琴弦!
“阿霓——”朱木疯狂地叫了一声,踉踉跄跄地跑回屋里,扑通跪倒在苏霓的床前,紧张地注视着她。宁可、傅杰和警察也跑了进来围在旁边。
七八个人的屏息凝神,紧张地注视。苏霓的手指仍在颤动,琴弦发出轻微的震鸣,然后手臂也开始动了,嘴唇一张一合……朱木喜极而泣,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终于,苏霓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沉暗的屋子里顿时闪亮起来。她陌生地望着屋子里的人,嘴唇抖动片刻,说出两个字:“阿木……”
朱木顿时痛哭失声:“阿霓,阿霓,我在这里……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你……你是谁?”苏霓陌生地望着他,“我要阿木……”
朱木顿时呆若木鸡,傻傻地环顾着众人。傅杰摇摇头:“你的相貌变化得太大,我来。”他摘下帽子,蹲到苏霓身边,问,“苏霓,你还认得我吗?”
苏霓瞅了他半天,摇摇头:“你是谁……你们都是谁?这是哪里?我……我为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神情一阵痛苦。
众人骇然相望。傅杰轻柔地问:“不要紧,你只不过生了场病而已。不要焦急。你还能记得什么?”
“我……”苏霓闭上眼睛沉思着,又睁开眼睛,“我……我记得我老公叫阿木,他很年轻,很帅气,对我很好,可是他的样子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模糊?”
朱木泪如泉涌。傅杰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悄悄地说:“她需要刺激她的记忆!”然后换上笑脸问苏霓,“你还记得吕笙南吗?”
“吕笙南……”苏霓茫然地摇摇头,“他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傅杰又问:“那么……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昏迷的吗?”
苏霓摇了摇头,好奇地望着他们,忽然,她的眼睛一亮,看见了宁可,艰难的抬起手指着他:“你……你是阿木……”
宁可呆了。朱木默默地望着宁可,突然发觉他真的和很多年前的自己有些相似,都是高高的鼻梁,明亮的眼睛,脸型也相似,更重要的,是那种爆炸般的青春气息,也是自己曾经所拥有的。朱木微笑着望着苏霓:“阿霓,我把阿木给你找来了。你看看他,他一直陪在你身边。”说完招手把傻呆呆的宁可叫了过来,“阿霓,你看,他是你的阿木吧?呵呵,你看他木木的,像个木头,所以大家都叫他阿木。你也叫他阿木吗?”
苏霓深深地望着这个木木的“阿木”,那眼睛里,是一种爱恋,一种依赖,一种信任,一种熟悉。她伸出了手,宁可呆呆的,朱木微笑着,任眼泪磅礴而出,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抓住宁可的手,慢慢放到苏霓手心里。苏霓的手上,朱木送给她的结婚钻戒在夕阳下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朱木慢慢松开了手,手铐垂了下来。两个人执手相握,彼此注视着。
“走吧!”朱木站了起来,微笑着说。
傅杰戴上帽子,默默地带着朱木走向门外。忽然,苏霓问:“阿木,那个老人又是谁呢?”
朱木回过头来,淡淡的笑着:“我是……神父,教堂里的神父。”
然后他走出了门外。
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一队警察押着一个戴手铐的苍老的男子登上了凤凰台。凤凰台上,风景依旧,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一个威武的警察领着那个苍老的男子走遍了凤凰台的各个角落,把一桩桩的物证指给他看:“朱木,你看,这就是你当年挖地下泉水的地方,我们又挖了出来,这里的地势真是很奇特,泉水涌满了小坑,就是不往地面上冒。”
“不,我没有杀她!没有杀她!”朱木目光迷茫,喃喃地说,“傅杰警官,你为什么非要说我谋杀阿霓呢?为什么当初的场景我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呢?”
傅杰怜悯地看着他,拿出一只眉笔让他看:“当初我所奇怪的是,苏霓坠崖后,坤包里所有的东西都散落在悬崖边的灌木丛里,为什么这根眉笔会掉在远离悬崖的这座岩石旁呢?你能否回答我?”
“眉笔?”朱木茫然注视着这根眉笔。
“是的,这根眉笔曾经长久地困扰着我。直到后来,我几乎把凤凰台勘察遍了,才想明白了怎么回事。”傅杰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因为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你用石头砸昏她之后并没有直接把她扔下了悬崖,而是把她抱过来藏在了这座岩石的石缝里!”
傅杰蹲下身,指着岩石和地面间的一条窄窄的石缝,那里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平躺,里面光线明亮,但周围却被草丛覆盖,不太容易发觉:“朱木,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把苏霓扔下悬崖的时间是在吕笙南顺着峭壁爬下去寻找苏霓尸体的时候!”
朱木挑衅地望着他:“这跟那支眉笔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傅杰说,“你看看这支眉笔,它的笔头被磨秃了,这是一支很高档的眉笔,哪个女人常用的眉笔会把笔头磨秃?这只有一个解释,有人用它来写字!小孙,”傅杰叫过一个瘦小的警察,“你钻进石缝,看看有什么发现!”
小孙答应一声,脱下警服,躺在地上挪进了石缝,进了狭窄的入口,里面似乎挺宽敞,他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过了片刻,他突然惊叫了一声:“给我一个手电筒!”
有人把一只手电筒递进了石缝。小孙接过去,石缝里光芒闪烁。又过了一会儿,小孙探出头喊:“傅队,石缝里上面的岩石上写有字!”
傅杰好像在意料之中,看看了警察们和朱木惊讶的神情,说:“拍照!另外把那些字念出来!”
小孙咔嚓咔嚓拍完照,然后说:“没错,字迹很粗,是红色的,很显眼,不过时间久了,有些字被青苔覆盖了。的确是眉笔写的——阿木,我一直以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可是当你举起了石头的刹那,我才发觉我其实是深爱着你的。我愿意接受你的惩罚。你说过,我们都是同样的人。可是,阿木,为什么两个同样的人却无法相爱?”
所有的警察全都惊呆了,傅杰即使预料到了这种结果,也忍不住望着朱木,声音颤抖:“她……她是醒着的……你抱着她把她扔下悬崖时……她是……醒着的……她……她就这样让你抱着?”
朱木呆呆地听着,心头泛起一阵迷惘,那么说我确凿无疑杀了苏霓?可是它为什么没有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事实上我的确要杀她的,可是我还没有杀她,这一行为还没有发生。它为什么已经在别人的眼里发生了呢?
傅杰怜悯地叹了口气:“为了让你认罪,我曾经专门找过一个心理专家分析过你的精神状态,他分析说,你有某种记忆障碍,某些记忆会被潜意识加以抑制,让你的内心得以逃避。这叫做‘心因性记忆丧失’。杀死苏霓的记忆让你感觉痛苦,压抑,焦虑,于是你的潜意识对这个记忆进行压抑和回避,把它封存在你意识的深处,这段记忆在你脑海里形成了空白。久而久之,根据别人的推理和论证,甚至你也接受了是吕笙南谋杀苏霓的观点,从而使自己彻底逃避了这段记忆。”
朱木喃喃地说:“真的……真的是我吗?”
傅杰默然点头:“是你。苏霓坠崖后,别人都怀疑吕笙南,可我本能的就怀疑你。”
“为什么?”朱木神情呆滞。
“因为……”傅杰踌躇片刻说,“你还记得咱们在夜晚的路灯下喝酒那次吗?我问你谋杀自己的妻子最完美的方法是什么,你说,最佳的方法有几种:一是制造自杀假象,一是制造不在现场证明,一是制造一场意外,一是找到一个替罪羊。如果把这两项合起来,就是一桩很完美的谋杀了。你还说,你我倾向于不在现场证明和制造意外。苏霓这桩案子,同样是二合一的手法,只不过制造意外变成了找替罪羊而已。你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无论财富,嫉妒,荣誉,还是你的生命,都不会让你产生杀死苏霓的念头。可是有一种东西是你抗拒不了的,那就是你丧失财富后的信心崩溃,还有你寄托在苏霓身上的希望的幻灭!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从那夜开始,一粒种子已经在你内心萌芽了。”
朱木绝望地望着他,凄凉一笑:“也许……你说得很对。可是,是谁在我心里种下的种子?是谁让我认识到了财富的价值?”
傅杰怔住了,朱木继续笑着:“小杰,你做得很好,法律不会审判你,可是我回到地狱里等你的,咱们回共同面对一尊公正的神祗!”
傅杰脸色灰白,额头汗如雨下。朱木疯狂地大笑,狂笑中,他望着那个曾经隐藏过苏霓“尸身”的石缝泪如雨下。
朱木似乎清楚地看见苏霓仍旧躺在石缝里,像睡着了一样。现在他要去杀她了,把她抛下悬崖。警察们环在四周保护着他,他伸出紧铐的双手把她从石缝里拖了出来,紧紧抱在怀中,一步一步向悬崖走去。
“阿霓,我爱你,用我的生命去爱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带给我绝望和离弃?你知道,真正的爱,是睁着眼睛的。”朱木一步一步向悬崖走去,“没有欺骗,没有背叛,没有猜疑……也没有财富的诱惑,这一切我承受不来,也不愿承受。我爱你,不好么?你为什么要让我承受不起?”
朱木喃喃地说着,走近了悬崖,山风浩荡,吹起她的长发,她的衣裙。“阿霓,我们去一个纯净的地方。他们说,我把你扔下了悬崖,我怎么舍得。我要紧紧抱着你,咱们一起飞。”
朱木看了一眼身后的警察,露出一个笑容,问:“你们为什么非要我杀了她?”
然后他纵身跳进了白云深处。
爱随着身体崩裂成了碎片,思维仿佛刺刀上的层层铁锈,在时光中剥落,失去控制的身体宛如一座囚笼,收束着奔涌不息的意志在其中奔腾冲突……朱木“醒”来的时候,发觉眼前一片黑暗,然而黑暗中却有迷乱的镜头在飞闪。
朱木看见自己跳下了凤凰台,跳下凤凰台后,山间突出的松树阻碍了他落下的速度,一连撞断十几棵松树,他被挂在了山腰。他慢慢在自己的注视中苏醒,明月朗照,山石晶莹,已经是深夜。他想方设法下到地面,在山区奔走了整整一夜,用细铁丝捅开手铐,又在一座山洞里睡了一个白天后便在夜晚。然后他决定逃亡。
“事实上,人生不就是一场逃亡吗?”朱木微笑地说服自己,“我知道自己必然会在这场逃亡中死亡,也只有这样我才对得起阿霓,才能够在我内心获得罪与罚的平衡。吕笙南在监狱里说的其实是不错的。我只是不愿接受人间法律的审判。”
他不知道逃亡了多久,也不知道逃到了哪里,这里似乎是茫茫无边的大沙漠。沙漠里白天的气温高达四五十度,沙粒被烤得像炉炭,整个地面的温度高达七八十度,这样的环境没有任动物可以忍耐。他渴望着在太阳下缩成一具瘦小干瘪的尸体,像夸父一样在这人间留下一个追求者永不磨灭的记忆。
眼前出现了一座岩柱,后面是隐隐约约的沙丘线,朱木向它走去——事实上是向它爬去,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走两步就会摔一个跟头,极度的缺水使他全身的皮肤迸裂,嗓子像一根生锈的铁管。他一定要死在那座岩柱下,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多像苏霓在那里等待着他。
朱木抽出刀,割开了胳膊上的皮肤,血液却不怎么流,只微微浮出几粒血点,他恼怒地又刺了一刀,割断了几根静脉,血液开始缓慢地流淌,极稠、极黏,像是高浓度的胶水,流得极慢。他贪婪地把嘴唇贴了上去,使劲吸了一口,一种近乎胶质的流体缓缓流进喉咙。朱木就这样一口一口地喝着自己的鲜血,脚下不停,执著地向岩柱走去。
中途朱木喝了三次血,每次喝完都用布片细心地把伤口扎紧,免得浪费。可是粘稠的血液并不适宜解渴,它含的水份和氧份都非常的少。越来越多的失血使他头昏眼花,脚步虚浮,终于一头栽倒在地,身子一阵失重,随即沙尘扑面,他顺着一条沙坡滚了下去。不知滚了多久,身体静止了,朱木撑着地,一点一点地把头颅从沙堆里拔出来,抖掉头上脸上的碎沙,睁开了眼睛。他突然呆住了,一幅最令人惊心动魄的画面展示在他眼前:荒凉的砂粒间,美丽的阿霓神迹般地破土而出,她轻柔的笑着,温柔地向他招手:“阿木,来吧,我在这里等待着你,我们再不分离……”
朱木艰难抬起头,不远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个阿霓,再抬头,又一个……成千上万的阿霓娇羞幸福地铺满了沙漠,没有语言能够形容他的感激和幸福。他疯狂地往前爬动,向前爬,向前爬……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
苏霓和幸福就在前面,可能是幻觉,也可能是真实,但他永远无法证实了。苏霓永远都在等待着他,他就这么永远地向她爬去,却永远也无法接近……
朱木站在黑暗中满脸泪痕,默默地注视着自己野兽一样的爬行,忽然间他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话,那声音是如此熟悉。是苏霓。她说:“阿木,这不是那个叫神父的老人吗?他怎么躺在轮椅上?他怎么了?”
“阿霓,”是宁可的声音,“他不是神父,他是你的亲人,很亲很亲的人。他从凤凰台上跳了下来,摔伤了脊椎和脑神经,成了植物人。阿霓,我们得照顾他!你愿意吗?”
“嗯。”苏霓回答,“他好可怜,他给我的感觉好亲切……”
朱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只知道从此他坠入了一种可怕的轮回,被深深地锁闭在灵魂的黑暗中,永远也走不出去。他永远也不会死,他的逃亡与追求永无终结。
又是一年的春天,阳光灿烂。新婚的苏霓和丈夫宁可坐在和煦的阳光里,旁边的轮椅上躺着一个沉睡不醒的老人。苏霓翻动着一份《商城都市报》,上面刊登着朱木杀妻案的始末。苏霓叹息地对丈夫说:“阿木,这个被丈夫谋杀的女人真可怜,她竟然也叫苏霓……”
宁可微笑着拿开了她手里的报纸:“别看它了,你看,咱们的小宝宝快出世了,咱们得寻找幸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