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渐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1
|本章字节:10662字
朱木跑到停车场钻进自己那辆心爱的法拉利跑车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从这里到财富广场大约12公里。可是大都市中下班高峰期的12公里究竟有多远是很难想象的,朱木在铁桶般的钢铁洪流中左弯右转,在身后司机不断爆发的过骂声中终于在六点二十五分到达了财富广场外的路口。
财富广场是32层的商务大厦。这座大厦是朱木父亲一生的心血,也是这座城市一座标志性建筑,每年为公司带来上千万的收入。朱木的财富集团公司总部就位于这座大厦,占据了整个21层。当朱木艰难地驱车抵达财富广场边缘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寸步难行了,因为此刻广场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和车辆,混乱的秩序简直可以用骚乱来形容。
广场上,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份《商城都市报》,凑成堆,聚成团,拥挤成一锅稀烂的浆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朱木注意到他们溢着红光和热汗的脸上爆发着一种残忍的兴奋,好像古罗马角斗场里的观众在期待着一场令人惊奇的同类间的撕杀。大厦的保安们正在努力维持地下停车场通道的畅通;几十个交巡警正在口干舌燥地疏散人群;另有几个身穿商城都市抱马甲的人站在几张椅子上,手里举着扩音器在大声解释:“市民们,朋友们,这次的事件是我们工作中的失误,印刷错误造成的,纯粹是意外!报纸上刊登的事不会发生,请大家尽快离开,不要阻碍交通!市民们,朋友们……”
巡警们不知从哪里也搞来一把扩音器,正声嘶力竭地喊:“违章停放的车辆立即离开,否则立刻开罚单,立刻拖走!”
然而人群没有丝毫的疏散,时针已经指向六点二十五分,仅剩五分钟就能证明这件闻所未闻的奇事,谁会在乎坚持两分钟。朱木的法拉利早已被堵得进退两难,他干脆从车里出来,掏出手机给大厦的保安部沈经理打电话。刚接通电话时,那沈经理似乎刚跟谁吵完架,朱木的听筒里传来一声简短愤怒的“喂”,把朱木震的耳朵一阵麻木。
“喂!你他妈快说话!”
朱木冷冷地回敬了一句:“有你这样的保安部经理,我他妈现在说不出话了!”
“老……老板!”
朱木叹了口气:“我现在被困在财富广场,你是不是还作在你舒服的办公室?现在,你立刻派人用隔离线把广场上的人分割开来,防止混乱挤伤。如果广场上引发混乱引起伤亡,你惟一的选择就是从你舒服的办公室里跳下来……”朱木顿了顿,“站到大门口干门卫——”
这时,朱木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异常,一种在阳光里也使人浑身发冷的惊悚。他努力去触摸这种感觉,略一回味,这才发觉财富广场寂静了下来,他惊讶地发觉真个人群都仰起了脖子,上千双目光对准了天空的一个焦点。他慢慢抬起头,然后,是线条起伏的顶楼切割开了灰黄的天空,就在那个清晰的切割线上,飘舞一个白色的人影。
在一百多米的高度上,那条人影仿佛是个虚假的幻影,然而广场上重又沸腾的杂音证实了朱木的视觉。
“那是个女人!”一个中年妇女展开手里的报纸,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她一定就是苏霓!”
哄——人群顿时爆炸了。黄昏的光线里。人们的眼睛仿佛在充血,连朱木的心里也充满着一种恐惧,一种对预言的期待和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慌乱。戴着白色头盔的巡警和穿着马甲的报社人员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傻傻地望着大厦顶端的人影。
于是,上千人的视线开始了恐怖的颤动。白色的人影脱离了大厦与天空的切割线,在财富大厦灰色的背影中轻盈地划出了属于它自己的切割线,直线。那个过程似乎十分漫长,上千只抬起的头颅随着自己的目光缓缓垂下,直到人们看见了半空中飞扬的长发,时间才骤然加快,只一闪,广场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灌进了两千多只耳孔。地上盛开着鲜艳的花朵。
这一刹,声音与画面同时被定格了。整个广场以及整个城市呈现出死亡的姿态——僵硬与寂静。城市突然窒息了。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当朱木的听觉和视觉重新被撕裂的尖叫和碰撞的人影所填满,他的意识开始苏醒,茫然地抬起手腕,看着那块劳力士金表——18点30分。
一次“印刷事故”终于被证实是来自地狱的预言。
这时候,城市经过短暂的窒息终于恢复了活力。无声闪烁的警灯围了广场,随着大批警察的介入,人群迅速被安抚,死者周围也扯上有警方标志的隔离带。大厦的保安们也撇开了他们坚守的地下车库通道,开始配合警方疏散人群。
朱木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被驱走的人群像沙漏般从身边泻过,他才呆呆地走向大厦。
“先生,这里不准再往前走了。”一个警察拦住了他。
一脸慌乱的沈经理急忙跑了过来:“这是我们财富集团的总裁。”
警察点点头:“请您从隔离索的旁边绕过去。”
朱木侧着脸望着被隔离索圈起来的那具人体,沉默地绕过了那些警察。那个女人——苏霓的尸体在他移动的视野里变换着角度,他看见她的一张脸深陷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那时候,朱木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那张脸不是因为岩石的拒绝而摔扁,而是岩石与人类的骨肉相互包容了,彼此融合。然后,朱木看见了苏霓手里握着一张报纸。报纸摊在血泊里,远远的,他看见内文的小字中一条被加黑的弧线。
“苏霓……苏霓……”他无意识地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失神地走进了大厦,在身后的自动玻璃门无声合上的刹那,他胸中一阵发闷。
“也许,现在我是被这座大厦吞噬了。我走进了它的肠胃。”他想。
都市的夜空,边缘处总是呈现出苍白的颜色。朱木认为那时璀璨的城市对夜空的拒绝。这个死亡的夜晚,他站在财富大厦顶层32楼的酒店自己固定的3208套房的窗前一直沉默到昏昏欲睡的时刻,然后,他就这样开着灯,陷在了柔软的床垫里……
朦胧中,朱木听见有人敲门,沉闷的木质声音像是房间的心跳声。他茫然地坐起来,穿上拖鞋走出卧房。封闭的房间里,空气似乎在流动,一股阴冷的气流跟随着他移动的身体在他耳边轻轻地摩擦。朱木打个寒战,穿过会客室来到门前。手还未触及把手,门锁发出“嚓”的一声响。他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目瞪口呆地看着黄铜把手慢慢地向下压去,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搭在上面。然后,门裂开了一条缝,无声无息地扩大,那种无声的缓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门终于撕裂了,就像撕裂了朱木的身体。走廊和屋内的灯光交融成一团,朱木看见了敲门的人,一个陌生的女人,白色长裙,长发披散,正木然凝望着自己。长发遮着她的脸,他只看见头发的阴影里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
“你……找谁?”朱木感觉声音不像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他定定神,也许经历了那场黄昏,自己太紧张了。
随即他听见一个声音回答了自己:“找你。”
朱木吓了一跳——他没有看见这个女人的嘴唇动!而且那声音机械得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阴森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找我……做什么?”朱木感觉自己说出了这句话,但他听不见。喉咙仿佛被堵塞了,他有种窒息感,一种浓烈的恐怖使他感到眩晕。
“你是这座大厦的主人?”那种毫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意。
朱木傻傻地点头。
“求你把这座大厦让给我居住……”那个女人说着,朱木开始颤抖,后退,“我游荡在人间与地狱的边缘,无处可去。”朱木眼中满是惊恐,极度的恐怖使他张大着嘴却叫不出来,“这座大厦沾染了我的鲜血,像子宫一样包容着我……”
“你……你是谁?”朱木终于恐惧地吼了出来,“你是不是鬼?”
那女人的脸上闪过一种茫然:“他们都叫我苏霓。这是我的名字吗?”
“苏霓……”朱木呻吟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嚓嚓”,两条腿撞在茶几上,仰面摔倒在地,把玻璃茶几压个稀烂,“你是鬼!鬼!不要过来!”
“我已经死了吗?”那女人哀伤地看看自己的双手。她的脸上忽然渗出了鲜血,脸骨开始向里陷了进去,呈现出扁平的形状,血肉模糊。
朱木惊恐地注视着她的变化,手指痉挛,死死地扭住地毯。这个女人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全身发出骨骼碎裂的声响,随即化成了一堆没有支撑的肉泥,堆积在了地上……
“啊——”朱木终于发出了一声惊叫,猛地睁开眼,头顶灯光刺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方才的恐怖只是一段离奇的怪梦。
朱木浑身软绵绵地跳下床,感到全身冰冷,原来出了一身热汗。他茫然环顾四周,又冲到会客室里看了看,茶几完好无损,门也牢牢地锁着。果然是梦,梦境竟然如此真切。
朱木舒了口气,看来是黄昏时的惨象对自己印象太深刻了,回头得找吕笙南释梦,不然会在潜意识中种下一种恐怖。他赤着脚走到门口,伸手想关掉会客室的灯,手刚刚按在开关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朱木全身僵硬了。梦中的场景又一次在脑中闪过,他忽然涌出一股勇气,轻轻屋住门把手猛地拉开了房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朱木呆呆地望着她,脑中一阵眩晕。梦与现实融为一体了,就像花岗岩能与人的骨肉相互融合一样。门外的女人怔怔地望着他,好像没想到门会开得这么快,竟没来得及使用自己鬼魂与幽灵所独有的异能。他们就这样面面相觑,互相凝望。
朱木呆呆地望了她很久,似乎忘记了恐惧。事实上,这个女人惊人的美丽像恐怖一样同样让朱木感觉窒息。她太完美了,简直不像是现实的存在,朱木惟一感到放心的是她有着让他熟悉的表情:清澈的眼睛里似乎蕴含着一种憔悴与忧伤。
“你……找谁?”朱木问。话一出口,他的心脏便是一阵剧烈的跳动:和梦中见到那个女鬼所问的话一模一样。
“我想打听一件事。”这个女人说。声音略带沙哑,非常动听。
“什么事?”朱木问
“今天黄昏的时候是否有个叫苏霓的人死在下面的广场?”这个女人打开肩上的皮质坤包,取出一张报纸。拉链尖锐的撕裂声在寂静的空气里颤动。
“是的。”朱木马上点头,他不愿再在脑海里回忆那个镜头。
“苏霓……真的死了吗?”这个女人脸上闪过一种迷茫,手里的报纸正是出现“印刷事件”的那个版面。
“真的死了。从32楼,”朱木指至头顶,“跳了下去。我看见了她的尸体。你认识她妈?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女人摇摇头:“我叫……苏霓。”
“苏………”朱木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一股冰冷的气息窜过脊背。他惊恐地注视着这个女人,如此完美的容貌根本不是人间所有,下一刻,她的脸部就要变形了吧?然后像一团泥一样坍塌在地上……朱木努力使自己脸上堆起了微笑,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后挪动,“你……你怎么叫苏霓呢!嘿嘿……呵呵……苏霓已经死了……我知道我在做梦,你吓不住我的。”他一边说一边后退,这个女人——苏霓伸出手臂,手里抓着那张报纸。朱木几乎要崩溃,脸上笑得肌肉扭曲,一见苏霓伸出了手臂,他大叫一声,猛地一摔门,砰地一声把苏霓关在了门外。
巨大的关门声沉寂了下来,朱木怔怔地望望四周,苍白的四壁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突然而来的寂静中孕酿着死亡的气息。朱木脸上热汗淋漓,再也受不了这种苍白与沉默的逼迫,转身奔向卧室。他慌不择路,脑门“咚”地撞在了门框上,他歪歪斜斜走了几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朱木睁开眼睛,看见了天花板上的吊灯。雪亮的灯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发觉自己横躺在床上。想想方才恐惧的场景,原来又是一个梦,这个苏霓居然两次进入自己的梦中!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感觉额头有些疼痛,伸手摸了摸,粘粘的,手里沾满了鲜血!他想起昏迷前撞到门框上的一幕。
“那不是梦,我真的撞在了门框上!”他喃喃地说。
他站起身,从墙壁上摘下一把装饰用的藏刀,刷地出鞘,雪亮的刀锋使他的表情略微镇定。他握着刀,小心翼翼地走到门框边,上面没有血。他提着弯刀在客厅里逡巡,没有任何痕迹,没有人来过,也没有……鬼魂造访。可自己额头的伤是怎么回事?
朱木皱着眉,从茶几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拭一下额头,纸巾上沾满了血。
“伤口一定很严重。”朱木叹了口气,想去卫生间照照镜子。卫生间在房门口,他刚推开卫生间的门,忽然发现房门里夹着一张报纸。他拽了拽,夹得很紧。他打开门,报纸落在了地上,摊了开来。
“今日18:30分,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
内文中弧形排列的黑体小字仿佛是狞笑的幽灵,与他的眼神相对峙。朱木一哆嗦,一脚踢上门,报纸扭曲着身体“哧拉”尖叫着又被夹在了门逢里。梦中的场景清晰地在眼前闪现,苏霓的鬼魂伸出拿着报纸的手想来抓他,他猛地扣上了门。
“那个死去的苏霓真的来过!这不是梦!”朱木颓然坐在地上,喃喃地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