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渐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1
|本章字节:12664字
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朱木和吕笙南亲身经历了周庭君的死亡。
周庭君坠楼后,事先已经控制了现场的警方立即开始确定死者的身份,死者身着报社的夏季制服,穿着与周庭君一致,由于死者面部着地,相貌已无法辨认,警方调来报社的人事档案,确定身高、体重、肤色等外部特征一致,另外血型等方面也一致,警方确认了死者就是周庭君。
于是《商城都市报》两度预告死亡的事件以风暴般的速度卷了全国,记者们蜂拥而至商城市,各大媒体纷纷登载,一些大报刊登整版评论痛挖根源,而《商城都市报》的一些兄弟报刊则发表文章帮助辟谣,几场口水仗下来,引发了一场新闻界的混乱。
在周庭君坠楼死亡后,混乱更是达到白热化状态。普通民众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恐慌,有关部门捂也捂不住,干脆让新闻界放手争论,以正视听。
这些天,商城市变得阴郁的天空始终被马蜂一样的记者所充斥。在记者们的狂叮之下,警方对案件的侦查连一个细节都瞒不住。于是,外省的报纸和网站上纷纷爆发了周庭君死前那晚,他的住宅的小区发生的诡异事件:数十个居民证实,那晚三点钟明明听见有人惨叫坠楼,却找不到尸体,只发现了一顶帽子。而那晚之后,整个小区里“失踪”,没有再出现的人只有周庭君。
甚至有记者通过关系突破了警方的重重障碍,采访到了承印《商城都市报》的报业集团的印刷厂人员。经过一系列的采访,把至今还封存在警方档案里的周庭君死前那晚凌晨四点发生在印刷厂的一幕镜头重现在了报纸上。
凌晨四点,印刷厂准备开机印刷明天的报纸,周庭君突然出现在印刷车间。
“当时,我正要出胶片,周庭君来了。”照排工人说,“我注意到他衣服凌乱,眼神呆滞,走路的姿态非常僵硬,像个……”照排工人眼中露出恐怖的表情,心有余悸地说,“像个没有生命的僵尸。他问我是否准备出胶片,然后说他睡不着,不放心报纸,怕出篓子。我知道前天的报纸误登了‘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的消息,也知道周庭君挨了整,他这种心情也能理解,况且报社还没有正式解除他的职务。我就让他坐到电脑旁校对。他只看了一会儿,也没见改动什么,就站了起来,说:还是看一看心里踏实。说完慢慢走了出去。我实在没想到会出了这种事!”
此事一传出,周庭君“两度”坠楼事件更显得扑朔迷离。网上人气最高的看法是:事实上周庭君在自家小区坠楼已经死亡,印刷厂出现和报业大厦坠楼,是他死后不灭的意识,支配着他向世人赎罪,并亲手制作了邀请自己下地狱的邀请函。
正统媒体的一些心理学者则猜测周庭君在自家小区坠楼可能没死,然后出于一种责任心跑到了印刷厂校对,不料潜意识中的强迫心理使他无意识地挑选出了预告自己死亡的字。至于为何又去报业大厦跳楼,可能是他清醒过来之后意识到自己又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压力太大,自寻短见……
前一种说法大众嗤之以鼻,但后一种说法也是漏洞重重。比如,周庭君为何会在自家小区坠楼?从六楼摔下谁能又活蹦乱跳跑到印刷厂去?强迫症是否能使人在早有警惕的状态下挑出文章里有关自己即将死亡的字眼?这连心理学家也不相信。至于到报业大厦是为了自寻短见,连周庭君的同事也不相信,他们说:第一,周庭君绝不是会自杀的人,他就算毁了报业剧团也不会内疚,宁愿蹲一辈子监狱也不会自杀;第二,周庭君早上来报社时神采奕奕,谈笑风生,哪个想自杀的能这样?
于是,支持第一种观点的人反而占了上风。
一个星期过去了,周庭君的棺材板早已盖上,种种猜测却仍未平息,他就像一个幽灵,飞舞于商城市民的唇舌之间。
这些日子朱木也在关注着周庭君坠楼案的进展。他本以为时间一长,警方会查出个蛛丝马迹,不料时间越久,谜团越大,他便开始泄气。
尤其让朱木感到焦灼的是,非但周庭君案没有进展,连他拜托傅杰调查的苏霓一事也杳无音讯,这些日子傅杰就像消失了一样。
“也许是周庭君案占住了他的手脚。”朱木闷闷地想。
这些天吕笙南似乎也很忙碌,一打电话就说有事,每天处理完公司事务,朱木便孤独地坐在32楼自己的私人阳台上,望着铺展在脚下的城市,钢铁的车流、水泥的建筑,灰色的天空发呆。他对此毫不厌倦,他认为能够发呆是一个人的福气。在意识不受控制的游荡中,他能够思考自己的生命与生存,虽然除了钞票,他什么也没有。偶尔,一只飞鸟经过,他的心里会生出震颤般的感激,身子想去迎接它,却被栏杆挡在了阳台里。于是,他会想起那个可怜的女人苏霓:她从一百多米的高空跃下,是否也是为了抓住这个世界带给她的一瞬间的感激?
他又开始回想起苏霓行走在财富大厦里的每一个镜头,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个梦,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你无处可去了,耍我把财富大厦让给你的灵魂安家。一座大厦而已。如果你再来,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
飞鸟一去无踪,她呼喊的声音被吸收在灰暗的空气中。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他漠然瞅了瞅,来电上显示是傅杰,他急忙按下接听键,惊喜地叫道:“阿杰,你终于出现了!”
“出……出现?”傅杰吐字有些不清,环境也很吵杂,“我……我失踪了吗?”
朱木笑了笑:“没失踪我为什么联系不上你?”
“我……我喝……我喝酒去了!”傅杰好像醉醺醺的,“我放长假,喝……喝酒去了。”
“请假喝酒?”朱木有些不可思议,“你没去查周庭君案吗?”
“周庭君?”傅杰愤怒了起来,朱木随即听到啪的碎裂声,好像是酒杯,“那王八蛋,死了活该!我查他干嘛?别……别说了,你过来捞我吧!”
“捞你?”朱木有些迷茫,他知道警察们所谓的“捞”的含义,“去哪儿捞你?你犯事了?蹲监狱了?”
“屁蹲监狱,我在世纪酒吧喝了三天了,三天没出过酒吧的门,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哈哈!”傅杰大笑,“没钱他们就不让我走,嘿嘿,我就不走,白天在这儿睡觉,晚上就在这儿喝酒。呵呵,我是警察,不能欠人酒钱,所以你赶快来给我付账吧!”
朱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在朱木的印象中,傅杰是个极其严谨的警察,极其自尊的朋友,豪爽,讲义气,要面子,何曾见他这样放荡过?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朱木暗暗嘀咕。
朱木赶到世纪酒吧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酒吧里还没几个人,他一眼就看见了身着便装坐在吧台边的傅杰。傅杰正端着一杯红酒往喉咙里倒,脸色通红,眼睛眯着,根本就不看酒杯。朱木在他旁边坐下,要了一杯生啤。傅杰努力争开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
“你怎么搞的?”朱木淡淡地说,“我托你查苏霓的资料,这几天不见回音,还以为周庭君坠楼案沸沸扬扬,你查案去了。”
一听“周庭君”三字,傅杰又想摔杯子,举起来杯子,发了阵呆,颓然把酒灌进了喉咙;“你来了我就不喝着劣酒了。来杯……不,来瓶马丁尼,送到16号桌。”说完把胳膊搭在朱木肩上,走向一个偏僻的角落,经过舞池边,他被台阶绊了个趔趄,朱木急忙扶着他,到16号桌后面的沙发上坐下。
酒吧里放着一首苍凉的萨克斯曲,灯光纷乱。傅杰平躺在朱木身上,醉醺醺地说:“那个苏霓啊!我早就查了。全国叫苏霓的女人只有一个符合你描绘的特征。不…不过啊……”他酒意上涌,打了个嗝,“这个……涉及到案子的资料我必须自己调查一下,看是否和案子有关。查完后我把结果上报给局长,局长骂了我一顿,叫我把结果给你算了。”
“骂了你一顿?”朱木有些奇怪,“为什么骂你?”
“很明显和财富大厦苏霓坠楼案无关嘛!局长怪我太谨慎,怕得罪你。他……他还想找你赞助公安系统春节晚会呢!”
“你查到的苏霓资料为什么很明显和苏霓坠楼案无关?”朱木更奇怪了,对赞助之类毫不在意,“特征不是吻合吗?”
“特征当然吻合,可我查到的这个苏霓早在10年前就已经死了。她还和苏霓坠楼案有个屁关系,除非她变成鬼。”傅杰哈哈大笑。
“死……死了?10年前?”朱木目瞪口呆。
“嗯,我查到的苏霓出生于福建闽南沿海,10年前死于一场火灾事故,死时才十七八岁。”傅杰说。抓起茶几上的马丁尼,给朱木到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苏霓……死了?10年前?”朱木呆呆地望着傅杰。他的大脑忽然开始混乱,似乎在拒绝把这个消息同自己的愿望联系起来。
傅杰懒洋洋地击溃了朱木的一厢情愿,伸手掏出皮夹,取出一张照片拍在茶几的玻璃上,缓缓地推给了他。沾着酒渍的手指同玻璃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是我从资料库里扫描下来的。苏霓10年前的照片。跟你向我描述的很像吧?”
朱木没看照片,失神地望着傅杰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拿起照片,慢慢抬高手臂,放到自己眼前。眼前是一片空白,没有人像。朱木似乎松了口气。
“你拿反了。”傅杰好心地提醒。
朱木怔了怔,手指痉挛一样翻动了一下,一个美丽的少女盛开在他的手指间,青春的动感扑面而来。秀气的脸蛋,尖尖的下巴,高挺的鼻梁,明澈的眼眸……那不是人间所能有的美丽仿佛只会在童话和传奇***现,而今就盛开在他的指尖。那的确是苏霓,除了一丝忧郁和沧桑,岁月没有在她完美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
苏霓真的死了。那个曾经出现在他的门外,飘落在财富大厦的摄像头中,求他赐给她一个家的可怜的女人,原来只是游荡于空蒙世界、冰冷人间的一个幽灵……朱木忽然想哭。梦居然这么容易就破碎了。
朱木死死地盯着这张扫描出来的照片,目光像是在吞噬它。忽然,他想到一个疑点问:“既然苏霓10年前就死了,那个坠楼的苏霓又是谁?”
话脱口而出,却没有人应答,他这才醒觉过来,发觉傅杰已经半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酒杯还斜放在腮边,半杯残酒顺着下巴淌满了衣领。朱木把酒杯抽出他的手掌,拍拍他的脸:“小杰,醒醒。”
傅杰揉揉眼:“我睡着了吗?我怎么会睡着?”
“先别睡,回答完我的问题,我送你回家。”朱木说。
“回家?我还有家吗?”傅杰懵懂地咕哝一句,“喂,我已经醒了,你怎么还拍我的脸?”
朱木怔了怔,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好像跟思维脱节一样,居然还持续着方才的动作,把傅杰的脸拍得啪啪直响。他抱歉地笑笑,赶紧缩回了手,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个啊?”傅杰抹抹脸,努力睁大眼睛,“这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个坠楼的女人也叫苏霓,并且有强烈的受暗示心理或轻生念头,一看见报纸上宣告自己死亡的消息就干脆跳楼自杀;二是这个女人有某种精神问题,看到报纸,在她意识中产生了角色替换作用。因为这个女人的面目摔烂了,这为我们排查失踪人口造成一定困难,还没能确定她的身份。唉,这个城市是他妈的全国交通枢纽,流动人口太大。”
跟吕笙南说的一样。朱木叹了口气,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碰了碰另一杯,自己一饮而尽。傅杰疑惑地望望他,也灌进了喉咙。朱木放下杯子:“小杰,我送你回家吧!免得你老婆担心。”
傅杰刚要放下杯子,一听,愣了愣,抓起瓶子又到了一杯,咕咚一口灌进喉咙:“不要提她!来!喝!醉卧……他妈的酒吧君莫笑,男人有家不能回!”说完又给朱木倒了一杯,想给自己倒,滴了几滴,一瓶马丁尼已见底。他放下酒瓶,冲吧台喊:“billy哥,一瓶马丁尼!”
服务生端着托盘又送来一瓶。傅杰打了个酒嗝:“阿木,我想杀人!”
朱木吓了一跳:“杀人?喝醉了你,你是警察啊!”
“警察也是人,也有杀人的欲望!”过度的酒精充斥了瞳仁,傅杰眼睛通红地盯着注目,“当有人危及到你的……尊严,当有人摧毁了你……存在的价值,你只有一个方法才能挽回,那就是——消灭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木关切地问,“小杰,告诉我。”
“那天,周庭君坠楼……死了……”傅杰恶狠狠地又灌了一大口酒。他真的醉了,灌进去的酒沫不断从嘴角冒出来。酒沫一边冒,他一边不停地说。他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朱木,仿佛朱木是个容纳他的话语与心事的垃圾箱。
“周庭君……死了。”傅杰喃喃地说,“局里我把从苏霓坠楼案抽调出来负责这个案子。我带队去周庭君的家里勘查,这么一搜查,我们还原出了一个卑劣、无耻、下流与自私的恶棍。在他的电脑里有个加密的文件,是他写的日记,记录了他的前半生,他60年代末出生于沿海一个小渔村,幼年时她父母出海捕鱼葬身大海。村里的渔民们把他养大,凑钱供他上学。他极其聪明,后来竟然考入一所名牌大学的经济系,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在大学里呆了一年后,他又回了一趟渔村,伙同他人,将全村父老骗了个血本无归。他在日记里写着:10万元,这是我这一生赚到的第一桶金。大学毕业后,他搭上了一个地下贩毒集团,专门为他们洗黑钱。后来这个贩毒集团毁灭于一场火拼,他携款潜逃,在全国各地醉生梦死地挥霍了几年,把那笔巨款花得一干二净,然后来到商城市摇身一变,成了记者,几年之后当上了《商城都市报》新闻部副主任。在他的记者生涯中,他最大的嗜好有两个,一是掌握别人的隐私进行敲诈,二是勾引有夫之妇寻欢作乐。我们在他衣柜的暗格里找到了十几本存折,款项累计高达上百万。和这个存折放在一起的,是几十张各个女人的裸照,都是他和对方幽会的时候偷偷拍下来的,上面注明了编号和日期,估计是为了要挟对方所用……”
傅杰一口气说完,猛地又灌了口酒,拼命地咽了进去,然后呼哧呼哧喘气,额头上筋脉凸起。朱木有些奇怪:“周庭君在商城市的形象一向比较正面,在他当记者的时候,老百姓对他口碑不错,没想到实质竟然这么卑劣。不过你也不用对他这么大动肝火呀!”
傅杰惨笑一声:“你知道我在那他照片中看到了谁?我老婆!虽然只是一个后背,但我能不知道是她吗?”
朱木呆了。傅杰继续说:“鉴于周庭君的经历如此复杂,局里决定深挖严查,看看周庭君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照片上的女人个个都要调查,虽然我老婆的照片只有一个背影,可我怎么还能负责这个案子!于是,我就请了大假,钻进这个酒吧。一连三天了,我无处可去啊!”
傅杰在这家酒吧的三天,事实上就是和酒吧相对峙的三天。酒吧里有包房,他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再喝,到了第二天他就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欠了上千块,他不屑找朋友送钱,坦然地告诉酒吧老板说他身上没钱了,但他不想走,还想继续喝,遭到老板的拒绝。酒吧老板告诉他,第一不让走,第二不让喝。第一条傅杰挺高兴,第二条他坚决不答应,说你让喝酒我就不让朋友送钱,我也不走,我不信你敢让我饿死在这儿。酒吧老板想揍他,傅杰伸出三根指头捏烂了厚厚的生啤杯,老板没辙了。后来服务生billy偷偷告诉老板,说昨天这家伙掏钱时他看见一个警官证,估计这混蛋是个流氓警察。正这时,傅杰兜里的手机响了,酒吧老板眼睛一亮,宣布暂时替他保管手机,可以允许他继续赊酒。于是傅杰和外界的联系彻底断绝了。傅杰对此倒也无所谓,只是对只能赊些劣酒强烈不满,酒吧老板也不睬他,一个白眼抛将过去:“你不喝更好!”傅杰只好安于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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