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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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和她的筏队终于倦怠。仇人消遁,愤怒之焰一时无影无形。蛇一头栽倒水中,姊妹们捞她,她嘎嘎笑道:“咿呀,我都睡着了!”额头的血迹还没冷,在方圆数里的涡流兜第三圈的时候她还一遍又一遍地吆喝道:“细细看!一寸黑影也不要放过!细细看!一寸黑影也不要放过!”血还在流,人怎么会睡着呢?蛇是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疲于奔命而命不堪疲了,她躺在筏上嘘了一口气。
空中足音是皓月。
一轮皓月撞碎了天庭。
皓月裹了万丈云衫翩翩垂临。
惊涛砸碎在妖岬的牛角尖端,一万只笨拙的莲藕水爪抓着了皓月的衣襟,失手了,又拽着了皓月的长袖,同归于碎。
月是盐妇的神谕,月是盐妇的诰命,月是盐妇的惊魂。盐妇天生是一件胎衣,盐妇千秋万代给盐村生儿育女,但盐妇的魂,一生只怀着月亮胎盘。今夜此时,皓月锥立在篙头上,神色惶惶。
蛇惊呆了。是哪个时辰潇潇雨歇了呢?有多久没仰着一轮明月了呢?蛇要哭出声来。“明月不来就不来,明月来了升灵台,灵台升在姣心里,姣打泪水洗尘埃。”蛇让遽然叫到魂里的这句老风流巫婆的话弄羞了,心里怦怦直跳。她挣扎起来,多少代海里岸上的蛇都是挣扎到死的,作为海巫的蛇也一样,不可以在活着的时候平安地躺下。蛇不可以让姊妹们看出来她的心枯竭了,像雷劈断了一棵年轻的树,依然青青,可它的血脉断了,只稍雨过天晴,它将刷的变色,枯去无言。蛇没能站稳,她死死把着长篙,可她这时才发现,篙是摇的不是靠的,噢,命是争的不是养的,爱是念的不是得的。天下没有比盐妇更明白月亮的那寸心思了。盐妇是看月亮的脸色堵潮流封盐田的。三更时辰的月亮是一只洋瓶子,心里愁着是愁着,天要下雨,天要阴,你堵了盐水在盐田里没用,没晒浅,第二夜的潮头又涨了,新水拍走旧水,水还是水,不是盐妇,哪知道盐田崩溃的沮丧哩。月亮瓶子心里清爽,天上要像织布一样刮长风了,天上要蒸鲸头一样暴烈日了,堵呀堵呀能堵多高的坝堵多高的坝,储了水就是储了盐,储了盐就是储了银。刮风的晴日是刮盐的天,看田埂是一刀一刀的白,看盐田是一圈一圈的灰,不是盐妇,哪会知道结盐像结果,盈丈盈丈的树都陶醉得腰也弯了呢。多少落了岁数的盐妇隔百丈千丈一声啸笑,你知道她家的盐田晒了几根针头多粗的盐粒,多少年轻的朋友隔百丈千丈一声啸笑,她知道你的牢骚你知道她的邪念。五更一过,月亮就是盐妇的心,月亮阴,心也阴,月亮晴,心也沉。五更以后海潮狂退,一泻数里。归家的盐妇心里永恒是空落落的。漫说外乡人,便是同村人,不下盐田的盐妇也听不懂盐妇咿呀的调子哩。海谣三成是有调没有词的,像独弦琴,调在天上,词在人心。一千棵树有一千棵树的哆嗦,万张叶有万张叶的癫落,有哪一对露珠眨的眼神同纹同理呢?没有。唱调的听调的都知道盐咸,就不知道哪一道咸里藏的哪一条鱼哪一只虾的血泪。
蛇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外人以为蛇是人间的神,蛇也以为上辈的蛇是前辈的神胎,唯有今夜此时的蛇,才担着人的全副痛苦。蛇的家族永恒是闹哄哄的,钱财,人丁,总是兴旺的,亲人客人,总是亲挚的,可偏偏就是女儿的胎数没个定数,一辈子七胎八胎女的,一辈子两胎三胎女的,蛇这一辈就只有两姊妹,可妹妹前年一场蝎血病,人倒下来才两天两夜就断气了。蛇家已经为了蛇的身份招了十七代倒插门女婿,蛇的家这回说的是鳜镇的付家。这付家的命是一颗榄果,去年摘金秋榄,一腰摔断在树下的大箩筐扁担上。蛇梦了整整十个月人变成鸟。呵,不知鸟,羡鸟轻轻的巧巧的。变成了鸟,不是心浮了,是浮了心了。每一声恶梦都不由你。如果蛇在生下一胎女儿之前死,蛇将不再出于蛇家!蛇不去想蛇不再出于蛇家,蛇的家庭为蛇荣耀了十七代,可也同时担了十七辈子的险恶。如果她不幸,荣耀熄灭的同时,险恶也将消弥。蛇想她的早早夭殇的夫君,她不曾见过他,可后来为了想他是个什么样子,她去看了他的小弟,她吃了一惊,跟她的外公相一模一样,槁槁的,棱棱的,很白很白,很细腻,像掘出泥的笋子。蛇想他会很软很弱,可他怎么可以爬上五丈七丈高的榄果树呢?他总不会像条白蛇一半是爬了一半是飞吧,不是让扁担压死是摔在扁担上死,他终究也没离开扁担,他该是条苦命。念着他是条苦命,她就风急火燎要见他,蛇心高气傲,他没死之前,轻轻的淡淡的想他也想得很少,倒是想镇上的人奸刁、诡诈、阴冷、邪恶,可他死了,她偏就急了,痛了。自从官军路过盐村伤害了雁的外婆,蛇就心惊肉跳的,昨天天黑前又惊闻鬼子劫了盐田,她的心就像咬了鱼饵,揪是痛,含是痛,这下子一场血肉绞杀罢了,魂又惊了。这下子她悄悄想见了那个摔死在榄果树下的魂,槁槁的,棱棱的。呵,活着的死才是死的痛,死了,命与草木就相拥而泣了,跟这尘世就没什么怨尤了。今夜月亮造访,是失魂落魄的月亮,是让巨魔啖食掉大半块冰雪的半镜子月亮嘶喊着来。月亮嘶喊着去,如果人听不清月亮在说什么,人将死无葬身之地,死无葬身之地不就是海难么!
蛇决定荡出妖岬。她叫姊妹们看看筏上还有没有拴的糯米布袋和蛋篓、酒筒。都有。那就吃吧,不要瞌眼,不要躺下,吃饱了要荡筏,五更前一定要荡出妖岬,蛇当然不能透露她的不祥的预感,她听出来自己喊到一定要在五更前荡出妖岬这句话时像叫坟的鬼,话也嘘破了,月色好像挂了满天的白布,把她的沙哑之音给吸掉了,包裹了。糯米是蕉叶包的,浸了水也不湿,也不淡,煮熟的蛋不忌水,酒在竹筒里也不忌水,拔了塞就喷出香来。蛇敬了牙营长、关羽、涿和海佬。蛇嘘了一口凉气,她仿佛被皓月照透了一副肝胆,她朝穆圆圆走,朝鹞走。她心惊肉跳,在她自己的心灵被一种不祥之兆弄潮湿了之后,她突然觉得两个她敬畏的客人一如两尊暗礁似的。穆圆圆,像个戏子一样娇美,像个青楼女一样胴体里缠满了金银珠宝,在海上荡码头客的海佬还有什么没见过?他也是临死了才见这么一个奇女子,她是要买日本鬼的头颅!天下多少道公巫婆是缠那风说话要绑吓小孩的鬼,可这女人是要买日本鬼的头颅,像到瓜地里点瓜一样敲货折银两!还有枭寨招魂的九凤,蛇知道寨匪出远门斗命是带道公巫婆招魂,可招魂就招魂,这九凤急了是要杀仇人,她们不懂水,要盐女绑在筏上出弯刀杀人!真砍了,像砍笋子一样砍爬筏的仇人!蛇是何等样的奇女子,可她揣酒筒去敬穆圆圆和鹞的时候摔了两膝盖。她在盐村是无冕之王,可遇着了她敬畏的人,她有点怵,有点羞。她隔一张筏听见一门沙哑的嗓音笑得甜蜜,禁不住立了脚跟。那就是穆圆圆了,她说她敲了三个脑壳,一个肯定死了,因为篙子震的声音她听得出,像一个南瓜裂了!姊妹们哈哈大笑,雁说:“那个肯定死了,我也见了,我要补一篙哩,那人仰了,是伸的四只蛙腿!”蛇一时乐了,上去敬酒,因为穆圆圆是绑了一只脚在筏上的,她是侧躺着,雁就向穆圆圆介绍蛇。穆圆圆说她听说了,蛇是真正的女王,她说感谢女王,蛇眼见穆圆圆可真是个天性开心的吉利人,就跪下去和穆圆圆对喝一口酒,穆圆圆真咕嘟喝了,咳了一通,笑道:“蛇!告诉你!我是你们县蒙县长老婆!知道不?我是你们县蒙县长老婆!我告诉你,我可是读了好多好多书咧,我可是听了好多好多戏咧,嗳呀,什么杨门女将,什么木兰从军,嗳呀,我当那是文人墨客闹个戏文要赏钱咧,哇!我看真有!真有!呐!今夜我算饱了眼福咧,到头来,嗯,我要把你们今夜敲日本鬼脑壳的事,嗯,当然,还有日本鬼烧县城的事,嗯,我要编戏文!你信不信?”穆圆圆这通话弄得筏上的人都惊得呆了。蛇听说这穆圆圆就是县太爷的老婆,着实比那夜里真眼见县长轿亏县长颜面还吃惊。蛇不惊那个老男人县长,蛇惊那快断气的蒙县长竟然藏了这么个老婆!蛇跪近了要看看穆圆圆的脸蛋,穆圆圆正巧要看蛇哩,两个人瞠目相对,一时仰了大笑,彼此都又惊又喜,蛇以为穆圆圆是娇嫩的戏子打扮,没想到穆圆圆真是鹅蛋脸珍珠牙,水刷了月照了原是个天仙美人胚!穆圆圆呢,她以为呼见唤雨的女中之王是个邪气十足的老盐妇,哪想到还是羞答答的一个闺秀!她们傻傻地又轮了喝三口,穆圆圆咳得要呕出肺腑来,咳了又哇哇地没命叫,弄得筏上的姊妹如在梦中,把个血腥的惊心动魄事忘了七成,大家把糯米和蛋都拿捏在手中,抢着喝酒,血腥气十足。这中间有个跪趴的人比谁都吃惊,他就是牙营长。他比谁都更早领教县长夫人的野性,可她刚才听了穆圆圆的嗓音,还是摔了一跤。他可不信耳朵,爬近了,又听穆圆圆呱呱呱呱自报家门说她是蒙县长老婆,他是膝盖软了脑门跳了。他听那海佬说了有个女主身上缠金玉珠宝要点数买日本鬼头颅,牙营长当这是海人的黑话,不是黑话,是白话!不是白日做梦,是黑夜里神仙玩的人间事!牙营长心跳得喉咙呵出来酒气,他仰了问天,道:“老天爷,这倒是蒙县长学的夫人相?还是夫人学的县长相?”
牙营长趴筏湿了一掌水往脑门穴上搭了,再想想,想这事是真的,他赶紧爬回筏头,牙营长虽说是个旱鸭子,一经折腾了大半夜,他筏也站稳了,可这时辰他就是站不住,一膝盖一膝盖地摔。蛇和穆圆圆尽兴了,又从左筏尾跳到右筏尾,鹞伤了,伤得很重,是癞抱着,鹞静静地,蛇趴筏细细看了,观音脸蛋,曾是怎样美丽的凤凰。九凤的名号怎么来?蛇当然想着也像蛇的名号一样不会太简单,不是天上的神仙就是地上的美妖和善魅。蛇看着鹞,就念着山中飞出金凤凰那句话。蕉说:“这位大姐叫鹞。”蛇说:“我记得。”蕉说:“鹞使弯刀亮起来哩,砍着剑,冒火了,是浮怪输,剑掉了,手断了。这位大姐是救鲢,鲢给浮怪拉篙了,连人带篙掉水了,这位大姐扒了半身到水里拉鲢,叫水卷了,冒出两个水怪,把她左肩头给砍了,好在她一手弯刀没丢,晃了晃了,两个浮怪断了头断了臂。这位大姐生生还是把鲢从筏底逆水拉了上来!”蛇跪了问道:“不是拴了鹞的腿在筏梁上了吗?”蕉说:“鹞急了割绳了。好险,要滑了,就走了。”蛇从癞的怀里抱过软绵绵的鹞,鹞还是热乎乎的。蛇看着旁边跪着的瘿、宄、悛和魉,蛇心里酸溜溜的,她们都这么单薄这么娇小。她惊骇人间的仇恨,仇恨里没有老小男女,仇恨就是仇恨,仇恨把人心咬伤了,人就不再是人了,人变成了妖魔鬼怪和神仙皇爷,多卑下多尊贵多善良多凶残只是咬咬牙的事了。蛇泪如泉涌,她听了听鹞的鼻息,很遥远很遥远的气息!蛇不知道人的气息能调得这么幽伤!蛇感觉鹞的手在瑟瑟地抖,蛇把耳俯到鹞的唇边,蛇听见鹞说:“蛇!你是话事的蛇?蛇!我们要回家!我们要回家!”蛇的心口要蹦了出来。鹞这不是说胡话,鹞这是传的神谕。蛇往后曲过一只长臂,姊妹们半天才明白她这是要拿酒筒,拿了,她双膝都跪了递到鹞的唇边,她说:“鹞,能喝一点点酒吗?”鹞抽搐了一下,悄悄咬着了酒筒,蛇就轻轻地仰了敬她,她喝了一小口,说:“蛇,我们要回家!”蛇原先只是流泪,这时她捏着鹞的腕,往上面轻轻地哭道:“嗯!”
但三支筏队却没能荡出妖岬。
都像着了魔。不是困,就是醉,不困不醉,就是妄了,空肚喝了几口酒也能醉人,大惊大险了喝水也能醉人,斗命斗累了站着也会醉人。撑篙没有篙声,人在筏上倦怠,筏在旋涡上倦怠。
蛇回到筏首,可蛇也感觉天旋地转。
原来是一盆女儿的血火倒掉了。
晕眩之月。
涨潮的余裕就在旋涡的盖上,惊涛骇浪一时融化,镜面一样的乳汁滑腻腻地吐出一张张筏来。沧海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篙比海长,篙比天高,篙比月明,篙比水软,竖的斜的拍的撑的,篙是三更的清声曼影。杀人是禁嘴的,今夜杀了。被人杀是禁嘴的,今夜被人杀了。血哪会比沧海深呢,可血比沧海高。每个人都静谧,是每个人都在心里面壁高高的血墙,流腥的血墙,上帝点蜡烛读书饮茶的红墙,山魈海巫隔绝尘世的灯墙。盐妇不招魂,沧海是人鬼共穴的樯帆之户,海人深信人敛棺入土只是盖厚了而已,子夜涨潮五更落水,魂魄枕了涛头就走了,所以海人的土地是不用丈量的,海那岸的一滴泪落了滩,海那岸的人算是忧了海这岸的心肠,海这岸着了灾火,海那岸的魂魄也会焦灼不安。不像枭寨要招魂,枭寨人是认山梁沟壑的,人在寨子里生,鬼在竹林里活,日是人的夜是鬼的,烟香萦绕,是心在说话,荡火焚剑,是牙在说话。所以,蛇说:“我们要离开妖岬!”说的是离开。鹞说:“我们要回去!”说的是回去。盐妇为有九凤而领教了烈女的风骚,九凤为有盐妇而大开了眼界。十四岁的疳在石洞里被奸死了出洞被扔掉。有六个情人的魉在海上被爬筏的浮怪斗了一剑,她抓剑,把手指抓空了。她换了弯刀剐那浮怪的颈,把浮怪的一颗头颅生生剐到了筏上。魉自己痛得打滚,滚不动,抱不住,她叫割了绑她腿的绳,鹞叫割了,魉是滚到了海里沉掉了,她在水上喊的嗓也裂了,沉到水里像一块石头。蟆是缓了筏要吃了要喝了大家叫她,她不应,她死了,是侧卧着,像睡熟了一样,一把剑插在了她的心窝上,她人还软软的,可是凉了。悛是鹞救盐妇鲢的时候被砍了,她砍那砍鹞的人,自己又被另一个浮怪砍了后脑勺,她脸还是一张脸,可脑分了瓣了,鹞就是抱着悛昏掉的。现在大家都知道悛死了,只有鹞还不知道悛已经死了。癞不说话,瘿不说话,悯不说话,宄哑,宄却很急,呀呀呀呀地说话,可她的话任谁也听不懂,大海为有宄的话而哑掉。
筏头筏沿一时爬了许多黑的白的头颅。头颅像蚂蚁,筏像蚯蚓,蚯蚓甩不掉蚂蚁。
头颅是日军的头颅。一共有六十七颗不死的头颅。他们是搏杀不死的,是击杀不死的,是迷途的,是狡猾的逃脱的。日军知道他们的长官中村信雄已死;同时,他们的军事目标已然丧失,能不能活着逃离这片找不出旋涡纹理的死亡沼泽,他们甚至于没怎么考量了。他们志在必得,是痛痛的所谓的报仇雪耻,因为他们终于弄明白,这枚大大的耻辱的徽章,是一群女辈给她们叫做浮怪的大日本皇军戴上的,他们要不能踏过这群女辈的尸骸逃生,起码得同归于尽,因为今夜的事是不可以传出去的。他们算来是一队伤残,但他们感觉,这才破了人的局限,带了一点点邪魔的风致。他们中的兵王是三十七岁的大雄俊,大雄俊简直就像跟盐妇通了风报了信似的,他敢赌某时某时筏队必经某道缓水撤走,他是享受长官中村信雄的待遇,坐在两个人的肩头等待时机,要赌赢了,他逃生逃死就坐着离开海水;要赌输了,他要驮两个兵士赴生死。呐,他赢了。他们按约定沉,按约定浮。他们以大雄俊的一声大笑为号,同时动手。
盐妇和九凤为什么要等筏突然一倾才哇地叫起来呢?这是个与死相携的秘密。怵了?呆了?痴了?也许是,也许不是。从一惊惧惊,一叫惧叫,可知早些时见了头颅的饮了剑芒的人吓得多厉害,痛得多厉害。为什么不早一瞬时惊叫呢?永远猜不出了。
涿和关羽险些被贴筏猛刺的剑击着了,他们跳起来,不是躲,而是猛地一跃,入了水中。日军早作准备的是在筏上与牙营长、海佬、关羽和涿四个男的了断,没想到两个人跃入了水里,不是慌了乱蹿而是有板有眼地瞅空了跳,他们反而乱了,一散,有人就给夹住了脚根往下拽;一入了深渊,就被反夹了双臂一扭一扳,双臂都给废了。关羽和涿都不等人死就放手,他们沉沉浮浮就敢劈头照了剑芒喷水过来,抖剑的无论如何想不到人是逼剑芒窜过来的,伸缩未定,已不见了人影,眼睛还在找人影,腿已被拉住,手要抽剑去刺,水里却怎么也摆不对剑芒,嘎,双臂已经给绞了,脊梁骨受了一膝盖,双臂又给废了。关羽和涿沉浮几个回合就把原先瞄了筏头的六个日军收拾了,两人爬上筏头一看,糟了,几张筏头给割掉了绳子,散了队形。啸叫声里,日军已爬到了筏上。关羽弓了腰鼠窜过去,抱了两个刚上筏的日军倒到水里。涿看不清,只当关羽是滑了摔的,提篙过去,才看清了关羽的大脸盘仰着吐水,月光银水,剑芒和篙都一寒一寒的只是啸风,把不住是远近高低,涿狠命戳了几篙在白背白肚上,哗地也入了水。关羽见是涿也下水,心中有底了,又是一沉一浮地牵人绞了废掉胳膊,了断了四个日军,双双又爬回筏上。这时响了两枪,关羽和涿都知道是牙营长打的,两个人把篙往筏头窜,只听蛇尖啸道:“剑!”关羽摔了一跤,嘭地扳在筏上,当是腰脊梁给摔断了,打了个滚,一把剑恰好擦过臂肌头去,寒寒地刃了一口。关羽曲臂一摸,热血横流,关羽滚下筏去,半肚子挂着撕裤子包扎,他刚勒了一口,就听涿噢地一声仰倒了,砰地扳在筏上,滚入水里,关羽猛拍水到了涿的身边,涿已成了一条临死的蛇,涿的胸口、脊背和肚插了三柄剑,关羽不知怎么抱涿,涿吐着血水,他软了,可还记得关羽,涿说:“我先走了!”说了这么句平常话,把手一撑关羽的胸,打了个滚,沉入海中。关羽冷得颤了一下,听见筏头仰倒了哀叫得很惨的海佬,他又拍水过去,海佬一颈的黑浆,血呵!关羽又听见一声惨叫,是蛇。关羽放开一直抽搐的海佬,他要把个痛得在筏上打滚的蛇压住。压不住,蛇从筏的另一侧掉到了海里,关羽眼冒金星,但见筏上还有个人打滚,呜呜地叫,是牙营长!关羽跨了一条腿到期筏上把牙营长压住,原来牙营长的左臂给砍掉了,他是抱着左臂在挣扎。关羽撕牙营长的衣袖给牙营长捆断臂头,却给个空手的日军从后面跳上了脊背夹了他脖子,关羽嘎嘎笑道:“夹呀夹呀夹呀!”原来他的脖子比常人的腿粗,那副粗短的手怎么能夹死关羽?关羽只一扭脖子一侧肩就把骑他的人翻掉了,正要抽一下伤痛的左臂,没想到第二个日军又跳上了他的胸口。这时他猛听一声枪响,简直就跟打崩了他的脑壳一样,原来是牙营长打的枪,牙营长断了左臂头,居然右手没丢枪,这下是直抵了恶人的下巴打的一枪,关羽淋了一把血,猛醒过来,他跳将起来,抓了一条横篙,吓住了,筏上一半对一半是日军和盐妇,喊得凌乱,伤得悲惨,他的长篙都没落下的地方了。
蕉被一把抓住了小腿往水里拉,蕉很奇怪,浮怪的手里寒闪闪就抖着一柄剑,为什么没一剑抖了她,就拉她。蕉原先是仰着,这时候吓得趴了,她手抓着了篙,可来不及了,篙一时变成成百丈千丈,像长在筏上,再也抬不起来了。蕉是哗哗哗地往水里滑,她滑着滑着,怎么水就直拍着了身子呢?原来,她的衣裳让剑挑破了,挑掉了,她是光了身子,像条鱼,她听见浮怪嘎叽咕噜地哇哇啸笑,一面笑一面搔她,不抓她杀她就搔她。她恼羞成怒,缩了再缩了,瞅了个最长的黑白影子一缚,缚住了,她的双腿哗地伸了千丈万丈长,她的腿往水里长,一丈一丈地长,她把浮怪往水底里拖,浮怪原先肘很粗很硬,砰砰地撞她的脊梁骨,她的脊梁骨没断。在水里,她既不痛也不断,她比水还软,可这下子,她感觉她缚住了腰的浮怪也软了,不是软了是松了,不是松了是萎了,蕉遇着了三丈的黑暗,胶一样黑得严严实实。蕉知道这是从海面的第九层掉到了第七层,第九层月亮光光,第七层漆黑苍苍,这是斗命的地方。她光了身,她怎么扭都像鱼,浮怪下身是长长的乱乱的裤子,上身是粗粗的身膀,她可是怎么绞死他呢?她想不对,她是缚着,她一松,她一条小鱼就不是一条大鱼的对手了,她得往下拽,拽,拽,噢,胸闷了,这是九丈之深,欲生欲死,这是抉择。她没有选择,她往下拽,拽。这是十七丈之深,是生与死的第五层。她不知道自己是硬命还是软命,她只是拽,拽,她没有叫父亲母亲,她不求救,她只是拽。哗地,浮怪在她的怀里散了架,散了架就是要死了,脚下就是生死的第四层到第二层了,这可是死人撒手之前的一段生梦,她不能和浮怪的梦搅在一起,她急忙把手松了。一缩一伸,她蹿出了恶梦,真向上浮。蕉历了一次死劫,她冲出水面五尺,可她却落在了两个浮怪的蟹臂里,浮怪一擒就把她给擒住了,浮怪把她拉平了仰压在筏沿,浮怪嘎嘎地就把她的柔臂扳断了,她双肩一热,麻木了,她只记得一个浮怪哇哇地窜向前来,咬她抓她揉她吃她钻她扒她。她要咬,却在伸出牙齿去的时候嘎地给扭折了脖子,她变成了一张肉被子,挂在筏沿上,浮怪踢踏着她的肉被子,她的魂灵来不及逃散,一起被糟蹋了。她只记得要喊,要喊,可再也喊不出嗓子,她的喊声变成一条火蛇,火蛇就窝在胸间,她郁闷得要裂了,她裂了。这时,聋的悯听见了蕉的呼号,聋的悯听得明明白白,悯不再是个纤纤细细的小女子,悯成了又粗又壮的大丈夫,她只是一蹲一仰,她撑的是长筏的力气,她从浮怪的手里抽回了长篙,一转身,啪地敲在了贴筏抱着蕉的浮怪,那浮怪的脑瓢哗地开了花。她哇哇地叫着又高高地抬起了长篙,猛地一敲,敲着了把蕉的双臂反剪在筏沿上的浮怪的肩头,那浮怪一弹一缩,蛇一样绞住了篙,悯呀呀大叫着拉篙,可她脑勺重重地给击了一拳。她一扭,昏倒在筏上,筏一倾,她没声息地掉入了海里。悯的死没有痛苦,可悯的一生没有过欢乐。宄是哑巴,可宄见了这一切,宄是被一个浮怪骑了扒衣裳,宄的挣扎有多痛苦只有天才知道。宄让浮怪知道了她是哑巴,没想到浮怪听出她是哑巴,浮怪就更喜得发狂,宄突然发出了一声呼喊,浮怪一惊的时候宄光溜溜地一个打滚。宄滚下了筏沿,宄扑进水里,宄这是要救悯,宄既不懂水也忘了自己不懂水,宄也看不清悯究竟是往哪儿沉。她像从崖上跳了,她要顺着藤蔓往深溟里探看悯,可她被一个浮怪抱住了,出水了,她呕水,她大咳,她揪心地疼痛。可抱她的浮怪可乐坏了,乱颤乱抖着大笑,像传说的人熊逮着了人不像老虎一样撕了吃,先是又笑又耍,把人耍个半死了才慢慢地撕了吃。宄想着了,猛一抬头,她是哑巴,哑巴对天大笑可是比不是哑巴的听得更入心入肺,她一口咬着了一条热乎乎的舌头,咬住了,她发了吃奶年龄爱发的肉紧,她要咬断那舌头,没咬断,可拳头休想把她打掉。宄是被乱拳打死了,打破了脑门之后又被浮怪抓了腿摔在筏上,她的胸也裂了,可那样好,宄的魂灵散得飞快,宄要找寻的是悯!
大雄俊大喜过望,他让两个兵士拥上一张筏,站在那筏上,他的目色是一片死亡玫瑰。在沧海的银被子上,几道散乱的筏队上撕杀不已,但那是满有把握的胜局。“哟西!”大雄俊从三十七岁的壮士嗓门底里发了一声感慨道:“臭女人,臭女人的落花流水的!筏子,舟楫之初的我的大日本帝国的浪漫的!大海的,我的大丈夫的厅堂的!明月的,我的故乡的意思的!”可有人就拍拍大雄俊的腰根说:“我的日本的诸葛亮的!你的脚下有一坛美酒的!”大雄俊低头看,俯下身看,趴了看,那筏上已剥白了一个少女,像座泼了牛奶的卧佛,大雄俊一时承受不住胜利、月亮、大海、竹筏、女人和啧啧的赞叹之声的人伦的伴奏,他全身瘫软了,可他还忸怩道:“死的不要!”嘴中念着“死的不要!死的不要!”念的却是重重复复,而且愈念就愈急了,他胡乱解了胸上的层层叠叠,趴了下去,他感觉不是筏在海上沉沉浮浮,乃是他在尤物上沉沉浮浮,他贴了女人的月亮光光的脸盘,喘得急了,唏唏道:“呼吸的急的!”他没头没脑说这话的时候猛地给戳了一曲指头在左眼上,精准,凶狠,大雄俊正弄不明白原先那柔软的枝条是在身下的,可这下子怎么劈空弹上来铁画银勾的一曲指,噢,眼冒金星之后,左眼空了!大雄俊痛得抱了眼打滚,旁人一时弄不明白他这是哪儿出了大故障,三下五除二把他给压了大声质问:“什么?什么?”大雄俊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他痛得龇牙咧嘴,哇哇大叫。弄了半天,旁人才清楚大雄俊这是给不死的女人给戳暴了左眼。那女人弹起来要跳海呢,给抓了扭了拳脚交击了,死了,死了却更软了更见出风流万种了,大雄俊给嗖嗖地包扎了,包扎了却更痛了,更恨了。大雄俊抱了软绵绵的静物给狠狠咬了三口,他还咬,把牙勾勾在了筋缝里,一抬头,把副筋骨皮肉带了起来,自己吓了一跳,他像狗咬急了猛甩一阵脑袋,甩脱了,把那软物举得天高,狠狠地咒,狠狠地骂,咒得太阴了,骂得太劣了,连他的同类也没听懂。只知道那大意是,沧海是天神的!难道沧海是你们家的?嗯?难道沧海是你们家的?嗯?女人就是男人的鞍子!难道女人要当皇上?嗯?难道女人要当皇上?天下将是大日本帝国的天下!你瞎眼了吗?嗯?你瞎眼了吗?同类们听了这意思,大概觉得得太有意思了,虽说大雄俊是瞎了一眼,可死人不是瞎了一双么!大雄俊从天问到海,他们都很佩服,难怪大雄俊料事如神!他们很敬佩大雄俊,哇哇地大笑,弄得满天满海的都是银白的牙齿。
凤是最早看到筏沿爬浮怪的,凤是吓瘫痪了,瘫痪的是舌头和胸口,她寒寒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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