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7148字
牙营长急不可待,旋调过马头,乐陶陶叫道:“蒙县长,老天有眼,两个共产党回来啦,那个佛相阮青龙和那个鬼马马小竹真有种,扛火铳回来,五杆枪,还带三兄弟,真有种!”
蒙县长真是一头抬出了苦海。
“畜生龚队长,他还要逮人!”牙营长叫道:“龚队长命令孟连长逮人,孟连长顶嘴,龚队长把孟连长绑了。”
蒙县长猛醒过来,惊道:“龚队长?逮什么人?”
“那个什么十年前共产党叫龙州起义的连长,是邻近盐村一个大富户,火铳拉了五杆来呐!”牙营长气喘吁吁,道:“了不得呀,关都关了十年了,他家还认,还真给五杆火铳呐!五杆!五匹马!三兄弟!那马小竹小子是贴屁股去牵马的。”牙营长喘过一口气,说:“是从前头入的队伍,都乐坏了,”牙营长说:“现在要拴他们,事就乱了!”
蒙县长说:“你把龚队长拖到后面。”
前方响了两枪。又响了一枪。
蒙县长把头探出轿窗,天压得很低,树长得很高,队伍逶迤在乱石丛中,带雾的雨把寒冷的旷野裹得密密匝匝的。
牙营长策马去了。
蒙县长听出后脑有风声,细听,是辜马叫道:“姐夫,我能跳马上一把扭死龚队长。”蒙县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想明白辜马的话,侧过脸,说:“我还有话问他。”
辜马说:“那我扭了扳下马,拖过来。”
蒙县长没吱声。
辜马问:“抬前轿的听你话吗?”
蒙县长没吱声。
这时人马转下横竖十丈的一片石坪,折进蕉林。孟连长、牙营长困在龚队长和他的十人执法队中。龚队长他们又困在孟连长三十名长枪队中。几十匹马蹬着踏着,马背上的人虎视眈眈,剑拔弩张。
“蒙县长!蒙县长!”龚队长旋过他的乌毛白斑马来到蒙县长的轿窗,慨然道:“我要执行对两名共产党逃犯扣押,孟连长他手下要闹事。”
蒙县长一眼瞟见趴绑在马上的孟连长戴的也是一副手铐,狼眉一跳,又发现孟连长背后的两匹马不是空鞍而且趴缚着血淋淋的人,狼眉斜不动了。蒙县长已经领了孟连长一个嘻笑脸色和牙营长一个努嘴的神色。蒙县长说:“龚队长,你不是有上司命令吗?”
龚队长脸上刷地青了,他没想到孟连长不听他还敢吓他,他没想到牙营长不听牙师长而听蒙县长,他更没想到蒙县长会给他露了凶光。
辜马把轿一抬,哐当一摔。
龚队长吓了一跳,看轿子竟给摔倒地上,打一个滚,龚队长见抬前轿的仰倒,他又看抬后轿的,不见。正当他伸长脖子探看,马惊了,一窜,龚队长抱马收腰,晚了,他的右脚踝给辜马的铁腕一夹一拉。他全身发软,滑下马背,没落地,被辜马反扭了右臂贴在脊梁骨上,裤裆吃了一膝盖头,眼冒金星。正要挣扎,嘎叭地给扳倒在地,又给抓起来,他是给扭了跪下,是跪在蒙县长颠倒回来的轿门上,动弹不得。辜马是倒叉开两脚踩在龚队长的曲腿上,龚队长哇哇要叫,脖子给勒着了。
蒙县长没能在辜马摇轿的时候抓住轿梁,也给摔了,这时候正坐回来,看龚队长脑后的辜马,大吃一惊。辜马是凶神恶煞,侧咬着龚队长的右耳乱晃。龚队长龇牙咧嘴,早已惊了个半死。蒙县长想不出水牢里炼出这等人来,摇头笑了。
执法队一阵惊慌乱窜之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仰着侧着见挤上来孟连长几十个兄弟,谁都不敢动弹。
孟连长和牙营长也吃了一惊,但也快快明白了事端。牙营长滑下马来,捉了龚队长的乌毛马缰绳,和自己的缰绳捋在一起,甩给跟身的兵丁。佝腰和蒙县长会了个眼色,单膝跪在龚队长右侧,说:“龚队长,快快把蒙县长的铐给解喽。”
龚队长喷了一口血。
蒙县长意示辜马松一下手。
“这,这,这是命令。”龚队长颤抖着说:“命令,这是命令。”
辜马伸了伸腰,猛一膝头撞在龚队长的脊梁骨上。
龚队长喷了一口血火。
蒙县长抬起黏糊糊的血袖子刮在轿梁上,只淡淡笑着。
龚队长翻了一下白眼,慢慢垂下头。
蒙县长只是淡淡笑着。
辜马又踮起来,再一猛膝在龚队长脊梁骨上。
龚队长要喷血,喷不出。
蒙县长不吱声。
辜马又站起来。龚队长颤了,他弹动给反扭的左腕,辜马侧身看,那几颗手指在弹。
蒙县长颔首。
辜马给龚队长松了右手。
龚队长哆哆嗦嗦歪伸了一下脖子,扭一下腰,从裤头下了一串钥匙。龚队长有本事,没看,血肉模糊摸索到蒙县长的腕,摸到铐,小指无名指托了铐夹,拇指和食指中指竖了一把钥匙嘎地把铐锁弹了,夹住,一抖,抖开了前圈牙口;又一抖,抖开了后圈牙口。龚队长临死也忘不了往裤头收手铐。
蒙县长说:“把你自己铐上。”
龚队长眼一瞪。
辜马又站起来。
龚队长立刻抖了抖手铐,从腰上解下来。待辜马缓缓蹲下,他给自己上铐。
蒙县长,牙营长都很惊讶,铐自己的手这么难,这么吃力,几乎铐不上。
蒙县长说:“把孟连长请过来。”
牙营长一时不明白。明白了,去把孟连长解了,搀扶过来,又把孟连长搂着单跪了一膝在地上。
蒙县长说:“把孟连长的铐下了。”
龚队长又把眼一瞪。
辜马又站起来,辜马没见龚队长有什么悔改的动作,又没见蒙县长表示什么意思,猛一膝撞在龚队长脊梁骨上。
龚队长呕了一口黑红浆稀的血,趴不动了。
辜马又站起来。
龚队长抽搐了一下,立刻爬起来,龚队长记得他该干的活,开始下腰上的钥匙串。他摸到孟连长的腕,摸到铐夹,顶上钥匙,嘎地弹了前圈牙,又嘎地弹了后圈牙。事情很简单,可抖得很厉害,一弹一抖,一拌一弹,很慢,好在节奏是响的。
蒙县长说:“孟连长,龚队长军法队的十个兄弟就归你管了,全部下枪,换刀,到刀马队去,找出十个能打枪的兄弟,换上。”
龚队长猛一抬头。
辜马又站起来。
龚队长赶紧把头垂下。
孟连长站起来,吼道:“军法队,下马!”军法队在几十眼枪口前滑下马。孟连长过去一一把枪给拿下,交与随身的兵丁,一条子弹带一条子弹带给拿下,交与随身的兵丁。等枪和子弹都抱到了牙营长的身边,孟连长大声说道:“你们十位军法队兄弟都是好兄弟,改拿铡刀,你们全都当小目,带新兵丁!上马!”呼地都上马。孟连长也上马,把人带走。
蒙县长说:“牙营长,你看龚队长该怎么办?”
“牙营长!”龚队长叫道。
辜马又站起来。
蒙县长抬抬手。
龚队长说:“牙营长!牙营长!你前途无量哇!你要听牙师长的话哇!你去我马鞍夹子拿东西我告诉你哇!”
蒙县长和牙营长一时不明白龚队长的意思。蒙县长抬头给牙营长一个眼色。牙营长就去翻龚队长的马鞍,马鞍是马鞍,没什么好翻,噢,可能是指挂马鞍两侧的两口皮箱。牙营长一摸皮箱,牙营长吓得一退五步,这皮箱有动静!
龚队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牙营长,你不是恨那个拿倒刺绳勒你脖子的小妖民吗?我给你逮了,原本要喝庆功酒再送你一个高兴!”
这念头够古怪。
牙营长懵了,尽管盐村的事还没过一天,但牙营长怎么也想不起什么倒刺绳,什么小妖民。嗷!牙营长叫了一声,想起来了,痛起来了,摸摸脖子上的一匝绷带,想起来了。可牙营长又懵了,勒他那个小妖民阿雁她是个人,是单薄细瘦,可她长着呢,龚队长说把她逮了,却是一口皮箱!嗷!是一口皮箱,皮箱有动静!牙营长明白了,跳过去解下那马驮的皮箱,这一侧还没解下,那一侧咚的一声闷闷钝钝落了。牙营长赶紧绕了提那皮箱揭了,箱里配的却是块石头,牙营长又跳回这一侧解那口皮箱,提住了,老脸是一块青一块白的。五寸厚薄两尺见方的皮箱怎么会这么轻噢,装个纸人噢,装个鬼噢,牙营长搁地上,扳下,退三步,抚那手掌看龚队长。
龚队长没了底,他也觉得不对,他原来一脸又是血又是汗,这时辰眼也猩红了,嘴也乌黑了。
牙营长像惹蛇,弯腰旋呵旋那箱子的铜扣,嘎地把箱扣弹开,一翻,惊得跑不动了。
塞血嘴的雁像一张鱼网卷在箱里。
牙营长抬出雁的一双小腿,解了绳。雁双腿一蹬就要爬起来,爬不动,小臂小手给反剪着绑绳,牙营长又解那绳。
雁像蛇一样蹿起来,倒退着一步一步走,洗脸布还塞在口中,几咎细细的乱发飘着撩着,一张纸剪的鬼脸慢慢上了血色。她扒掉塞嘴巾,露出一口血牙,她倒退着,不像踩一块石坪,像沉浮在一张筏上。她的两颗眼泪夺眶而出之后,一双树叶眼睛眨巴了一下长大了。她斜着扭着咬嘴,牙清白了,雪白一片。这薄薄的弯弯的小妖民在风里长成了个妖娆的十三岁仙子,这个掉地的仙子没了翅膀。她万分恐惧,她可能还在梦中,她怎么会让人捉了绑了塞了堵了装了带到这?到了人杀人的地方?她双手像柳枝一样摆着摇着,但怎么摆怎么摇,也长不出翅膀来,瓜子脸刷地白了,又刷地红了,刷地青了。
牙营长软了双膝,险些跪到地上。牙营长是躲着,避着,他惊诧莫名。可他的模样,却是追着、堵着这个很陌生而又很熟悉的小妖民。牙营长说:“孩子,别怕。孩子,别怕。”牙营长如坠梦中,他全不明白他怎么惨兮兮响了这么一副老爹的死嗓。他无端说道:“要在昨晚你让我逮着了,我会撕了你,摔碎。可这会儿,我明白了,昨夜我是中了邪。孩子,别怕。都过去了。我是牙营长。别怕,孩子。”牙营长说了解番话,清醒了,他终于立定不动,背掌甩了甩,做出一个正确的手势,说:“孩子,你现在回家吧。孩子,你走吧!走吧!”
雁终于背对着走出了恐怖的圈子,雁是憋着忍着,因为是颤着退步,她的人生坎坷似乎从少女跨到老妪。她终于咧嘴哭道:“长官,放我走?”
“走哇,孩子,你走哇!”牙营长这时辰已经清醒,他立地成佛,说:“孩子,走哇!”
雁一扭身,没命地疯跑,像一只断尾的蜻蜓,跌跌撞撞,没高没低;一会儿晃到了路下,一会儿晃到了路上,魂飞魄散,嗖嗖地跑。
牙营长的目光愈扯愈长,终于让暮色粘住。
蒙县长笑道:“好哇,牙营长,这才有点三民主义的意思噢。”
牙营长听见蒙县长的话,傻笑起来,他回头,看见血糊糊的龚队长,有些恍惚。牙营长问:“龚队长,有本事噢,什么时候逮住这妖民的?”
龚队长这时辰有些迷糊,他说:“小妖民天快亮的时候不是跑到你洗脸的地方耍了你才跑的吗?”
牙营长想了想,吓住,他想这龚队长的眼睛真是鬼了,任天上地下的事,没一事能逃了他眼色。牙营长说:“是,问我要那根绳子。我糊涂了,真给,她就跑了。”
“我们是盯住你看你有什么动静结果,在院子门外,见她好鬼,我们就等她耍了你出来,逮住她!”
牙营长听来好像是逮住了他一样,痉挛了一下。
蒙县长说:“牙营长,送佛送到西噢,这是什么地方,放个乳臭未干的小民女走,狼叼了,你欠孽债。送匹马看她会不会骑。”
牙营长以为蒙县长是开玩笑,傻笑了,一看不对,是真的,他拍一响大腿,翻身上马。
原来雁跑不出两百步,天旋地转,一头撞在一棵小树上,晃了,颠倒,滚到草丛里。半梦半醒爬上路口,听得马蹄踏雷,猛一抬头,牙营长到了路口。她吓得曲了两指塞耳,只听凭天打雷劈。
牙营长没想到雁没跑出一百丈就蔫了,滑下马来,止在三丈之外,不敢越雷池一步。
现在雁可想起来了,这位长官,正是她倒刺绳勒过劈过的长官。她刚呼呵回到身上的那口气啾地飞了,像只折了腰的蜻蜓,跌死在草丛里。
牙险些抬不起眼眉,这暮色很湿很粘。
雁漏了抱眼的指缝,发现记忆里凶神恶熬的长官像醉了酒,笑得像个外婆故事里的人熊。人熊是捉了人不吃,放了,玩了,耍了,耍到饿了,人困了。人熊再把人给撕了,高高举起,像吃酸瓜一样,歪嘴,一口一口吃。
牙营长说:“孩子,别怕。听长官说,长官也是乡下人,长官不是好人,赌,输了,逃命,长官逃命还丢一个媳妇一个娃仔。娃仔要是活着,也长你这么高了,不呵,比你高了。长官今天心里老鼠蹦跳蹦跳,长官不害人了,孩子,你会骑马不?”牙营长把马缰折在马背上,拍马过来,他自己傻傻地站在路上看着。
雁一眼看着哼嗤哼嗤过来的马,一眼看着傻站在路上的牙营长。
雁是了阵风,她爬到路上摸了马脖子翻上马背再摸索着找缰绳,轻得像阵风。马箭出去,比风还轻。
但雁策马跑了三十丈却又把马勒住,调头回来,她对远远站着的牙营长说:“长官,你不许打枪。”
牙营长不明白雁的话。
雁又叫道:“长官,你不许打枪。”
牙营长听明白了,笑着摇摇头。
雁和马一阵风旋入了蕉林。
牙营长吓一跳,叫道:“天黑了,你要赶回家,孩子!”
雁显然没走,她是躲进了蕉林。她说:“长官,我不从大路走。我走啦!”
没错,蹄声渐去渐远了。
夜幕从雨帘之前掉落。
蒙县长突然问龚队长:“龚队长,你看我跟牙师长,看不出是兄弟?”
龚队长奇耻大辱,一时伤了个半死,听蒙县长突然这么一问,心头嘎嘣一下扑死了,他满心寒凉,惶惶地悟道,完了。这蒙县长把牙营长支走,原来是要折腾他了。蒙县长和牙师长,长的像不像兄弟?龚队长见识蒙县长也就五天,重生诡谲也够阴柔了,若是再联络起他龚队长惧为雷霆的牙师长来,这石头冒烟青树生火的恶梦算是白日见鬼。龚队长这么一惊一乍,眼冒金星,他想了一把,蒙县长就是牙师长,牙师长就是蒙县长,太神了,一胎模倒的,太神了,他们是兄弟!龚队长气闷不过,还想起那位号称望瑞年的蒙老爷,还有个徐娘半老的三房,还有个咯噔咯噔裹小脚蹬马蹄靴的四房,还有个呼喝主人口气却又干着粗活的三十岁贴身女仆,且那贴身女仆不婚不嫁倒有个小小女儿,尊尊贵贵就住在蒙老爷厢房。县城小,可蒙老爷当妖精的传闻传大了,九十岁怎么还能冒火生根有胎孕呢?不能冒火生根有胎孕,怎么又容得一个淫邪女仆住厢房呢?龚队长不惊不乍则罢了,一惊一乍,活色生香就想见那蒙老爷的一撇狼眉正了就贴牙师长的猪眼上,反了就贴蒙县长的羊眼上。
蒙县长问:“这是什么年头?抗战,兵农统一,区区一县长的杀头椅子不是明令由驻军长官擢用么?国民政府县政府条例,不是规定又添规定,战时之兵民统一,县长可以兼党部特派员,兼民团长么?要是蒙某和牙某隔衣服又隔肚皮,牙师长会糊涂抬举蒙老爷当筵席尊贵?”
龚队长明白了,蒙县长这是抬牙师长压他,但蒙县长错了。
蒙县长又问:“那晚牙师长为蒙某洗尘,蒙某是吃惊,怎么陪席上衮衮诸公就挟一个短裤捕快龚队长?噢,牙师长抬举你,你就戏耍蒙某?知道提共产党的话头是什么意思?生个疮冒个疽就能杀头的,龚队长你在中统里滚油锅爬油罐,升官发财是你的,当天王老子也是你的,你我见面才多少天?跑了两个共产党你就铐我,两个共产党回来了,你不给我说声对不起,你要杀人灭口?”
龚队长通身是蚁爬了蜂螫了乱颤。他知道这来历神秘的蒙县长一旦把牙师长这一头认成了直系亲属,这党国法规鞭长莫及的事端就惨了。可龚队长就想,蒙县长大错而特错了。
“我杀你跟牙师长杀你,有什么不同吗?”蒙县长突然问道:“龚队长,哪个年头在广州混的?”
龚队长弹了一下,说:“没,没有。”
“噢?”蒙县长问:“那是在南京混的?”
龚队长牙齿打架,说:“没,没有。”
“武汉?”
“没……”
“你行呵!”蒙县长吃了一惊,说:“你是天神帮的忙呵?你怎么就买到了第四战区司令长官的红印呢?你自己刻的?”
“蒙,蒙县长……”
“买的?你祖上坐的金坟?”
“蒙县长……”
“两句话,听说过么?‘中统比共产党可恶,共产党比中统可怕。’”
“蒙县长……”
“你撞上中统,你撞了鬼中之魁。”说这话时,蒙县长的烟枪是横的,吸嘴的一头刺入龚队长左胸的第四支肋骨与第五支肋骨之间,不深,一寸。
龚队长感觉左胸通了一眼寒风。这寒风吹得他有些晕眩,他姑念起宣誓加入三青团的时候,这股寒风是打耳根啸啸而过。他又想起宣誓加入国民党的时候,这股风是打脑门啸啸而过,可这时,这股风直射心扉,很冷很冷。他叫道:“你多蠢!”
蒙县长吃了一惊,他不相信刚才一瞬间听到的。
龚队长说:“你是个怪物。”
蒙县长还是不相信一瞬间听到的,因为,在此之前的说话,是别样的。
龚队长说:“逆贼。”
蒙县长终于听明白了,蠢、怪物、逆贼。谁蠢?谁是怪物?谁是逆贼?蒙县长粲然而笑。
“我认错了人。”龚队长说:“一个大蛇洞。”他觉得直入心扉的风太冷太冷,他感觉他的肺腑呼啦啦吹进了霜。他说:“一个大大的蛇洞。我让鬼牵着手了,钻错洞了。”
蒙县长又听不明白了,但蒙县长是觉得龚队长是钻了个大大的蛇洞。蒙县长说:“好,明白了就好,要是你明白我会堵死这一头,牙营长会堵死那一头,就更好。”蒙意犹未尽,又说:“要是你现在明白,你回头吧。”
“回不了了。”
“倒也是。”蒙县长也很沮丧。蒙县长说:“中统,多古怪一条蟊虫!这蟊虫长得太快了,这蟊虫好饿,今天咬咬这个,明天咬咬那个,把国民党咬疯了,把共产党咬疯了,都疯了。龚队长,”蒙县长哂道:“我在广州混了那么多年,这把赌注都没投下去,你人乡巴佬,念了两年师范,你连财带命,连命带魂,赌进去了。”蒙县长浩叹一声,说:“牙营长算不上混世魔王,总算个混世魔鬼了,他被窝里养你这么条蛇,好险。”
但注定是蒙县长错了。
龚队长说:“蒙县长,你多蠢,你是个怪物,逆贼。”龚队长吐了一口半黑半白的腥血,哂道:“我只是牙师长一个跟屁虫。牙师长打过什么仗?一个副团长是跟逆贼陈炯明买的,这十年,就靠卖共产党当到师长。”龚队长昂起头,又吐了半口腥浆在蒙县长的襟上,呼喝道:“牙师长在中统的衔头比在桂林行营主任那里的衔头高一级。”
蒙县长吃了一记五雷轰顶。
很难说是蒙县长猛一顶还是龚队长猛一顶,烟枪穿透龚队长的左胸,从脊背露了半寸。辜马以为是蛇咬,弹开了。
龚队长一张,一缩,一歪,轰然倒地。上一截软了,蔫了,焉了仍抽搐不止。
蒙县长将寒嗖嗖的烟枪旋了一下,旋不动,推了一下再旋,旋动了,拔了,夹在轿帘上抓紧,一抽,烟枪褪尽污血,金铮闪亮。
牙营长赶在龚队长倒地时露头。牙营长单膝蹲下,轻轻拍了拍龚队长的血腮,问道:“这畜生临了说什么?”
蒙县长说:“临死倒有几句人话。”
牙营长噢了一声,盯着戚戚然蒙县长看。
蒙县长说:“昨晚两个共产党是你牙营长亲自安插的位置,两个共产党跑了,你牙营长把那个小目,就那个监督共产党的小目,你把他给灭了,灭口了。”
牙营长想了想,骂道:“畜生。那小目让盐民打惊了,投火,不该枪毙?”
“你牙营长有种。你赶上了,没让龚队长灭了两个共产党的口,要灭喽,嘿。”
牙营长捶头哀叹,道:“这国家要完蛋要完蛋了,还花银两养这么一路灾星。权柄又是镶珠镶银的,惊死人噢。”
蒙县长仰道:“还有更古怪的,牙营长你倒是好好看看我这死鬼相,看噢!”
牙营长抽搐了一下,哭笑不得,他不能明白蒙县长的意思。
“看噢!”
牙营长苦笑道:“天黑了,看不见了。”
蒙县长说:“这龚队长他前面铐我,吓我;临死了又叩我,又夸我,说我多像牙师长,说吉人天相,从蒙老爷那里印了寿眉,印了神眼,印了福腮,我像牙师长!”
牙营长吓倒五步。这话他十年前听的是传闻,三年前听的是言之凿凿,五天前是一眉一目一颦一笑地对过。他心都寒了,还有像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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