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本章字节:17820字
什么叫悍匪呀,悍匪自己都不知道。头马不知道,巨猿不知道,蛙不知道,佛桃、佛寿不知道,辜马也不知道。悍匪其实是森林妖烟,天庭闷火。悍匪绝不当贼而且杀贼如杀鸡,悍匪兔子不吃窝边草,绝不劫掠乡邻。悍匪劫豪商巨贾,劫镖局,劫路过穷山恶水的桂军粮草滇军粮草黔军粮草,劫醉在岸上的海盗。悍匪养心野的风水先生和不正经的和尚,养来路不明的书生和会杀人的跳绳玩猴戏子,虽说到了明末清初,弓弩有些老土了,硫黄火铳上手了,可悍匪千古不易是火攻,火攻客栈,火攻马帮,火攻船筏,扛不动抬不走的瓦舍木楼更上火了。火里生死,火里得失,“马驮两笼空篓篓,归来金猪和银狗”,九死一生,不是马驮金银珠宝布帛盐粮锅碗瓢盘,就是驮呻吟,驮死尸。偶尔也绑老爷的小妾和千金,血泪交迸之后扔在拐弯路上一任呼天抢地。弓弩戈矛硫黄火铳不是用于进攻而是用来断后的。“追蛇不追匪”,世道很明白。悍匪这么个特性,所以三民主义也罢,抗日救亡也罢,长官的话他们是听不入耳的。头马说蒙县长派了个十年前就扛枪打仗的红军连长姚尚义当头马军师,他们就嘘了,说红军不就是给打散的“赤匪”么,都是匪,我们可没散哩。私下就问道,这十年姚连长是在海上打仗么,嘘,不是,是关水牢。他们就笑了,关十年,不逃,逃不走,还记得放枪么?又问,还没打仗就脖子肩头又捆又绑的挂花了?嘘,是叫长官枪打的。他们就哑了,长官打不死,当军师?姚军师说话了,说,日军不是古时传的什么一闻酒就醉一见女人就发癫的倭寇,比黄蜂狠,比黄蜂猛,头顶钢盔,身裹麻皮,脚蹬靴子,一身披挂的货件都能要人命。姚军师说,日军最擅射击,架一挺歪把,啾啾啾左一阵右一阵雨扫,一百个人都扑不上去,要躲要忍要等,绝不在平地宽地和他们交手,你交不上手,是弹子杀你。要在斜坡弯道窄路下手,交上手,枪火闷了,你刀棍比枪快,指爪才能赢手套靴子!他们一听就窝气了,问,他们不怕马蹄牛角瞎乱阵?答,没用,马、牛、人,再怎么疯怎么猛,哪有枪子快,窜不到一丈两丈,全倒了。问,他们一枪几粒枪子?答,一粒。他们就笑了,他们马驮上可有一门锅口大三只水桶长的大砂炮,一马驮的硫黄都湿油了,三马驮的粗砂都炒香了,不多不少配了六炮,六炮都轰不开,那是雷公在天灵盖上帮日军了。想到民国十七年失火炸了一响裂两人断三人瞎十四人的事,他们可不知道什么叫军中无戏言,嗡地笑了。特别是喝血酒的时候姚军师吓得脸青了,他们就乐得吹起口哨来。当牙师长的传令兵把头马和姚军师叫去开会的时候,枭寨的儿郎们趴在比雨夜更黑的绝崖缝隙,禁不住唱起神鸟的古歌,当唱到神鸟把乌巢搬到月牙上不幸把月牙弄瞎的时候,他们恍然大悟,怀疑神鸟的巨爪之所以颤抖乃是由于海风。看呐,出海盗的沧海倒像一面女人照的小妖镜,薄薄地亮亮地晃在呼号不休的阴风里。
战争,枭寨儿郎们直奔的战争,却不是他们半醉半醒的旧梦。一年前,即1938年9月1日,德国进攻波兰。3日,英、法对德宣战。日本更急于解决中国问题,以便腾出兵力抢占西方列强在亚洲和太平洋的殖民地,以配合德、意两个盟国,并缓解德国对其解除了对苏联威胁的不满,认为“中国事变的解决之所以如此拖延,是由于苏联和英、法、美对蒋介石政权的支援”,现在应“藉欧战发生各列强无力顾及中国的时机”,“解决中国事变”4日,日本内阁首相、陆军大将阿部信行发表声明:“值此欧洲战争爆发之际,帝国不予介入,决定专向解决中国事变迈进。”10月,日本占领武汉和广州。但日本非但没有达到迫使中国政府投降的目的,反而遭遇到更顽强的抵抗。日本军部“南进”派即认定:必须切断中国对外最后的交通线,以期实现一举解决“中国事变”的计划。今年,即1939年,战略判断已经变成行动。日本军事侦察所得情报,中国获得外援最重要的路线即法属印度支那线,仅运进中国总吨位一万四千七百吨中的一万两千五百吨即经此路线,达百分之八十五。1939年4月15日,日本海军部《情况判断》认定,仅靠陆军已很难进行内陆方面的大规模积极作战,“在此情况下,由陆、海军协同尽快占领华南沿海的最大贸易港口汕头。成功之后,即以一个兵团向广西方向挺进攻占南宁,以切断敌经法属印度支那方面的海外最大补给交通线”。6月,日本参谋本部《兵要地志》也强调“一旦进入南宁,以该地为基地,则交通四通八达,远可通往广东、湖南、贵州、云南。所以南宁—谅山的道路,形成了蒋政权联络西南的大动脉。为了直接切断它,首先必须夺取南宁。南宁一旦占领,无须置重兵于东京湾附近即可以完成作战目的。”日本决心发动桂南战役,为的是彻底切断中国抵抗其侵略的最主要补给路线。日本随即在南京设立以西尾寿造大将任总司令、坂垣征四郎中将任总参谋长的“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统辖华北方面军、第十一军、第十三军、第二十一军。
9月23日,日军大本营发出“准备迅速处理中国事变”的命令;10月16日,又发出《大陆命令第375号》:“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应以一部协同海军迅速切断沿南宁至龙州之敌补给路线。”同日,还发出“大陆指第582号”陆、海军中央协定:“本作战之目的,在于直接切断沿南宁—龙州敌补给联络路线,并强化切断沿滇越铁路及滇缅公路敌补给联络路线之海军航空作战。”并规定作战时间为11月中旬。19日,西尾寿造下达作战命令,开始广西作战,命令参加作战的部队为:第五师团、台湾混成旅团、其他配合部队、第五舰队、海军第三联合航空队。其兵力总共约三万人;军舰七十余艘;航母两艘、飞机约一百架。日军广西作战的主力第五师团为日本陆军第一流精锐机械化部队,号称“钢军”。参加过南口、忻口、平型关、太原、上海、台儿庄、广州等战役,屡次担任主攻任务。坂垣征四郎原为该师团长,他升任中国派遣军总参谋长后,师团长由今村均中将接任,可见日本方面何等重视这次战役。日本认定,切断这条路线将必然使中国丧失抵抗能力,从而可以立即结束在华战争,完成它对中国的侵略任务。大本营陆军部作战部长富永恭次更宣布:“这是中国事变的最后一战。”〔1%%〕12月9日,日本全部进攻部队在三亚港集结完毕。第二十一军司令官安腾利吉中将亲自到三亚指挥。13日,舰队从三亚启航。14日先头舰只抵达北海,以十余舰发动佯攻,掩护速降大发登陆艇〔2%%〕在有便衣燃火接应的伏鹰岬登陆,遭到国军第四十六军一七五师第五二四团一个营的阻击。国军临时构筑于拱石的数处射击点占优势,但很快被日军架的十三挺歪把〔3%%〕压住,国军五百三十八名官兵与近数日军同归于尽。因从交加踏板驰上岸的桶车〔4%%〕无路可驰,日军放弃北海登陆点,已登陆部分作右侧翼掩护推进。战事紧急时,四十六军军长曾下令由一七五师五二四团团长巢威执行对北海主街道和出城路的炸毁任务,巢威及时发现日军放弃登陆,陈述抗命理由,险些遭斩。日军铤而走险,直插窄道强攻钦州方向,与攻击目标昆仑关形成直线,在防城企沙、龙门两地施以十六门最新服役的九九式81mm曲射炮〔5%%〕二十三门修改型九七式20mm自动炮,突破国军新编第十九师五五团防线后登陆,19师师长黄固自师部所在地小董逃跑。〔7%%〕更令国军将领们大跌眼镜的是,日军前锋第五师团等3万兵将与精锐兵械,居然得到半年前即由特高科庞大组织以鸦片、珠宝、洋纱等“生意”结交的几路土匪、镖局、奸商的接应和引领,经由最险峻的线路直插横亘于北海与南宁间的十万大山山脉,日本第二十一军司令官安藤利吉宣布所有日军组成邕钦兵团,由第五师团长官今村均指挥。兵锋直指昆仑关,同时把握山脉的险恶栈道,抖开部分兵力,左向越南,右向广东,占据总长两百公里,平均宽六十公里的军事要隘。形成占据昆仑,割据桂南的险恶情势。至此为止的日军得势与国军失利,与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将军认定日军不会冒险挺进北海甚至钦州湾登陆夺取南宁,而从广州湾(湛江)登陆北上夺取柳州的判断失误有关。被截在十万大山与北海孤岛的牙师长啦蒙县长啦,只是若干师长若干县长一样不祥的命数罢了——所不同的是,牙师长因为受命转移某副军长的两房小妾和六个子女,才比其他师长多知道了虎口拔牙的险恶;蒙县长此前的经验仅是失败的广州保卫战,他只当是广州日军在扩大战果而不知道日军是假道进军。至于枭寨的头马,他只是担忧这么又兵又匪闹哄哄的,是不是把海盗给惊跑了!
妙在“蛇爬树脚,鬼过树梢”。头马天生多一个心眼,历来是啸马上路,兵分三截,一截兵锋,是纵火的;一截劫掠手,是蹿火海拿宝贝的,一截送粮草,是送粮草又是拉粮草的,若即若离,最后才是巫师和招魂九凤。可头马这些年杀也杀精了,逃也逃精了,他就不分三截四截拉在一条路上,折一半劫掠手和驮粮草的,分左一翼右一翼,一起飞山脚,一走山梁,一旦走正路的惹祸,该闯的闯,该退的退,仇家每每就认马头马尾马蹄,一门心思打路上的主意。头马瞅仇家的后,该灭的灭,该吓的吓,快快了断。头马一言九鼎,就因为多人一个心眼。这一夜,四十六名劫掠手窜一穴大峡谷的时候踩着了埋伏在草丛乱石里的人,摔马的头风啸了一响口哨,来不及了,六匹马都入阵了,全给惊了吓了围了砍了,砍得干净利索,人是鬼号了一句半句就没声息了,马是给砍得疯了啸了三声两声就嘘风了,一头栽了,颤了抖了断气了。那第七匹马调头之后,殿后的风尾就想了,风潇潇这雨浸着骨髓的夜里怎么有人趴乱石草丛不动呢?得逮上三两个鬼魂回去篝火照一照。下马五个好手贴石头摸近了,再用竹尖扎了马尾,惊马闯进埋伏阵里,真的就惊起来三个人追马杀马,一声口哨,五个好手风扑上去,抱了扭了拖走,捆上马背赶路。风尾是个有心眼的世故人,把大峡谷的朝代想了又想,能跟石头一样伏在风雨里的兵勇绝不是国军也不会是海盗,他派人悄悄把头马请到半里外说话,篝火一照,头马不惊,那姚军师惊了,嘘道:“这就是日本鬼!”
一个日本鬼吊舌头冷了,一个日本鬼咬破嘴唇只瞪眼不说话,一个日本鬼哇哇说的鬼话谁也听不懂。姚军师说,他骂人。头马问骂什么,姚军师也不懂。
这事跑马报告蒙县长。蒙县长跳了两下眉毛。
蒙县长趴马上路,一行人赶天亮前到了大峡谷的后山梁上,这才发现大峡谷不是漏斗型而是翦叉型。蒙县长说,这不是小股人,小股人应该在高处埋伏,这是大股人,有重武器。不能再往前了,有大兵马在大峡谷,必有游动哨在三面山上。蒙县长问头马为什么掉眼泪?头马是哭风头和另五个兄弟。头马说风头才十九岁哩,是孤儿。风尾悄悄告诉蒙县长风头是头马内弟。蒙县长问头马,刚来看阵势,为什么就带动兵马了?头马说:“我和兵马不能分离,一分离,他们就慌,我最多能离三里路。”蒙县长把单筒望远镜架在树枝上叫姚军师和头马看翦型大峡谷的进出路口,说:“日军登陆是前天子夜,仅二十里地就停下,一,是大兵团改变路线了,他们撤回,等待海船接应;二,他们是作为保证大兵团推进的右翼,静守不动,是准备接应第二轮登陆;三,他们搬的是重武器,怕伏击,不怕攻击,怕弯路,怕陡路,不怕容易被夹击的路。”蒙县长又问:“知道吗,矮中有高,知道那几十丈乱石的厉害吗?有什么办法让三匹马冲到三棵大榕树下去?”姚军师说:“不等马冲到石头阵下就没命了。”头马笑道:“能。”头马是来三个好手把三头黄牛的眼睛蒙了,盖上湿被子,分牵到三块大石后面,往牛屁股插了竹尖。牛真的头也不回,闻着石头窜进乱石堆里,一时蜂起数十名日军操刀追牛,牛疯了,甩头挑角,踏过乱石和人群狂奔起来,没有退路,又窜上石堆,冲进三棵大榕树底里,像给吞掉了一样,天地静了。
蒙县长问:“怎么啦?”
姚军师说:“宰了。”
头马说:“撞树了。”
蒙县长说:“这是有钢铁纪律的队伍,说不开枪就不开枪。牛是给宰了。牛能窜十丈八丈,是平地,头贴地疯跑,牛比人猛。等牛上石堆的时候一抬头,人就扑到了,日本鬼的短剑功夫很厉害。”蒙县长说:“不下五百人。”蒙县长说五百人时像说五万,原本半青半白的脸瞬时惨白。
蒙县长盯着姚军师和头马说:“退后。管好队伍。他们是等海上消息,小心山上树上都是眼睛。”蒙县长说:“我马上去见牙师长。”
头马在雨丝里看蒙县长的脸在滴鬼泪呢,蒙县长前脚刚走,头马笑道:“蒙县长只看见树叶,见鬼了,我可是看见树枝哩。三头牛他们就慌了,我们百来匹疯马疯牛都不好惹呢!”
姚军师以为头马只是不懂军事罢了,没想到头马这就玩军事了。
头马回到人马阵中,从二百零八条汉子里挑了一百三十八名豪勇,不带枪,只带弯刀和斧头,蒙了三十头公牛的眼和三十匹烈马的眼,包捆了湿被子,一分为三,牵到三道卡口上猛插竹尖。疯牛和疯马狂啸如雷,蹿下峡谷,乱草小树一时倒伏,乱石堆里露了比山青比海绿的一群虎豹。虎豹不蹦不跳,只任疯牛疯马乱跳乱踩,久不时有一只鬼手举了又垂下,有一只鬼腿举了又垂下。头马不信邪,回头找姚军师要那单筒望远镜对了一对,真是风尾拴到马背的那类日本鬼,真比黄蜂还密哩。头马夹嘴一声长啸,那攀崖摩天的两路豪勇如绝崖崩溃,颠倒着旋下大峡谷,直扑牛马踏踩不动的日本鬼。不好,这剪形的大峡谷突然阴风惨号起来,是啾啾啾啾的枪鸣,豪勇们一贴那剪形乱石,醉了疯了扭了拐了颠了倒了都贴地鬼哭狼号了伸腿伸腰死了,一束如此,二束如此,三群如此,四群如此,第五群犹豫了一下,窜上去,还是醉了疯了扭了拐了颠了倒了。头马大呼,但头马发现,他的嗓子是哑的,不,枪声把耳鸣聋了,又把他的呼喊压碎了压扁了压断了。头马目瞪口呆,豪勇们是看见了或者没看见前头血肉横飞,豪勇们低下头往血雨里狂奔,挤掉醉了扭了的前躯们只是往火坑里填,头马看一阵左剪口,看一阵右剪口,人肉越填越高,越填越乱。豪勇们身上溅着血雨,喷着血光,他们歪着扭着引颈喷血,甩手甩腰喷血,他们被血雨浇醉了。头马抬头一看,噢,是榕树下的乱石裂开了一缝一缝的火口,魔火电光不住地喷着吐着叫着鸣着。头马看明白了,那石头缝里伸出若干的魔蛇的长脖子长舌头来,是石头缝里抬出若干的魔狗的三角头三叉耳来,是魔蛇和魔狗在吐着鸣着魔光电火,天打雷劈,原来是那么一鞭一鞭地扫着鞭着鸣着叫着,风的长舌十丈百丈地着了魔火呵。
头马跳出石缝的当儿让一只长爪抓住肩脖,他扭了一下摔倒在地,他抬头一看,是姚军师。姚军师只是一把长爪抓下头马,头马的衣领裂了一尺,他趴了看,原来姚军师是趴着打枪。
姚军师吼道:“你送了兄弟们的命。”姚军师啾地打了一枪。头马抬头追看,那乱石缝里伸出个头来,一歪,不动了。姚军师又打了一枪,那乱石缝里又站起个人来,一歪,倒了。姚军师吼道:“快把后面的兄弟都叫到石柱后面。等着,等他们扑出来。等着,等他们扑上来,再从石柱蹿出去。”姚军师又放了一枪,那乱石里伸出一只手,不动了。头马这时才发现,还有七八个兄弟也趴在石缝里打枪,他把眼闭了又张了闭了又张了,牙咬树枝,下巴贴着石头,他细细地看那大榕树下的几堆乱石其实是新堆的,不是三道缝冒着火,是七道八道缝在冒着火。可这下好了,那石头缝后面露的人屁股溅血了,滚着趴着扭着跳着死人了,他们矮于姚军师的枪阵,他们吃亏了,可他们的火眼却越来越亮了越来越猛了。头马听着下巴的耳侧的石头啾啾啾啾在响,头马知道,他们现在也在枪眼底里着火了。姚军师又吼道:“看了吧,看了就好,把后面的兄弟带好!”
头马跳起来,一咕噜滚到第二级石阶上。这时头马才清晰地看见,二十丈下的右剪口和三十丈远的左剪口上,他的弟兄们像苞谷袋子一样叠了两排血尸,一百二十七号豪勇,没一个回头跑,可没一个能多朝前迈一步,垂死挣扎也没能超前一步。那是怎样的铜墙铁壁呵,没形没影,就一阵风火,就一阵不绝不断地啾啾啾啾地鸣叫。那么,蒙眼裹被的疯牛疯马为什么如入无人之境呢?看呐,疯牛疯马变成狂风了,冲撞着盘旋着低啸着仰叫着,在横冲直撞中,踢翻了多少乱石中的鬼子。但突然之间,疯牛疯马醉了,怔住,不,歪了,仰了,倒了,撞到石头上惊住了,跌下了。原来是从大榕树根盘的乱石堆里跳下了几组提了几挺歪把的兵勇,一趴就响,并非狂蛇,并非魔狗,是瘦瘦干干几柄金竹模样的架子在冒火,乱石中的人之所以忍着趴着翻着卷着没站起来,正是等待与乱石平行的火鞭子胡乱地燎着爆着炸着跳着,树叶纷纷飞落,树枝纷纷折弯,几十头疯牛几十匹疯马稀了弱了惊了怵了,一一歪了,一一倒了。就在这时候,那狂蛇与魔狗突然哑了。原来那地上的鬼子一一跳了,一一倒了,一个报应,他们是吃了姚军师枪阵的火星,他们也醉了。
头马一掌拍断在石头上。
至今为止,他和他的豪勇们没有机会抱住那些青的蓝的鬼子们摔一摔,扭一扭。他心中的擎天之柱一一地折倒了,就为那啾啾叫的火舌。
头马还要举手一拍,可痛得他半边身麻了,腿一软,轰然倒下。
头马扭头爬起来,跳下石崖,打了一串的翻滚,半粘着地半粘着风向后山跑去,蛙和巨猿从石缝后窜出来抱住他们满脸满身是血的头马。头马什么也没说,扬了一下手,扬不起;扬了另一只手,折头就跑。他的跟后是乌云一样的早就憋坏了的豪勇,他们从来都是看着头马骑马啸着吼着回头叫他们上马骑牛,再抓过一尺八的弯牛角搭嘴角一个弯腰一个仰脖,吹出天地为之阴暗的号声;而后上马,斗一鞭,啸着叫着,在神秘而狷狂的口哨声中扑进火海,杀、劫、抢、夺,蹿出黑烟红火。然而这一回,他们的头马只冲他们喷了一口血。那可是一团魔火,他们全燃烧起来了。
头马把他们压在绝崖后面,只带着蛙和巨猿左一跳右一跳上了姚军师的枪阵,头马不由分说,啪地跪在姚军师的身后,等姚军师回头,头马说:“姚军师,听你的。还有九十个兄弟!”
姚军师抬头看了一眼,又侧头看了跪在头马身后的蛙和巨猿,没说话,回头又打枪,镗的一响。这回是一个往山脚这边喷火的趴地鬼突然一仰,倒了。接着几杆枪都有板有眼,乓乓乒乒一阵,真把几挺歪把旁边的鬼子给打趴了。姚军师头也不回,叫道:“快想办法。带枪过对面,守住,一枪一枪打,不急,他们不动,我们也不动,谁动谁死,谁守得住谁就赢,懂吗?”
但蛙抢了答道:“懂!”
“他们露头他们就完了,懂吗?”姚军师叫道:“我们占他们头顶,我们不急,懂吗?”
蛙和巨猿抢着笑道:“懂!”“懂!”
头马一旦明白事理,办法就来了。他问风尾还有多少被子。答,没有了。他笑道:“还有十六杆枪?好,十六杆枪都上马。”他又笑道:“二十个趴牛。”他又命把剩下的七头牛给蒙了眼,插了竹尖,七头牛呼地一阵旋风又蹿下了峡谷。头马命蛙带二十头牛跟着窜下峡谷,说,听我啸哨你们就回头。蛙嘎嘎笑道:“姐姐!”这么怪叫了一声,连人带牛已旋下陡坡,原来这是命令,二十头牛带人天塌地陷轰了下去,一团烟卷身了峡谷。头马又命巨猿带枪队直追下去,说:“一步不要弯,直上对山!”话没说完,巨猿又嘎嘎笑道:“姐姐!”也是这么怪叫着把一墙人带倒下陡坡。一瞬间山腰上的嚣叫都掉到了山下,大峡谷倏忽之间给撕裂了。
姚军师还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兵马空了一半。一看,能打能扛的全都送进了日军的枪口。姚军师一时气昏了头,瞪头马骂道:“疯了?疯了?”姚军师但见头马也怔了,冲着他也只是傻笑,姚军师嘎嘎咬了一口牙,噢噢不出来,把枪扔了,扑上去要把个头马摔了扒了撕了,只是他左膀没气力,抱了头马,三甩两甩竟然甩他不动,姚军师吼道:“你干什么?呵?你干什么?”
头马更傻了,喃喃道:“你,你不是叫人过对山打枪?”
头马还能说出这个意思,姚军师就更羞恼了,他气得发抖,一时不知道要打要杀要扭要摔,他劈出一只长臂要打头马的脸,他吼道:“你这么杀自己的兄弟呵!你嫌送死的太少呵!你要全送死呵!”
头马给劈头盖脑这么轰骂了,一时清醒,甩一掌把姚军师打歪之后吼道:“你不是叫人过对山打枪?”
枪声大作。这回是姚军师给搞懵了,他捡了枪再度搁石梁上,惊住了,大榕树又亮了十几束火光。好在兄弟们越打越见准头了,大榕树脚的火光明明灭灭,姚军师打了填了子弹打了三枪,清醒了,到底是居高临下,石梁前弹火横飞。玩到这时辰,石梁上才歪了几颗头颅,而大榕树下的歪把居然不住地伸死手,垂死头。姚军师大吃一惊,大峡谷露了那么一大片乱石,只见疯牛狂奔,不见牛倒,骑牛的人呢?
头马吹了一阵尖厉的啸哨。
姚军师突然发现往回窜的疯牛慢慢直立起人来。原来人都趴在侧面。凭空居然可以挽住牛背,因为有人牵,牛窜的线路诡奇莫测,有摔死的人,有倒下的牛,但大都蹿回来了,倒是抬头上坡的时候倒了三人倒了一牛。
二十杆枪呢?
姚军师刚抽搐了一阵。
对山枪响了。
“响了!响了!”头马叫道:“响了!”
姚军师但看大榕树下的火光,一连从石缝里弹出三个人来,横的斜的倒地死了。姚军师知道,那是对山的角度。姚军师惊讶枭寨居然有如此精准的枪手,可此前一瞬,他全然不知。
姚军师松了把枪的手,两爪抓着石头,不由得浑身痉挛起来。他一时不能明白,不包不裹,人与牛怎么可以从弹雨里蹿了回来,早知如此,却送死多多!他一时不能明白,二十号人带枪趴的马如何能穿过火网,直抵彼岸!哪会有一任疯牛疯马乱踏乱踩乱撞乱踢的日军呢?
头马见趴石头的姚军师两爪流血,以为他战死了,冲上去抱了一掀,姚军师只是一脸煞白。头马说:“姚军师!我们压住他们!我们压住他们!”
姚军师喃喃道:“没这么简单!”姚军师又趴石梁端看,说:“快清点人马,清点子弹。”
姚军师话音没落,大榕树对面五十丈的一道石槽里哗啦啦抖开了一篷一篷的树枝,从三丈长的三角凹坑里突然露出三杆亮锃锃的炮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