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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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马惊坏了鼾梦在凄风苦雨中的大盐村。
大盐村的外壳像丧礼上女婿孝敬仙逝岳父的冥屋,冥屋与世间记忆的琼楼玉宇差不到哪儿,唯有锡纸像萤火虫的眼睛熠熠发光,折褶成壁立千仞的蜿蜓起伏的墙垣,鸡蛋壳倒扣的栅栏圆柱。据说那是冥府最能尝会的,因为银熠熠的锡纸有倒影,冥屋通常架在大红马的玉鞍上,一颠一跛的,原本是锡纸把路侧的景物倒映出来,可民间却认定是路侧的魂魄力全给汲入墙中,乡间绝不让九岁以下的幼童近送丧仪式,是因为幼童的魂还带黏性,一黏就没有了,蛋壳是穿顶加垫盖的,染成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摇着旋着,声影交晃。说盐村像冥屋,原来盐村盐村,就是储海水晒盐的村子。海边的林子多简陋也会像个破败的皇城,矮墩墩的,那是海风压的;摆着方的楞的石屋,那是海风逼的。要么瓦顶披三合土,要么板盖缝黏三合土,那更是适应海风拍打出来的。民国二十八年,装生盐的是白骨藤,白骨藤是石山才长的,泡塘泡到脱了皮,裂了纹,暴了筋,晒到半干半软,织了装盐,盐水落石出渍,骨是骨,筋是筋,通明透亮,盛了盐,盐户齐刷刷砌了一墙一墙七尺高的盐墙,就近下筏装船,或者有马帮来折银两光洋,闲着时,是让盐透风,回固石屋。盐田数顷不长草木,原来一派银光,映在白篓墙上,纵使黑夜如磐,盐村却像无人的丧礼,凸如灯柱,凹如镜子。
黑水牢的人能在晦光里数寒毛。这一转出蕉林,见了盐田盐村,一眨眼就耀瞎了,等一把泪水掉落,都啧啧称奇。这盐村比斧口都寒照人呢。
盐村的狗一吠就全把眼睛都绿出来了。吓人的不是狗吠,吓人的是狗吠了刷地又哑了。哑是海风把那狗吠给撕了。几百条狗在哀鸣呢,像拉二胡一样,嗡嗡嘤嘤,嗡嗡嘤嘤,从地上到了楼顶,几百条狗都上了楼顶,趴着吠。
人马前进时松松垮垮,倒退时是一呼啦格外整齐。
隔十丈百丈的兵丁举了枪刀剑棍的也觉得无趣,放下。
能嘘狗的军法队先逼村门,开村门大栅慢了,村丁挨揍。开院门楼门慢了,屋主给吼得矮了。
“你们乡长没在天黑前来吩咐?”
“吩咐了,吩咐了。长官,我家睡九个,饭都煮好了,有席子,有被子。”
“你们乡长没在天黑前来吩咐?”
“吩咐了,吩咐了。长官,我家住三个,饭都煮好了,有火。”
“你们乡长没在天黑前来吩咐?”
“吩咐了,吩咐了。长官,我家睡十三个,饭都煮好了,板楼上睡,有被子。”
话是统一了要这么问的,答也是约定好了要这么答的。
但乱子还是慢慢升级。
山里人是受惯牛毛细雨针芒霜雪的,赤脚踩在石头上,秃头淋在雨里,单衣睡在泥地,是苦,能忍,可山里人受不住海风一掌劈一掌拍的霜雪扇着掴着,原来浆的麻的痒的都不见了,一时很痛,是裂痛,哪裂了呢?不知道,裂了,是冻裂了,是掌背裂了,是耳鼓裂了,是天灵盖裂了,人是万物之灵,酒是万药之圣,讨酒、加酒、猜酒、灌酒、夺酒,酒话上了,酒手酒脚上不了,有人放枪,小目管束不住,军法队顾不过来,军法队三十人,枪、马,按规定不能散走,不许下马,既是约束马队哗变,又是防备马队袭击。牙营长下令由孟连长传话,马上禁酒,凡借酒动枪刀者,格杀勿论。这些话只有没醉的人怕,醉了,当是笑话,偏醉的人很多,多半是因为经年不闻酒气,只一灌就火窜了头,不是醉,是癫了。却说真饮者,那分配的几个铜板早就没了,贪婪的,那几个铜板是嫌少了,到处有人叫买酒,却没多少人举的沽酒钱。百姓怕兵甚于怕匪,匪是魔风,要先刮要卷早不见了,兵是慢慢来。匪是什么都要,要了再说,连女人也是拴上马跑了再扒衣服;兵是什么都不要,可样样都要了再说不要,钱财是精的细软的不见了,女色是脏了污了就丢了。也有不怕兵不怕匪的小民,两眼红了,当兵当匪是贼喊打喊杀的血性屋主,气从胆边生,操了家伙就说粗话了,话粗哪有手粗,手粗哪有刀粗,响起来了。
牙营长命令号兵吹号集合,号兵居然吹不响号,号声撕破了。
数十条猛犬从屋顶往天半飞,绕了一圈才噗噗噗噗地落地,蹦了一箍大大的圈子,那架势均是要把官军给合围了一一撕掉。
牙营长急中鸣了一枪,带头躲进屋门,回头趴在栅栏骂狗。
狗圈真的裂了条缝。
不过牙营长知道狗圈的裂一条缝不是骂的,是有人吹口哨来了。
是一顶轿,是蒙县长。他又吹了两声哨,像事先说好了一样,狗散了,是半散不散,又回头摇尾巴。
牙营长哭笑不得,开门出去,说:“佩服。佩服。”
蒙县长从轿窗探头,说:“你不要管它们。喝酒、打架、打枪,不是有小目管着吗?执法队不要往小巷里钻,要看村头村尾,就防一条,不要跑人。记住,三更要细细查一次铺,假醉的,好对付,真醉了,五更上不了路,要马上灌醋。”
牙营长连声说:“佩服。牙营长回话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也是叫天黑才进前沿。”
蒙县长说:“他打过仗,知道新兵见不得血尸,那血臭要熏死人的,打起来再见血尸,那血才是香的。”
但三更的时辰,牙营长险些就开始打仗了。
百来号盐妇从天而降,把军法队一个分队连枪带人和马全绑到蕉林去,又把六个兵丁和两个小目给反绑到盐铲上,拉到盐田里扔了,就看他们冒风雨。原先扛盐铲的盐妇这回是手拿小目的枪、兵丁的刀和棍,站在小目和兵丁的后面,在盐田与村头之间,架一张大竹筏,竹筏上躺着一老妇的尸首,覆了白孝,像个纸人。尸台前架着一张四脚方桌,桌上一盏鸡冠铁洋灯,盐地上覆一竹席。席上长的细的跪着披麻戴孝的一母一女,那怀里想必还抱着一婴,嗷嗷地哭得破响,声震环宇。尸筏,祭桌,跪席顶是一架三尺六格凉棚,顶上覆着竹筏,筏顶覆着茅草夹。在村头一石楼里,反绑着八十六名盐户男丁、三十七名盐妇,由持枪的小目把守。彼此这算是拴的人质,孟连长陪牙营长绕了一圈,听了事情原委,气得要从马上颤下马来。
四百一十二名官兵一人一丈冒风雨铁围村子,两个军法小队围着村子转。
牙营长命孟连长按训练过的方式传一句话:“轻举妄动,格杀勿论。”孟连长试了,传不动,海风太大,非要这么传的话,要喊,不喊,传不了几岗几哨就传错了。他收令的时候变成:“不要走动,站着不动。”牙营长又改成:“逃跑杀头。”传了,传出一百人后,变成:“杀头。杀头。”孟连长觉得这意思也有警示的意思了,但传到两百人后,变成:“回头。回头。”孟连长想,回头就回头吧,还算传得下去,没想到快传回来一个圈子,变成:“狗头。狗头。”孟连长急了,人一急,马一急,兵丁更急。牙营长这头一听,变成:“报仇。报仇。”牙营长知道不得不打扰一下蒙县长了,但想到这正是蒙县长醉鸦片的时辰,所以只得从清声嘘起,慢慢高音,不见吱应,顿住,贴耳在板壁上听,却是鼾声。牙营长有点惊慌,急忙对壁烛看一下腕上的洋表,再改拍板壁,轻轻拍两下。鼾声住了,牙营长叫道:“蒙县长。蒙县长。”
“是谁放的枪?”
牙营长吓一跳。原来枪声也响在蒙县长的梦里,他醒了还记得住。他禀报道:“蒙县长,出了点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一枚子弹有多贵。”蒙县长还是赌气了,问:“不是交代要下完全部子弹吗?”蒙县长又说:“把子弹全下喽,你要亲自管子弹,看见日本鬼再发子弹。”
“不是子弹的问题噢。”牙营长有些怵,说:“从天而降,从天而降呵,”他险些忘了说是什么从天而降,说:“突然有一百来盐妇从村外袭击军法队。”
蒙县长没吱声。
“捋走了一个分队噢,连人带枪。”
蒙县长还是没吱声。
“盐妇才是江洋大盗哇。她们还袭击了我们一批小目兵丁,敢把六名兵丁两名小目给反绑在盐铲上,扔盐田受风雨。我们把他们男丁给绑了,绑了。”
静默越来越深,牙营长感觉头顶压了千斤的魔力。
“我等兵丁还行,醒得快,下手也狠,”牙营长顿一下,他知道蒙县长最忌说事把数字说错,说模糊了也不行,他说:“绑了盐民八十六,盐妇三十七,比牛马都壮噢,伤了我们不少人噢。我们把村子给围了,要杀,要烧,我看,”牙营长斗胆说:“我看要练一练。”
没声音。糟了。牙营长急得颤起来,不敢撞,不敢喊,他站了一会儿,站不住,也走不动。
这时响了数枪,枪声一过,风声雨声清脆起来。
“蒙县长。蒙县长。”牙营长感激枪声,他叫道:“蒙县长。”
“嗯。盐妇和山民是不一样的。”蒙县长像说梦话,很缓慢很滞重,说:“山民是男丁话事,啸众,女人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了,侍候老小,饲养禽畜,男人为匪,狩猎,出外谋事,一落马就聚酒。山丁义气,酒性都一样,血性都一样。”这道理牙营长不是不懂,但蒙县长这么慢条斯理说,是很可怕的咒语了。“盐村呢,男人离家,也很少串门。盐妇不同了,晒盐,是堵海潮的浪头水,不分日夜的。风吹草动,历史潮流上招架倭寇奸商,对付山匪流贼,能疯能狂的,是盐妇,她们杀人,是认理杀的。”
听到这一节,牙营长膝头有些酸软。
“不是什么从天而降,是她们从盐田回家了。”蒙县长大概翻了个身,那话就清了,说:“也难说,可能有人通风报信。”蒙县长毫不含糊,说:“有一条是铁定的,你不招惹她们,她们是不动盐铲的。”蒙县长说:“把乡长叫来。”
“乡长是另一个村的。”牙营长可没想到这个。他想如若要追究事故的根由,不会给乡长留活口。他说:“打起来,盐民不会认罪的了。”
“把村长叫来。”
“村长?”牙营长吓了一跳,说:“没有村长。是一个盐妇啸话啸事,活活一个大妖噢,她一啸,就有动静,就是她伙盐妇捋的军法队。”牙营长说到这句,舌根发寒,他想到有十杆枪落在了盐妇的手上。你说那盐妇是会放枪呢是不会?会,可怕;不会,更可怕。
蒙县长爬起来了。
蒙县长上轿,也不说话。
“就是那个关羽,记得么?就是那个屠蛇佬关羽,他手重,捏了个老太婆,老太婆断气了。”牙营长知道蒙县长不会轻易惩罚盐村了,他又羞又恼,但他还能明白,不说不行了,说:“孟连长已经下令毙了关羽,哪想到,拉他去砍的人让他踢死了。”
蒙县长不吱声。
牙营长贴轿窗走,话也往前说:“说是有酒醉的扑了人家媳妇。是媳妇喊了,惊了盐民,打起来,起火了。”
蒙县长是不会再吱声了。
牙营长心里也没底了,他胡乱说:“可能是火柱惊了村外的盐妇。”牙营长又说:“军法队笨蛋,只顾村里起火的事,让人家摸屁股包抄了。”牙营长又骂道:“也是兵丁没有训练,居然让盐妇劈了一片。”
蒙县长驻轿。
但见天地之间有荧荧一枚青灯。近前一看,是一席孝人,一桌祭台,一具尸。在蒙县长,尸体不是寿终正寝的寒物,尸体往往是未酬之志。蒙县长想,这恐怕就是牙营长说的那个让关羽掐死的老太婆了,果然很薄,像压了一把盐的纸人,若是风不带雨,那是要吹走的。被缚在风雨中的兵丁,原本是不敢坐起来的,发现了蒙县长的轿子,呻吟如唱歌,哀叫里有恚愤。蒙县长抬头,是横亘在十丈之后的盐田,再细细一看,刀光剑影,一个俘虏后顶头站着一影的盐妇,斗笠晦晦眨着寒光,衣带啸啸。认不清是男是女,凛凛然像提刑的架势。
这祭奠一时弥漫萧杀之气。
祭奠者是在棚底,兵丁们是在风里雨中。
蒙县长悄悄说:“牙营长,叫孟连长把受害的媳妇请来,把惹祸的兄弟押来。”
但十丈外的盐妇是听见了,或者看见了,大喝一声。之后,是齐声吼了一声。
蒙县长和牙营长吓了一跳,并没听清那唱和的意思。轿夫回头说:“她们叫‘狗官过来!’”
铮的一声,哗啦啦一道寒光从盐地上窜过来。牙营长一闪,没闪开,嗷叫一声,抱腿乱跳。孟连长弯腰捡起来,是一柄七尺长的盐铲,竹杆光光,铁铲光光。蒙县长叫孟连长把盐铲给他,他从轿窗伸出手来拿住,险些掉了,原来铲很沉。挪移了看,腕粗的窄心竹滚光溜亮,银铲的弯舌四寸宽九寸长,根槽厚重,平嘴锋利,倾了倾,寒光风冷。蒙县长瞟一眼是蹦着跳着快憋不住的牙营长。还了铲给孟连长后,黑幽幽地说:“是打斜了敲你骨头,要直铲了,你腿就断了。”
“狗官过来。”又是齐声叫唤:“狗官过来。”
牙营长拔枪叫道:“大胆。知道谁来了吗?蒙县长。”
铮铮铮。从地皮上星光冒火铲过来三柄盐铲。
四个人惊慌闪避的时候把轿给摔了。
辜马摔了爬起来,没扶轿,啾地窜出去,直扑掷铲的方向。
枪响了。
辜马嗷地叫了一声仆地。
辜马打了个滚,跳起来,单腿跳着窜回来。
牙营长吓了一跳。
是蒙县长开的枪。他人还侧倒在轿里,这回刚收枪,由轿夫胡乱扶着拉着爬出倒地的轿门来,像从洞里拉出来一样。
辜马知道不是牙营长开枪而是蒙县长开枪,扑上去吼道:“你杀我?”
孟连长和牙营长闪过来一把架住辜马,回一腿把他踢翻在地。牙营长吼道:“蒙县长救你。放你往那里跑,现在你分成十块八块了。”
蒙县长说:“嗯,还能跳,我还怕打着骨头。”
夜里淌的是黑的血。
忽有婴儿惊哭。
蒙县长这时才发现,原来跪席的孝妇怀里还抱个婴儿。
躺地的兵丁嗷嗷地哀叫起来。原来劈啪乱响,盐妇可不含糊,动手了,连招呼也不打,是在揍兵丁呢。
一支军法小队催马赶到。牙营长冷笑道:“蒙县长,不杀人,说不明白的。”
蒙县长勃然大怒,叱道:“杀人?你有多少杆枪在人家手上?”
牙营长劈腿报告:“给绑了一个军法小队十人十杆枪十匹马,给绑了六丁两目是两杆枪六把铡刀。”
蒙县长哂道:“这些是妇人呵?嗯?能连人带枪绑了军法队,能连丁带目绑了,村外村里,巷里屋里,她们是妇人呵?急红眼了,你们都是瞎子,她们都是神魔。她们是妇人呵?”蒙县长叹道:“你人在人家手上,杀人?自杀!在这里误大事,这里是杀人的地方吗?你能烧村子?火光一窜,老少皆兵,你烧她们?她们烧你。”
另一支军法小队把五花大绑的关羽和一名媳妇连拖带拉到了。
蒙县长大吃一惊,又从轿里出来,他叫给媳妇松绑。没想到一松绑,媳妇倒在地上不醒人事,牙营长一跳一跳过去,蹲下,掐那媳妇人中,说:“没事。”蒙县长转身向那十丈外的盐妇喊道:“我是蒙县长。我家不在县城,我知道我们的兄弟坏了规矩,只是这么两头伤害,吃大亏的是你们。”这么喊着,他人却往前大步流星跨去,一排的盐妇没想到喊话的人竟敢冒这个险,正将信将疑,她们是民女里有见识的,可还没听说过县长带兵匪劫村的。往地上立了枪托、刀柄、棍棒,这一犹豫,高高瘦瘦的蒙县长已经颠到了她们的跟前,蒙县长仰着重复了一遍他刚才的话。这回盐妇们听得明白,蒙县长这才弯下腰去细看她们怎么能把人一格一扣反剪了绑死,再一格一扣仰缚在盐铲上。蒙县长提了一柄铲头,那人便晃了,是弯铲撑在盐地,一拉,溜溜打滑,只要能半抬起人,就有拖走。蒙县长一松手,兄弟摔在地上嗷叫连声。盐妇们就看蒙县长这么摸着扒着抬着又摔着,呼哈大笑。蒙县长直了腰,笑道:“只听说十万大山上有女匪女枭,没见过。也听说过北海边上渔妇盐妇也有女匪女巫,今夜是见了,厉害噢。我是蒙县长,有胆,你们说话的站出来。”
盐妇们哈哈大笑,有说:“我们是民女,我们不是枭匪。”有说:“我们是民权。我们是民生。我们不是女匪。”她们笑着喊着,又喊道:“狗官,你回到那头说话。我们信不过你。”她们喊道:“你们是土匪,我们要捉你们见官。”
牙营长和孟连长要追过来护住蒙县长,哪里能过,一阵惊呼的同时,有人投过盐铲,盐铲在结冰的地上哗哗齿响,令人心惊胆颤。牙营长和孟连长只得逃回。
轿夫大喊:“我是轿夫。我是轿夫。”他打开一把洋伞,叫道:“我给蒙县长撑伞。”他刚过来五步,啾地投过一柄盐铲斜空中响过。轿夫抽抽手,那洋伞穿了一窟窿,轿夫惊叫一声趴在地上。
蒙县长哈哈大笑,说:“噫呀呀呀,好身手,好身手。我是蒙县长,我服你们。好大胆,好身手。”
盐妇们开怀大笑。
蒙县长大声叫道:“牙营长,孟连长,过来。”
牙营长孟连长且惊且喜,踮脚过去,这回没人扔铲。
蒙县长大声责令:“牙营长,命军法队监督,把村里绑的男女全放了。请他们一男一女出来证明。”
牙营长劈腿立正,大声答是,可又张嘴叫道:“蒙县长。”
蒙县长嗯了一声。
牙营长说:“孟连长,去。”
孟连长去了。
蒙县长又责令:“牙营长,把围攻村的全部官兵撤了。命令他们还回原来的住户睡觉。还有四个钟头好觉。”
牙营长劈腿立正答是,可又张嘴叫道:“蒙县长。”
蒙县长大吼道:“先喊话,再敲门。哪一家哪一户不开门,砸。谁不让官兵住,绑。”蒙县长叫道:“但要做得明明白白,传令了,回来。”
牙营长答罢也去了。
连军法队和几个荷枪小目都去了,只剩下三个小目和一对轿夫。蒙县长回头对一时肃穆的盐妇们叫道:“好,现在,请你们说话的大姐出来。”
霍地跳出个人来,这人离蒙县长只有两丈,现在又哗哗哗哗退了十步。这人叫道:“蒙县长,小民名字不好听,我叫蛇。把你轿里的人叫出来。”那嗓门是二十岁,或者十岁。
蒙县长吃了一惊,说:“轿是我坐的,我不站出来了吗?”
“把你的短枪交出来。”
蒙县长打了个寒战。
“刚才是轿窗上响枪,没有别人,那就是你拿枪了。”
蒙县长心头叫了一声苦厄。他掏出枪,弯腰放在地上,轻轻踢了一脚。
那人嗖地向前三步把枪捡了,居然嘎嘎有声,熟悉地搬了弹匣,又装上。
蒙县长说:“好哇。这位大嫂,听我说,我是蒙县长,我们这是官军,天亮一定要赶路。是去打日本军队,是去赌命。这村里的事不生也生了,不要再流血伤命了,再流血伤命,村子不吉利。”
该说话的人她没说。
蒙县长怔了一会儿。蒙县长说:“这位大姐,大风雨天,把地上的老人抬进村祭奠吧。官军出副好棺钱,官军出祭奠银子。”
“畜生。”说话的突然冲蒙县长背后的关羽哭喊道:“你敢不跪老人?”
蒙县长回头见那原先的媳妇已经和那一粗一细的孝女长跪不动,只有给反绑着仰望苍天的关羽一蹦一跳地痴着。蒙县长大声喝道:“关羽,要领枪毙吗?跪老人。”
关羽蹦了蹦,跳了跳,转了转,跳到席子近旁,啪地跪下,跪不稳,倒了,挣扎半天,才跪稳了。
哪想到席上跪的那半个小人哗地站起来,抱了祭桌上的香炉猛一砸,是砸在关羽颅顶。关羽嗷叫一声倒下。
盐妇们哈哈大笑。
好在牙营长带一了人枪转回来了,见那半个小人又去拎抱滚地的香炉要再砸关羽,蹿上来三步把小人制了。那小人居然如木雕草扎的,没一点声息,又跪下。
到底这是寒光晦色的大风雨夜,蒙县长十丈之外只看了七成,腿也软了。他知道所谓民风强悍,所谓狗急跳墙,那也该是风急火爆里爆的野性,殊未知堂堂官军,堂堂县长,谦了让了,凄风苦雨里忍了小半夜。那闷声不响的人窝了冲天大火,魔火呵。蒙县长说:“蛇大姐,你也看了,那惹事的兵丁名叫关羽,是他伤了老人的命,你也看了,他给砸倒了,死了也算条命,不死,是去打仗,死死活活,让他听天由命好了。”
蛇可是毫不含糊,亮嗓道:“老人是海村的,是来看坐月女儿。老人死了,按古俗,要在村头祭奠,这一家的男人当壮丁去了,你们在他家杀他岳母,他家三代人见不得人了。”
蒙县长跳了一脚,这话像蛇。
“你这位兄弟关羽,还不是孽头,是另一个人扑了老人女儿,踩婴儿窝了,还不收脚。老人从后面砸凳子,关羽是拦老人,给凳砸了,砸了急,掐死老人。关羽的罪孽,倒还有舌头能说清,就是那个扑媳妇的……”
“那扑媳妇的是个醉鬼,是个醉鬼,已经毙了。”牙营长叫道。显然,牙营长心中有数。
“是给打死的。”蛇说:“那位长官,要说你就给蒙县长说明白,你手下在五间房,还扑人家八个女人,个个都是醉鬼?”
“那狗嘴狗官你爬过来。”盐妇们喊道:“狗嘴狗官你爬过来。”
牙营长气得乱颤,舌头硬了。
蒙县长心中蹿火。这是他不知道的。他领教过比这劣行更蠢的万劫不复,他不明白的是,既然一群禽兽都饿疯,饿狂,怎么还生生让一群妇人给绑了?给拉了?还让一群妇辈笑说的头头是道?
“你们打什么日本军队?打鬼。你们扑人家媳妇,人扑你们,你们放火,你们算什么?”
啾啾啾。三把盐铲猛刺过来,落地了还刷刷刷刮来,一片寒光乱溅。
牙营长跳来跳去,拔枪喊道:“大胆。大胆。”牙营长俯看那一斜一竖的盐铲,皮惊肉跳,大喊:“大胆。”
盐妇们嗬嗬一片浪笑。
好在村头有人出来了,黑压压一群又一群,官军劝住,孟连长带过来一男一女。
男的年岁不大,大叫道:“天理。放人啦。”
那女手一趴席子就大恸起来。那婴儿又醒了,破哭,大嘴小嘴,高低长短痛痛大哭。
男的劝住大哭的女人,劝不住婴儿,拍那抱婴儿的媳妇说:“你回家去,下白布吧。官军出银子。”孝妇去了,婴儿的哭声也去了。男的又仰道:“天理。放人啦。仇人放了我们,我们也放了仇人。”
蛇应道:“天理。”蛇大叫道:“你回头喊村子,让官军睡觉。”
男的又应了一声“天理。”应罢,往席上跪了,拜了,起身去了。
蒙县长知道蛇的来头了。他趋近了三步,道:“蛇大姐,有话慢慢说,先解了地上的兄弟,冻死的呀。”
蛇说:“蒙县长,你让我三十三个人离开这里,我们就解你兄弟的绳头。”
蒙县长仰了一下,说:“好。”
只听一声哨啸,长长一列女辈突然疏了。
蒙县长定神一看,原来啸啸一队马骡绕上去了,爬马的都是扛枪提刀的。
牙营长惊魂嚷道:“蒙县长,她们把他和铡刀全拉走了呀,那是我们的,我们的。”
马队一啸而去,直射夜幕。
牙营长大喊:“蒙县长。蒙县长。”牙营长是往前跑,啾地又响了一柄盐铲,牙营长吓的趴地,那盐铲穿他影子过去,刮了一丈之后,仍刷刷有声。
啸笑顿起。盐妇疏了一半,可笑得更响了。
蒙县长只是惊呆,他是没见过这等女辈。
“蒙县长。”蛇吊嗓子叫道:“枪、刀、马,我们会还给你们的。等你们离开村子,我们在半路交。”
蒙县长是懵了,他是听得明白这话,他是受不住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