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惦记是一种沉默的温柔(3)

作者:刘墨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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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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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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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128字

我妈有时希望他会察言观色,会见风使舵,这样或许也能在企业里混出个样儿来。可是这些年过去了,他还是学不会溜须拍马,也学不会阿谀奉承。好就是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的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没有一个成熟男人该有的“世故”。


他和我相处的方式不像是父子,而更像是朋友。我总是没大没小,他也不顾及父亲该有怎样的威严,喜欢拿我打趣、开玩笑。


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疯狂地爱上了漫画、足球和,很长时间都稳坐全班倒数第一的宝座。开家长会,我妈嫌我不争气,一般都派我爸来。我爸也比较镇得住场面,来了看一眼成绩单上最后一名的我多少分,随手就把成绩单放进兜里回去给我妈验收。


就那么一次,有一位同学因为生病缺考两科,我考了个倒数第二。我爸来开家长会,看了一眼倒数第一,发现不是我,眉头紧锁,于是翻到成绩单的背面去找……


父皇,您领了这么多年的成绩单不知道背面什么都没有,是空白的吗?


他寻找未果,怒问:“你在哪儿呢?”


我忍痛答曰:“爸,你看倒数第二个……”


老爸转脸一看,愁眉瞬展,欣慰着念道:“哎哟,倒霉孩子还抓到一个。”


我班主任憋到内伤。


高中时候,我和我的小女友放学刚出校门,就被我爸逮了个正着,我让女孩自己先回家,一个人战战兢兢地面对我老爸。


结果我爸张嘴就问:“你什么眼光?她不就个子高点嘛,你喜欢这类型?”


恋爱中的稚嫩小男孩斗胆反驳:“我喜欢她不是因为外在,你不懂,咱俩口味不一样。”


我爸怒问:“你知道我什么口味?”


脑海中一闪念,我淡定答道:“……我妈那个口味的。”


我爸好像瞬间被雷击到了,回家的路上一直很严肃。当时,我心里这个后怕啊,寻思我爸这是在等技能冷却呢?到家一进门,菜香从厨房里传出来,我爸自己嘿嘿笑着,笑得我直发毛。他回头对我说,对,就是这个味儿。


当然也有不少挨揍的时候,比如我偷了化肥厂的尿素撒在姑妈家的菜园子里,比如我踢碎了邻居的玻璃第一反应是逃跑……少年时那么多次挨揍,如今看来都是可以拿来评判道德和人格的东西。


现在想想,在我最叛逆的那个年代,我打电动他不管,上网吧他给我钱,考试成绩他很少过问,就连早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他都觉得可以从宽处理,但是那些违反他做人原则的事情,他却从不让步。我不知道这是他独特的教育方式,还是这就是他的处事态度。


但是,这样自由的教育方式如何造就了今天的我,他当然不得而知。这么多年的放养生活里,我以自己最原本的状态生长着。是这种自由,让我在任何一个陌生的环境中都能迅速地融入进去,将自己的气息铺散开来。你说是我无知也好,莽撞也罢,起码在我起初要试探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爸没有因为顾忌或担心我太多,而过于束缚我。


后来我离开家,融入大学生活里,尽管离家很近,却很少回家。我把自己的生活丰富得滴水不漏,我玩音乐、跳舞、演话剧,勇敢地尝试着每一样我不曾接触过的新鲜事情。


大一放寒假回家,一次家里吃火锅,我和我爸去买菜。走路的时候,我步伐快了点,他跟着我走急了,累得气喘吁吁。我故意放慢点,他强调着说就是昨晚没睡好。


快到家附近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我爸开始加快步伐往家里跑。我不敢超过他,一直在后面跟着。跑着跑着,他扭曲着姿势,突然回头大声说:“你看,我跑得不慢,我身体还很好!”


我忽然觉得鼻子一酸,手足无措。他的衰老在那一瞬间被放大,像一张网,铺天盖地地将我捆绑起来。我舍不得追上他,脚步越来越慢,腿越来越软。我小声说了一句:“爸,你等会儿我,别走那么快。”这话却被风吹散了,飘进我耳朵里已经变成了哭腔。


成年后游子的离开,就像小时候父亲的远行,待到回来时,岁月和我们都开了个巨大的小差。


五十岁之前,他意气风发,敢找全世界的碴儿。


五十岁之后,他发现一口气上七楼需要在五楼停一下。


我印象里,他老是青筋高挑,开口就是:“你信不信我剁了你?”


我以为他老了,时间驯服了他,也驯服了他的脾气,其实才不是。大四的实习期,我赚了一点钱。放假回去赶上他过生日,就给他买了一双新鞋。我买的时候没注意,回去后发现鞋底有些磨损,他就自己去找店员换。店员说这个样式的就剩下这么一款了,换不了,要换只能换同价格的别的款。他就要店员从别的店里调,没有就从外地调,店员嫌麻烦,不想给调。他说着说着就和人家吵了起来,吵得特别凶,引来好多人围观。


我赶到鞋店门口气得直喘,不分青红皂白地说:“都这么大岁数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你怎么和谁都吵啊?你还当这是咱家啊都让着你?”


他嗓门飙得老高说:“别的样式我都不要,我就要你给我买的那个,就要那个!”


我愣了几秒,像哄孩子一样把他哄出来,摸着他的脾气往下顺。我说:“爸啊,别生气,要不我再添点钱,咱买个更好一点的,好不?”老头看了我一眼说:“嗯,也行。那你再给我好好挑挑。”


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给他花钱,他那么认真,居然显露出一点孩子般的幼稚,一共五百多块钱的鞋,至今几乎还是崭新的。


我打算来南方工作的时候,他并不是很情愿我走这么远,但嘴上还是说:“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没人管你。”然后悄悄地在我上衣口袋里塞上几千块钱。这几千块“救命钱”我一直封着口,好好保存着,想将来能让这个信封厚上一倍,再骄傲地还给老爸。


可是后来由于一次意外失误,我的预算超支,不得不花掉这个信封里的钱。那个月过得狼狈极了,我啃着馒头、咸菜,看着我爸塞给我的那个已经空了的信封,忽然明白,在我自认为很凶猛,要甩开袖子和这个世界搏斗的时候,他早就用这样的方式,原谅了我的幼稚。


大学的时候兼职过,也实习过,以为这就算工作了,没什么了不起,可真正闯到职场以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以前因为是学生,哪怕做错事,也能拿着身份去当挡箭牌,因为有理由稚嫩,有理由莽撞,就有理由在一次次错误中收着全世界的安慰,再全身而退。


年轻的时候,容易沾沾自喜,容易得意忘形,需要被这世界扇几个嘴巴子,才能清醒一点,去看待自己的缺点与惰性。这个展开的信封,真的就像有话要说一样,让我忽然想起我爸和我说过的一些话。


他和我说:“孤独的人可以是一个个体,也可以成为一面旗帜。”


他和我说:“做一件事,时间久了,才能看出差别,喜欢一个人也是这个道理。”


他还和我说:“人不能什么东西都想要,求仁得仁实在奢侈。失去这件事不会让你强大,你要明白的是,为什么会失去。”


当初,他给我的那些说教套词,最近几年反复地出现在我脑海里,并且不断被现实反复论证着。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在这种一线城市里过着属于自己的三线人生,但是他还是在整理我的书架、擦拭我的奖杯、翻看有我文字的杂志时,冷静地鼓励我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特别累的时候,我和他说,想出去走走。他说:“那就去吧。去看看,去体会体会。路上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你看了,你就懂了。”我想起小时候摆弄他的胶卷相机,看着他把一沓沓纸质照片从暗房里拿出来时激动的样子。他照着书上的字念给我说:“这个世界的许多角落里藏了很多的美好和幸福,你必须亲自去取,别人给不了你,你需要的是为之付出努力、汗水,还有时间。”


以前看过一个电视剧,叫《激情燃烧的岁月》,里面有一老头叫石光荣,我觉得和我爸特别像,脾气臭、蛮横,还不讲理,惹得妻子和自己吵吵闹闹一辈子,三个孩子也没落得清静。


我指着电视里的石光荣和我妈说:“你看像不像我爸?”我妈说:“他像不像我可不管,你可千万不能像你爸啊。”


我爸有很多缺点,他暴躁、酗酒,喝醉以后还耍酒疯,他还特别懒,洗衣做饭统统不会,做错事也不承认,死要面子。他这辈子也并不如意,但是他没有把那么多的压力交托给我,没期盼我大富大贵光宗耀祖,也没有把我当成他人生的绝地反击。我考什么样的大学,做什么样的工作,去哪个城市生活,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统统不管。他只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好人,并且快乐,快乐而已。


我不吸烟,也不喜欢喝酒。就算喝了也不喜欢拉着人耍,而是找个地方刨个坑,自己睡觉。每个人排解压力的方式都不一样,我喜欢家里多一些植物,多一些书,安安静静的,再有一个老唱片机配上一壶茶,那就太美了。


但我的确很像我爸,我也非常倔,也是直肠子,会因为相信一件事或一个人,昂着头和生活叫板,但我更像我自己,我是他的延续,却不是复制。


我爸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他已走过了自己的一大半人生。他因为自己的老实,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是他依然会主动去换楼道的灯泡,会在路上帮环卫工人推一把垃圾车,会在跳广场舞的人群旁,一脸不屑地看着我妈,却又带着笑容。


他依旧不会说软话,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嘘寒问暖到嘴边又咽回去,把一句句问候,转变为生活里的细节。时不时跃跃欲试给你寄点东西,你不给他打电话,他就跑去给你充点话费提醒你一下。但是他还是那副傲娇模样,喜欢打趣你、挖苦你,却又忍不住想要知道你的一切消息。


今天父亲节,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问我书稿的事情。


我爸:“听说你在准备书稿?”


我:“是啊,怎么了?”


我爸:“你写我了吗?”


我:“没有,你想让我写你吗?”


我爸:“不想,可千万别写,你也写不好。”


我:“唉,你就不能鼓励我两句吗?”


我爸:“行啊,儿子啊,好好写快点写吧,村头厕所没纸了。”


我:“……”


唉,我就知道。


放弃手术


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人们有时会不择手段地去博取爱,通过任性、颓废,甚至是报复,来获得自己想要的关怀、想要的爱,可结果却总是与初衷背道而驰。


甘南说,那是爸爸第一次对他动手,他记得非常清楚。父亲看见他在左臂上刺了一个救世基督的文身以后,气得双唇微颤,扬起巴掌重重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甘南并不觉得难过,他看见父亲愤怒和无奈的样子反倒有一丝得意,他终于依靠伤害自己,获得了报复的快感。


甘南的父亲是一家私立医院普外科室的主刀医师,资历颇深,工作时经常会有生命在他的手中逃过一劫,或遗憾过世。但父亲的行事作风却极其个性,因为见惯了生离死别,所以早就看开,并不像其他医生那样爱惜自己的身体,抽烟,喝酒,甚至还有流言蜚语说在夜总会的门口,看见他和一个女人互相搀着散步。许多要做手术的病人在医院内部打听消息以后,都不愿意让他父亲做手术。传言说,他父亲过于散漫,手术成功率极低。


不仅如此,父亲似乎从来不关心他的生活,对他仅有的问候是他是否缺钱。必须承认的是,母亲离开他们这么多年以来,父亲把他养得很粗糙。他清晰地记得儿时在幼儿园被同伴用水枪浇湿了裤裆,同学们嘲笑他尿裤子。放学时,他打算满心委屈地向父亲“告状”,可是父亲只是满脸嫌弃地把他的裤子脱了下来放进塑料袋,然后拎起光着屁股的他放到自行车后座上,一路骑回家。


同行的小伙伴们在爸妈自行车的后座上不断地向他发出嘲笑、羞辱。那一刻,甘南小小年纪竟然也有了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他想跳车,拼命地摇动小屁股希望摔到在路上。总之,不想再看见自己裸露潮湿的下体和同伴讥讽丑陋的表情。


这让从小就缺失母爱的甘南非常失望,成年以后他很长时间都不称呼父亲一声爸爸,他们一个月也见不上几次面。有时候,甘南甚至觉得自己是抱养的,父亲根本不在乎他,那些传说中的父爱,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体会不到呢?他是恨父亲的,恨父亲弄丢了母亲。他也恨母亲,恨她为什么没有带走自己,居然舍得把他留给这个一点也不爱自己的男人。


少年甘南开始也对自己的生活漠不关心,逃课,打架,扒火车,虚妄度日,少不知愁。他成了老师口中校园中的反叛典型,他一直戴着这顶帽子,四处游荡,迅速成长。然后按部就班走着父亲为他铺好的路,从医学院毕业以后,到爸爸的医院实习、工作,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绯闻”医生。然而,他们还是没有办法亲近起来,即使在单位迎面撞上,彼此连招呼都不打,连同事之间的寒暄也没有,装作不认识一般擦身而过。


工作以后的甘南忽然发现,这个世界每天发生的意外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即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进入这个行业,也还是不够。他需要不断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每一个可能疏忽和错过的细节都会导致一个生命的陨落。他原来最看不起的课本上的那些内容如今全部在实践中获得了确认。面对这份工作,他第一次变得谦卑起来。


甘南认识罗岑是在一次中秋演唱会上,那天罗岑打扮得格外漂亮,静坐在甘南旁边。甘南三分心情分给了台上的歌手,剩下的七分全都放在了罗岑身上。在结尾手拉手大合唱时,他们举起双臂挥舞着荧光棒,消耗着青春不竭的热情与体能。灯光流过,印着罗岑的侧脸划出精致的曲线,甘南凝住呼吸,不敢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