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必然不是人类该有的手指，怪不得博士一直都将那只手罩在长长的衣袖里。或者可能是一截假肢，只是根据他之前拿起水杯的动作来看，这假肢似乎灵活得有些超乎想象。高远在心里暗自揣测，转念想到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立刻释然。

博士显得心事重重，呆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盯着面前的虚空，原本犀利深邃的目光蒙着一层无法名状的忧伤。

高远和杨晓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曾经有个女儿。”博士突然开口道，高远和杨晓立刻竖起耳朵来，却不料博士就此顿住，再次陷入漫长的沉默，似乎是在追寻着遥远的记忆。他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却将他心中所思所想都显露出来，时而欣然狂喜，时而悲痛欲绝。双手握着轮椅的扶手，握得很紧，甚至发出“吱嘎吱嘎”的刺耳声音。

高远听得暗自心惊，这么大的握力，如果换成一根质地不是很密实的木棒，恐怕都会被他捏断。如果是捏在颈骨上……想到这里，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餐刀。抬头看杨晓，发现她也满脸都是不安的神情，显然也看出了博士的异常。

“怎么办？”她无声地询问。

高远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他会不会突然发疯？”“别害怕，有我。”“吃好了吗？”就在两个人心神忐忑的时候，博士突然醒过神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一切又都恢复正常。

“嗯，吃好了。”两人忙不迭地点头应道，暗地里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没发生什么事情。虽然没说出口，但两人却都意识到了这个不知所谓的博士恐怕精神方面有些不正常。这并不难理解，一个人在地下城市中孤独地待了不知道多少年，恐怕多少都会有些精神方面的障碍。

“如果你们吃完了的话，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看看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市。”博士说着，双眼放出期盼的光来。那表情就像是一个孩子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迫不及待地想把它展示给别人看一样，是种想获得认可和赞扬的表情。

高远和杨晓自然不会拒绝，实际上对于这座神奇得近乎匪夷所思的城市，他们更想知道它的历史和其中隐藏的故事。

“正如你们所知，这座城市叫做‘新京都市’，位于地面之下2500米。”此时三人位于一座比乒乓球桌大不了多少的移动式悬浮平台上面，四周均设有半人高的围栏，平台距离地面超过百米，在几百层高的建筑物间穿行自如。风迎面吹来，带着清新的气息。头顶上是真假难辨的星空，一道银河横贯天际，星光泻地，美妙无比。博士依然还是坐在他的轮椅上，时不时向他们介绍脚下这座城市的各种资料和信息。高远和杨晓则站在他身后，虽然佯作镇定，但脸上惊讶至极的神色却难以掩饰。

这种能够低速飞行的交通工具叫做“飞毯3型”，名字或者源自于《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驱动力是周围不可见的磁场。博士详细地介绍了这种奇幻至极的飞行装置的设计原理，那些晦涩至极的学术名词高远一个都听不懂，但却丝毫不妨碍他对这个飞行得无比平稳的交通工具的热爱。

“现在是夜晚，可能你们看得不够清楚，没关系，太阳要升起来了，你们可曾在半空中看过日出？我可以很负责地说，如果你不追求真假的话，那绝对是一个相当值得观赏的美丽画面。”博士说完，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原本黑漆漆的苍穹突然产生了些变化，黑暗的夜色开始从东方（权当是东方吧）的天际退却，淡淡的青白色浸染而出，渲染开来。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就蔓延至整个天际。忽然间，从青白色的天际绽放出一小片红光，红得发亮，闪着金色，如同沸腾的岩浆一下子从地面抛溅到云端。一会儿，那方红色加深了，范围越来越大，把临近的天空照得发亮，仿若一幅巨大的帷幕。就在那一刹那，那红绸帷幕的天边上拉开一个角，出现了太阳的一条弧形的边，渐渐地，那弧形的边慢慢扩大，不到一分钟，整个太阳就从地面之下升了出来。

飞毯停下来，高远和杨晓目不转睛地看着，整个心神都沉浸到眼前的美景之中。博士的话丝毫没错，那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景象。没有发生车祸之前，太阳每一天都照常升起，但他们却从未用心去体验过这么动人心魄的美妙时刻。

整个城市都沐浴在明媚的晨光之下，高大的建筑，空无一人的街道，植物繁茂的公园，所有一切都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高远惊讶地看到面前的一栋近百层高的巨大建筑被无数绿色的植物覆盖，墙壁上爬满了无数的藤蔓植物，每一层的空间里都生长着各种类型的灌木或矮小乔木。无一例外地，他们的枝干都从楼层里面弯曲着向外伸展，以便能沐浴到更多的阳光和雨露。

“典型的立体化的生态系统，所有动植物均依附在这些高大结实的建筑上，就像热带雨林中的生态环境，树顶和树下分属两个不同的区域。形成目前这样的状态，需要漫长的时间，你要知道自然生态系统经过由简单到复杂的长期演替，最后形成相对稳定状态可能需要成百上千年，运用技术手段来干扰才能够在短时间内发展至现在的程度。在这样的状态下，其物种在种类和数量上保持相对稳定；能量的输入、输出接近相等，即系统中的能量流动和物质循环能较长时间保持平衡状态。此时，系统中的有机体将所有有效的空间都填满，环境资源能被最合理、最有效地利用。”博士操纵飞毯绕着面前的绿色建筑物飞行了几圈，正如他所说，由低至高，能够看出明显的植物种类划分。高远和杨晓甚至看到几个高大的树冠上栖息着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鸟。这令他们更加震撼，植物类的移植尚算容易，但对于能够自由飞翔的鸟类来说，这地下城市虽然十分大，但却和一个没有出路的笼子别无二致。

“当然，相对地面之上的自然环境来说，这里的生物，无论种类还是数量都不可相提并论，在建立地下城的最初一段时间中，很多被带进这里的生物因为适应不了地下的环境而死去，不仅包括动物、昆虫，也包括很多看起来生命力很顽强的植物。虽然我们能够最大限度地模拟外界的自然环境，但一点点细小的差别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结局。”博士语调低沉地说着。

飞毯继续移动，面前是一片占地极为广阔的公园，郁郁葱葱的树木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片汪洋恣肆的绿海。高远甚至惊讶地看到在一片树木稍微稀疏的地面上游荡着一群生着叉形犄角的动物，似乎是麋鹿。

“不过我们没想到生物的潜能如此之大，为了适应环境，它们的身体中发生了奇妙且微小的变异。”说到这里，博士骤然停下，眼睛望着下面悠闲游荡的麋鹿群，过了好久才继续道，“于是它们生存了下来。”这句说完，下面的鹿群突然发生一阵骚动，继而四散狂奔起来。杨晓低低地惊呼一声，因为她看到一头健壮的豹子正在追捕一头体型稍小的麋鹿。只几秒钟，那豹子就将那鹿扑倒在地。

看着眼前令人震惊的一幕，高远心中突然想起那些在地下洞穴中生活的怪物，不知道博士对他们是否有了解。刚想开口问，却被下面的景色吸引住。原来飞毯已经飞过那片公园绿地，来到一片碧波千顷的湖面之上。湖水澄澈，平静无波，从高空中望下去，便如同一面明镜镶嵌在地面上，一条河流接着湖水的另一侧蜿蜒而去，延伸向远方，周围森林绵延，原本应是草地的区域因为无人打理已成为荒草遍布的大片原野。

“刚才那样的绿色建筑在这座城市中比比皆是，每一栋楼都是一个独立的生态系统，再加上刚刚你们看到的森林公园和这下面的湿地湖泊，它们联合在一起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生态圈。别以为这很容易，其中的复杂和艰难程度远比你想象的要困难一千倍、一万倍。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生态圈2号这个实验项目？”高远和杨晓摇头表示不知。

“那还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时候，美国政府耗资数亿美元打造了一个被认为是那个时代最完美地仿制了地球生态环境的人造生态圈，被称为‘生态圈2号’。这座人工生态圈位于美国西部亚利桑那州的塔克森沙漠，占地12000多平方米——相当于三四个足球场，高度达到8层楼房。钢结构和玻璃材料构成它庞大的骨架，3万吨土壤、近20万立方米空气和近76万升淡水填充满它的身躯。远处望去，‘生态圈2号’的整体建筑群仿佛巨人的躯体卧在旷野上。这是人类首次为在整体水平上研究生态学而建的巨型实验室，曾被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项目之一。

“为了仿照现实世界真实的自然景观，科学家们将‘生态圈2号’也划分成五个生物群落区：热带雨林区、沼泽区、草原区、海洋区和沙漠区。

“1991年，8名科学家志愿进入封闭温室，期望人工复制一个地球生态圈，长期自给自足、与世隔绝地生活下去。按照科学家设定的计划，空气、水及各种化学物质原本该精确地实现循环，以满足科学家长期生活的需要。

“然而，不到两年，仪器显示玻璃罩里的二氧化碳浓度已超出正常值4倍，氧气则极为稀少。人已经无法在里面居住，环境最终完全失衡，植物开始疯长。那些区域划分的界限也被彻底模糊掉了——原本被定名为‘沙漠’的地域绿草连片，鲜花遍布。各种植物生长得蓬蓬勃勃，特别是能够吸收大量二氧化碳的圆牵牛花，已经蔓延到其他植物的生长空间。最初放进去的25种动物只有6种幸存，一种名为‘疯蚁’的小昆虫却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它们在各个群落间集体乱窜。还有蟑螂，也爬出了黑暗的角落，混入到‘疯蚁’的游行队伍中。‘海洋’里面由淡水与真正的海水按照一定比例配制成的所谓‘海水’酸臭扑鼻。更加不幸的是，‘生态圈2号’中大气的味道渐渐变得酸臭起来。

“最终，生态圈里的生态发展背离了科学家预先的设计，环境失衡，志愿者不得不黯然离开。‘生态圈2号’没能像地球生态圈那样将生态循环持续下去，沦为一座纯粹的生态研究基地。

“毫无疑问，‘生态圈2号’曾被寄予厚望，然而人类自信能延续百年的宏大计划却于731天后草草收场。实际上，随着人口爆炸、能源短缺、环境污染、灾难频发……地球上的生态环境面临日益多起来的不确定性。向地外迁移、生活在别处的想法在地球居民的头脑中渐趋具象化。之所以会实施‘生态圈2号’计划，它的初衷就是为太空移民‘练兵’，构建起一个脱离地球生物圈的独立生态系统，存在于地球之外亦在地球之上。

“然而，主导这个项目的科学家们太过天真，或者说是自负。他们妄图凭借人类所掌握的技术手段复制地球上经过亿万年演化而来的生态系统。不说那个年代人类所掌握的技术手段是多么简陋和落后，即便是经过这么多年发展，将所有人类所能掌握的最尖端的技术手段运用其中，我们也只不过能部分地模拟生态系统。

“现在你们所看到的这个城市和它所具有的生态环境，我们称其为‘生态圈3号’。它虽然看上去很宽广，但其实它的生态系统远比生态圈2号要简单得多，没有沙漠、戈壁、海洋、高原之类的地貌，有的只是城市、湖泊、森林等简单要素。

“当初建设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是总设计师之一，可以说这座城市集合了所有最顶端的技术，生物工程、磁能技术、核物理、大气环境工程、生态系统等各个方面，动力源是100台星空级核能联动电能基站，足够整座城市不间断地使用很长时间。整个城市都处于全息环境模拟系统之中，假的太阳和月亮，假的星空，云雾霞霓，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所有天气都能被模拟出来。听起来似乎很神奇，其实原理简单得很，阳光的模拟可以靠假太阳来解决，星空之类的自然有全息环境投影仪来解决，至于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这些就更简单了。

但初期移植的绿色植物所进行的光合作用并不能满足系统中其他生物的呼吸需求，这是一个难题，于是我们在城市的各个地方安装了几十台自动化大气处理器。这些装置能够改善空气成分，使其满足人类或者其他生物的生存需求。但却没想到，这些大气处理器成了整个生态系统的关键。‘生态圈3号’之所以不会像‘生态圈2号’那样崩溃掉，其关键就是这些大气处理器的存在。”“看，那些建筑就是大气处理器。”博士指着一个奇怪的建筑说道。

高远和杨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栋灰色的表面泛着金属光泽的圆锥形建筑，外形看上去酷似一个凸出地表的矮小火山堆，上端有圆形的栅栏型出气口，或许经过转换后的空气就是从里面释放出来的。

“原本几十台，现在却只剩下十几台，还好这座城市中也没有那么多的生物需要它们了。”“这么大的城市能够居住很多人吧？”杨晓问。

“按照设计之初的设想，100万是最合适的数字，极限则是150万。”“这么多！”杨晓惊呼。

“这座城市恐怕不是为了居住？”高远推测道。

“没错，事实上这座城市的用途是用于避难。”博士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神黯了下去，“却没想到避难所却成了灾难之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城市中的人呢？”高远迫不及待地问。

博士转过头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才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长到每次想起都会感觉很累。今天说得已经够多了，回去吧，我们都需要休息。”说完，一言不发地操纵着飞毯向城区最高的那栋建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