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村美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8-05-02 19:00
|本章字节:11344字
我在清冽月光照耀的街道上,气喘吁吁地奔跑。
手机裡的语音留言,除了森同学的两件讯息之外,还有琴吹同学留下的讯息。
微弱的声音,像是求救似地说着:
「井上……夕歌的祖母打电话给我,她说看到我的信了……还说夕歌的家人在一个多月以前开车掉进湖裡……夕歌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都死了……后来有找到遗书,确定是自杀……井上……井上……我该怎麽办才好……」
都发生这麽大的事,我怎麽没有听到留言呢!
一想到琴吹同学听到水户同学家人的情况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我就没办法原谅自己。
森同学说,琴吹同学没有去找学校的朋友。
既然如此,或许她会去那裡。
我好不容易跑到水户同学家时,已经是深夜了。
或许是因为周围的房子都已熄灯,这间唯一荒废的房子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更加可怕。
我走进咯吱摇晃的大门,一边注意脚下走向玄关。
结果我立刻发现面对院子的窗户透出一丝光芒。
我绕到窗边,透过破裂的玻璃往裡看,发现穿着大衣的琴吹同学缩紧身体坐在房间一角,把脸埋在膝盖之间。
星星、天使、圣诞树形状的蜡烛,像是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样排在她身边,微弱地照亮了阴暗的房间。
我小心地避免惊吓到她,轻轻敲了窗户。
「琴吹同学。」
琴吹同学慢慢抬起头来。
「井上……」
看到她眉头深锁,眼中带泪喃喃叫着我的模样,我才稍微放心。
「太好了,原来妳在这裡。妳是怎麽进去的?」
「……我……从窗户破掉的地方伸手进去打开销……」
「是这样啊。妳都不说一声就跑出来,妳妈妈很担心喔。森同学她们也是。」
琴吹同学软弱地垂下眼,又抱紧自己的膝盖,看来是不打算站起来。或许她是尚未整理好心情,毕竟听到那种事情,也难怪她受到那麽大的打击……
我拉开窗户,直接穿着鞋子爬进去。琴吹同学战战兢兢地窥视着我。
「我可以坐在妳旁边吧?」
「……」
不等她回答,我就在积满灰尘的地板坐下。
琴吹同学又低下头,把脸贴在膝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空旷的房间裡没有家具,显得十冷清,还闻得到灰尘和霉菌的味道。
周围的小小烛光带着橘红色的光辉摇曳不停。
「这些蜡烛是哪来的?」
「……我想在圣诞节……把这些送给夕歌……所以收集了好一段时间……因为夕歌说,她很喜欢圣诞树和彩色灯泡那东西……」
她细微的声音让我的心头紧紧揪起。
圣诞夜要和男朋友相约,圣诞节则是留给七濑,这个约定已经无法实现了……
「夕歌经常说……真希望可以住在圣诞树里……闪闪发亮的圣诞树真的很漂亮……这么一来,每天都像在开派对一样……」
琴吹同学哽住声音,又把脸埋了起来。
我的胸口越来越难受。
我又想到,当我在电话裡问水户同学现在在哪里时,她以吟诗般的语气回答「我在圣诞树里面,这里就是我的家」。
闪闪发亮,如梦似幻的超现实世界。
水户同学如此憧憬那种梦幻般的场所吗?
她想要去那种地方吗?
「夕歌的家人……竟然死了……夕歌应该知道这件事……她已经无家可归了……这实在太悲惨了,夕歌太可怜了……夕歌会失踪,也是因为她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吗……」
我悲痛地想着,或许真是如此。
藉着援助交际赚取学费,同时强装开朗,努力追求职业歌剧歌手梦想的水户同学,听到家人死亡的消息之后,可能感到原本的生活已经彻底崩坏。
因为失去家人而绝望的水户同学,大概觉得手中只剩下魅影打造的幻想王国,只能活在那个地方了。
或许,她是因此才不惜威胁堤以获取主角宝座。
或许,支撑水户同学的只剩下成为知名歌手的梦想。
堤也说过,水户同学突然像是快要哭出来,还失神地看着半空……一定是因为有太多辛酸,所以心理失去平衡吧?
琴吹同学继续把头埋在膝盖间哭泣。
「……呜……夕歌现在到底在哪裡……到底在想什麽……」
看到无法继续逞强,只能缩紧身体伤心流泪的琴吹同学,让我觉得好心痛,虽然想安慰她,又不知道有什麽好方法,我焦躁得喉中苦涩、胸口疼痛。
「呜呜……夕歌她又漂亮又开朗……为了实现崇高的梦想一直那麽努力,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好朋友。我总是很高兴地想,夕歌迟早会成为有名的歌剧歌手,可、可是……」琴吹同学颤抖着声音,自责似地表白:
「其实我一直有点不安,总觉得夕歌好像离我越来越远……所、所以,听到夕歌说『音乐天使』的事我就很不高兴……因为,夕歌每次提到天使,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象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一直……呜……嫉妒着天使,还说了天使的坏话……所以夕歌才会瞒着我去天使那里……」
痛哭的琴吹同学就像是从前的我。
在淡淡的黑暗中,我的记忆缓缓回溯过往。
我也曾经跟琴吹同学有过相同的心情。
担心着喜欢的人会变得越来越遥远的心情。
——我想要成为作家,想要让很多人看到我写的书。
——美羽一定可以成为作家,我会帮妳加油的。
朝着梦想展翅高飞的美羽非常耀眼,我最喜欢这样的美羽了,我也满怀骄傲地深信着,美羽一定可以飞得比任何人都高。
但是,我也同时感到强烈的不安。如果美羽成为真正的作家,往我伸手难及的地方逐渐远去的话,我该怎麽办?
一声细小的啜泣,阻止了我继续沉下悔恨的沼泽。
坐在一旁的琴吹同学咬紧牙关抑制声音,像隻小狗一样嘤嘤哭泣。
对了,现在不是回忆过往的时候,一定要带琴吹同学回家才行。
如果一直待在这裡,她可能会感冒的。
但是,要怎麽做呢……
「琴吹同学。」
她持续发出吸鼻子的声音,脸也依然埋在膝间。
「妳膝盖上有蚯蚓。」
「呀!」
琴吹同学发出可爱的尖叫跳起来,又不小心滑了一下,接着失去平衡摔倒了。
「哇!对不起!」
屁股撞到地面的琴吹同学泪眼婆娑地瞪着我。
「哼!」
糟糕,她生气了。
气氛开始变得尴尬时,我看见一隻黑色的小生物从琴吹同学身边迅速掠过。
「啊……蟑螂。」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琴吹同学发出更惨烈的叫声扑到我身上。
汗水和洗髮精的味道轻搔着我的鼻腔,纤细的手腕紧攀在我肩上。
琴吹同学把她小巧的脸埋在我的胸前,害怕地抖个不停。
「琴吹同学,妳也怕蟑螂啊?」
「应、应该没人喜欢吧!」
「呃,那个……」
我有点犹豫地说。
「琴吹同学……」
「呀!什麽?」
她依然害怕地把脸贴在我胸前。
怎麽办,我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告诉她比较好。
「内裤露出来了。」
「!」
琴吹同学勐然抬头,往后一看。
她发现自己的裙子翻到腰间完全露出了屁股和内裤,不由得发出无声的惊呼,立即用双手把我推开。
「唔」
她哭丧着脸把裙子拉好,然后走到房间对面的角落,背对着我抱住自己的头。
「讨、讨厌!讨厌!笨蛋笨蛋!差动透顶!」
「对、对不起。」
这种事还是直接告诉对方比较好吧?可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当作色狼了……
话虽如此,但是我真的看得一清二楚,白色和粉红色的条纹……
(啊……)
就在这瞬间。
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之中,我的脑海裡浮现了一幕场景。
在一个颳着初冬寒风的日子。
银杏叶在人行道上翩然飞舞。当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
难道……
我倒吸了一口气,喃喃说道:
「妳说的校徽……难道是……」
没错,飘舞着金色叶片,通往图书馆的道路上……
「那个……是指『裙子破掉』的事吗?」
背对我生闷气的琴吹同学,闻言满脸通红地转头。
她噘起嘴巴,又羞又怒地瞪着我。
「差、差劲……」
她懊恼地啐道,又面向牆壁缩了起来。
「为什麽……看到内裤才想起来?真差劲……差劲透了……」
啊,果然是这样。
琴吹同学就是当时的女孩。
在我国二那年的冬天。
有一位在制服外面穿了一件短外套的女孩,表情不太高兴地从我面前大步走过。
当时我被学校的例行公事拖了很久,所以正为了约会迟到焦急不已。
美羽还在图书馆等我呢,要快一点才行。
我会注意到那个女孩,是因为她的裙子上垂直裂开一条缝,露出了白色和粉红色的条纹内裤。她每跨一步,灰色的百摺裙里就能看见若隐若现的条纹。
怎麽办?我该不该告诉她?
可是,如果让男生提醒这种事,她一定会很害羞吧……
在我犹豫之间,女孩自己似乎也发现了,她摸了摸臀部之后,很紧张地往道路旁边移动。
她转动裙子,试着遮掩裂开的部分,又试着合拢它,好像十分苦恼的样子。
我突然想到,以前美羽裙子鬆开的时候,曾经用安全别针做了紧急处置,所以我从制服拆下校徽,走过去拿给那个女孩。
「那个……或许是我多管閒事,但是妳可以用这个把破掉的地方别起来。没问题的,只是一下子的话还能掩盖过去。
我已经不记得那个女孩的长相了。
因为是在那种情况碰到的,实在下好一直盯着人家看,而且我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所以应该没有跟她四目相对。
女孩也很慌张,低头唸着「咦」或是「唔」之类的声音。
等她接过枫叶形状的蓝色校徽,我急忙说句「再见」就跑走了。
「井上听到校徽还想不起来……结果偏偏是看到内裤……竟然是因为内裤而想起来……」
琴吹同学身体僵硬地背对着我。
她好像不想跟我讲话了,说不定一整晚都会这样喃喃自语。
真拿她没办法……
我苦恼地拿出手机,播了琴吹同学的号码。
琴吹同学的外套口袋裡,传出偶像歌手唱的俏皮情歌。
她吓了一跳,停止沉吟,然后掏出手机贴在耳上。
「……」
琴吹同学迷惘的气息透过手机传了过来。
「喂喂,我是井上,我想跟琴吹同学说话,请问现在方便吗?」
「……什、什麽啊?」
她再度发出吃惊的吸气声,吞吞吐吐地回应。我对着手机说:
「我要向妳道歉,虽然妳给了我提示,我却一直没想起来。我不是不记得琴吹同学,而是因为当时觉得很尴尬,所以没有仔细看你的脸。」
「没、没什麽……又没啥大不了的,我也不觉得这有多重要……」
「但是,妳说后来每天都来见我又是什麽意思?我们不是只见过那一次吗?」
琴吹同学紧张地缩起身体。手机裡传来她紊乱的呼吸和犹豫的声音。
「那个时候……井上没说名字就跑走了。因为看到井上跑进图书馆,所以我……把裙子别起来之后……想向井上道谢……就去了图书馆……结果却看到井上跟一位绑马尾的女孩很开心地说话……」
放学后跟美羽一起在市立图书馆共度的时光,又浮现在我脑中。
在图书馆写功课是我们的固定相处模式。
琴吹同学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你们并肩坐在桌前,气氛很融洽……我怕打扰到你们,所以没有出声叫你……但是,我回家之后就觉得很后悔,总觉得还是该道谢。
隔天我也去了图书馆。虽然不知道井上在不在那裡……总之还是决定去看看。
然后我又看见井上跟那个女孩坐在一起,笑得很开心……后来我也经常看见井上跟那个女孩有说有笑,眼裡只看着那个女孩,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
「所以妳是为了向我道谢才每天都去图书馆?」
「我真像个笨蛋。这样简直就是跟踪狂嘛……」
琴吹同学像是在对自己生气般忿忿地说着,不过很快又转为软弱的语气。
「然、然后,对不起……虽然我不是有心偷听……总之我无意听见了你们说的话……我听到了井上的名字,还听到井上叫那位女孩『美羽』……」
我愣住了。
「所以,妳就以为美羽是『井上美羽‖吗?」
琴吹同学轻轻一颤。
她持续把手机贴在耳上,慢慢朝我转过头来,好像等着挨老师骂的孩子一样,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那个女孩……常常在活页纸上写东西,她还会拿给井上看。而且我也听见,她说想要参加下次的薰风社新人奖……井上还说『美羽一定可以成为最年轻的得奖者』——
所以,当我看到新闻播报十四岁的国中生得奖时,惊讶得心脏差点停止。没想到那个女孩竟然真的得奖了。后来,井上和那个女孩突然不再去图书馆了,我才会认为她应该是井上美羽……」
琴吹同学的眼神和话语唤醒了过去的时光,让我感到心痛难耐。
用自动铅笔轻戳我的手背,以戏谑眼神看着我的美羽。
摇晃不停的马尾,清爽的肥皂香味,充满小小幸福的平凡生活。
——心叶,你喜欢我吧?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我?是吗?我也很喜欢你喔。心叶有多喜欢我呢?
美羽总是像这样开心地戏弄我,还会把嘴唇贴在我耳边,轻声细话地说:
「心叶,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所以我只告诉你我的梦想喔。」
那一瞬间,我的脑袋好像沸腾了,心脏疯狂跳动,身体也快溶化了。
——我想要投稿薰风社的新人奖。如果得奖的话,我写的原稿就会印刷出版喔。历代得奖者裡最年轻的是十七岁,我真想比那个人更早得奖。
——如果是美羽的话,一定可以成为最年轻的得奖者。我会好好期待美羽的小说出版,妳一定要第一个帮我签名,约好了唷。
美羽也笑嘻嘻地说着「你想得太远了啦」。
当时,琴吹同学也跟我们待在同样的地方。
她一直看着我跟美羽。
一直看着我们那段天真无邪的幸福时光——
我的喉咙涌起强烈的痛楚。
也难怪琴吹同学会误解。
最早开始写小说的人是美羽。我一直是美羽的读者,看着看着,也开始模彷她写些类似小说的东西,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告诉美羽。
我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变成十四岁的天才美少女作家,更没想过那些幸福的日子,竟然会那麽轻易地崩毁消失。
在当时已经认识我的琴吹同学,用软弱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更觉得难过。
我哑声说:「妳误会了。美羽不是井上美羽,井上美羽不是美羽……」
琴吹同学依然把手机贴在耳上,专注地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美羽……井上美羽……」
我的声音哽住了,越来越觉得呼吸困难,抓着手机的手也开始冰冷。
琴吹同学叹息般地轻声问道:
「如果那女孩不是井上美羽……那她现在怎麽了?」
这瞬间,一阵彷彿心脏被捏碎的激烈痛楚,伴随着暴风般的黑色幻影向我袭来。
初夏的顶楼。
摇曳的裙襬和马尾。
回过头来寂寞微笑的美羽,最后的话语。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美羽后仰坠落,我惊声大叫。
就像散落的拼图一样,整个世界剥落崩坏。
沉重的记忆之门发出咯吱声缓缓开启,充满恶意的声音残酷地傅来。
——像你这种人才不会没有发觉,是根本不想知道。
——你和井上美羽这种人,只会用自己的天真无知伤害别人。
不是的!别再说了!把美羽逼到绝境的人不是我!
啊啊,但是……
无形的手抓紧了我的心脏,掐住我的喉咙,令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是不是忘记什麽重要的事了?
我是不是在心裡上了一重重的锁,故意不让自己想起来?
「井上!」
琴吹同学起身朝我跑来。
我跪在地上,一边颤抖一边重複短促的呼吸。
「你怎麽了!你流了好多汗耶!」
「……我没事……谢谢妳。」
「对不起,都怪我问了那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是因为这样,不是妳害的。」
为了安抚愧疚的琴吹同学,我勉强咧开乾枯的嘴脣露出微笑。
「我再也见不到美羽了。她搬到很远的地方,我们已经没有联络了……」
琴吹同学难过地深吸一口气。
我总算勉强压下了即将发作的症状,但是几乎撕裂胸口的后悔又紧接而来。
两年前的那天,从顶楼跳下的美羽保住一命。
下方有树木作为缓冲,而且她落下途中撞到竿子,减缓了下坠速度,因此美羽得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但是我有好一阵子无法判断她的情况,医院也禁止家属以外的人探望她。
后来她好不容易恢复意识,却留下了难以痊癒的伤口,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走路或是自由操控手部动作,当我听到这件事时又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
美羽怀抱着怎样的心情,为什麽要从顶楼跳下,为什麽要对我说那种话,她现在对我又是什麽想法?
美羽会跳楼都是我害的吗——?
我很想去见美羽当面问她,但她却不肯见我。我也害怕从美羽口中听见真相,怕得忍不住发抖。每天夜裡,我都因为梦见美羽坠楼的景象惊醒,去厕所呕吐后回到床上又睡不着,就这麽抓着床单直到天亮。
我好想见美羽。
但我又害怕。
怕到不敢见她。
我每天都带着极痛苦的心情去医院,每次听见柜檯说我不能见她,我就感觉心脏彷彿受到千刀万剐、满是疮痍。
在我还没找到答桉的情况下,美羽就搬家了,没有人知道她去哪裡。
美羽什麽都没对我说,就这样消失了。
在那之后,我罹患了突然无法呼吸的疾病在学校倒下,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接着我开始把自己锁在家裡。
出版社的人催促我出版第二部作品,但我却哭着大喊:「我再也不写小说了!我讨厌小说,也讨厌井上美羽!我是井上心叶,不是井上美羽!」完全跟出版社断绝联络,井上美羽这个作家从此消失在世上。
至今已经过了两年多,我在这段期间从来不曾收到美羽的隻字片语,也没有再听过她的消息。
因为美羽本来就跟班上女生很疏远,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要好的朋友……
我跟她一定无法再度相遇。
美羽没有原谅我,就这样消失远去。
琴吹同学带着沉痛的表情看着我。
她一定后悔不已,觉得自己害我想起伤心事吧?她握紧自己的头髮,努力挤出痛苦的声音说:
「对……对不起……我为什麽总是说些不该说的话呢……我既冲动又鲁莽,常常不知不觉地伤害别人,在国中的时候也因为脾气太差而被男生讨厌……老师也以为我个性顽劣,经常瞪着我看。真讨厌……我根本一点都没变,自己都觉得好可耻……我本来还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变得像夕歌那样又温柔又懂得怎麽跟人相处……」
说完之后,她就难过地垂下头。
「琴吹同学的个性并不差啊,妳在班上也有很多朋友不是吗?」
琴吹同学没有抬头,只是哽咽地说:
「那都是多亏了夕歌……她从国中时就一直帮肋我、鼓励我,经常跟我说『七濑,多保持笑容比较好喔』……还会帮我跟别人解释『七濑没有在生气』……她一直像这样给我建议。可是我只会依赖夕歇,在夕歌有困难的时候,我却一点都帮不上忙……」
微弱的烛光照着琴吹同学哀凄的侧脸,橘红色的火光在她白皙的脸上不停摇曳。
琴吹同学就跟我一样,也失去了重要的人。
平稳的日常生活顿时产生巨变。
受到这种冲击时,心中那种撕裂身体般的痛楚和绝望我也很清楚。
为什麽?
究竟是为何?
在那段时间裡,美羽明明那麽幸福地笑着。
我是那样深信,两人携手度过的平凡生活一定可以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
无论我怎麽问自己,就是得不到答桉,我得到的只有无尽悔恨,还有治癒不了的伤痕。
现在低头抱膝的琴吹同学,就是两年前的我。
但是,有一点是不同的。
琴吹同学并非完全失去水户同学。
就像琴吹同学拚命找寻水户同学一样,水户同学也一直担心着她。水户同学失踪之后也持续传简讯给琴吹同学,甚至还打电话给我,想必是因为不想伤害琴吹同学。
琴吹同学不是一厢情愿,水户同学同样牵挂着琴吹同学。
劳尔是教养良好的善良青年,他没有足以跟魅影对抗的力量。但是从他勇闯地下帝国的果敢来看,如果能够正面交锋,或许他真的可以从魅影手中抢回克莉丝汀。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协肋劳尔的波斯人角色。
从现在开始应该还来得及吧?
可是,只要走进地下帝国,就有可能曝露水户同学极力隐瞒的真相。
如此一来,琴吹同学就会知道水户同学一直在做的事,还有她今后打算要做的事。如果琴吹同学知道最要好、最引以为豪的朋友在做援助交际,而且还为了得到主角宝座威胁别人,她真的能够接受吗?
无论「真正的」水户同学有多麽黑暗、多麽悲惨,即使真正的她跟琴吹同学心中的她简直判若两人,琴吹同学都能继续把水户同学当作好朋友吗?
如果,换成是我的话——
尖锐的刺痛贯穿了我的胸口。
我是不是期望知道美羽的一切呢?
我期望知道美羽的「真实」吗?
当时的美羽为何跳楼,为何对我变得那麽冷淡?为何下再跟我说话,为何开始一个人回家,为何用那种锐利的眼神看我、憎恨我?
她那寂寞微笑的理由又是为何?
我真的想知道吗?
不管那是多麽辛酸的真实?就算会有更胜从前的痛苦和绝望降临在我身上,把我打击到无法再次站起,我仍想知道吗?
即使我会无法承受伤痛而疯狂,我也想知道吗?
知道真相,也不见得绝对正确——
有个声音在我脑海轰然响起。
「你根本不想知道真相。你是个胆小的伪善者,只会假装自己是被害者,只会转头不看真实,持续地逃避。」
我感到伤口似乎被烧红的铁棒刺入,胡乱揽动而造成巨痛,令我喘不过气,几近昏厥。
别这样!别再折磨我了!
我好不容易恢复平稳的生活,好不容易快要忘记井上美羽的事情重新开始。真相不一定能让人得到救赎,有时还是不知道真相比较幸福。毬谷老师不也这样说了吗?
没错,我是不想知道!我就是不想知道!
明明是这麽痛苦——打开通往真实的门实在太可怕了,逼得人不由得害怕地塞住耳朵、闭上眼睛,低头忍耐。
我害怕知道美羽的心情,怕得不得了。如果知道美羽如何憎恨我,我一定没办法活下去。
琴吹同学坐在满心纠葛的我身边,把脸埋在膝间,肩膀下停轻微颤抖。
琴吹同学呢,如果是她的话,她会怎麽选择?不管要承受多少苦闷和椎心之痛,她也想知道好朋友的「真实」吗?
如果是立场和我相同的琴吹同学,一定可以理解这种几乎把人推人无边黑暗的恐惧不安吧?我们都已经被伤得体无完肤,都无法继续承受更多背叛或是憎恨了。
我低声问道:
「琴吹同学……如果……我说如果,水户同学并不是妳想像中的那种人……妳还是想要知道真相吗?」
琴吹同学惊讶地抬头看我。
「如果……水户同学犯了罪,或是背叛了妳……妳也想要知道吗?」
我想琴吹同学一定搞不懂为何我突然说这种话。
但是,从我细若游丝的声音、颤抖的嘴唇、哀求似的眼神之中,她一定察觉到了某种阴暗深沉的事物,因此她惊疑不定地望着我。
烛光摇曳闪烁,蜡烛燃烧的味道窜进鼻中,寒冷的空气刺痛肌肤。
琴吹同学悲伤地垂下眉梢,轻声回答。
「……我想要知道,我想帮助夕歌。」
我心中顿时情绪澎湃,觉得好想哭。
让我怕得不敢说出口的答案,她却理所当然地说了出来。
琴吹同学只是个无力对抗魅影,既爱逞强又爱哭的普通女孩,但是她却说想要知道真相,想要帮助别人。
这单纯却又强而有力的话语,让我心头一震,胸中陆续涌上爱慕、勇敢、祈求以及想要保护别人的心情,我不禁激动地抱住琴吹同学。
她冰冷的娇小身躯,在我怀裡震惊地颤抖。
「井、井上……」
臣同学说的话再也无法动摇我了。
琴吹同学展露的勇气让胆小的我也毅然地重新站起。
是妳让我明白的。
彷彿要紧紧抓住温暖、明确又可碰触的东西一般,我用力抱紧了琴吹同学。
「我们一起……寻找水户同学吧,请让我再一次协肋妳,拜託妳,让我陪着妳到最后。」
她犹豫不决伸出的小手,也紧抓着我背后。
琴吹同学点点头,哽咽地回答一声「嗯」。
在充满霉味和烟味的房间裡,微弱的烛光灼灼生辉。
含泪互拥的我们虽然如此脆弱,但我觉得只要两人一起,或许就能变得坚强。
如果琴吹同学将会因为知道真实而受伤,到时我一定会努力撑住她。
我要和琴吹同学一起正视现实,找寻水户同学的真实到最后一刻。
「水户同学一定会在圣诞节前回来的,一定会遵守跟琴吹同学的约定。我是这样相信的。」
「嗯……嗯……」
琴吹同学落下的温暖泪水沾湿了我的颈项,伹她还是不断点头。
「谢谢你:不管是借我校徽还是这次的事……我一直……想要跟你道谢……一直很想跟你说谢谢……我也一直……注视着井上……」
她一边哭泣,一边嚅嗫地说。
「井上……是我的初恋。」
◇◇◇
我是从哪裡开始失足的呢?
响彻云霄的歌声以及观众的喝采,都没有带给我幸福,只带来了灾厄。
要不是因为渴求那种无法捉摸、虚无飘渺的东西,我也不会被魅影缠身。
才能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必要。
真正有必要的,应该是我翻阅井上美羽作品时感觉到的纯淨温柔心情,以及温馨平凡的日常生活。
很普通地上学、跟朋友聊天、读书、吃便当。
放学后跟他相约,一起去图书馆写功课、一起笑着。
在圣诞夜交换礼物,约定要永远在一起,两人十指交握。
如果能够过着那样平凡的日子就好了……
只要拥有每次碰触他的手都能感觉到的温暖爱情,还有看到七濑的笑容就会涌出的喜悦之情,我就能过得很幸福了。
七濑,七濑。
妳如今在做什麽?在想什麽呢?
我一直在想念七濑,我最重要的人就只有七濑。
我希望七濑能过得幸福,希望七濑的心愿全都能够实现。
其实我很讨厌井上美羽,一直都很讨厌。不,不是这样的。只是看到太美丽的世界,会让我难遇得无法继续翻页。
我已经脱下戒指了。
再也回不去了。
阳光对我而言太过炫目。
我无法继续压抑,我恨把我拖进污秽黑暗中的人。
我要向他们复仇。
我要戴上面具成为魅影,追赶他们,把他们关在幻想的迷宫裡,慢慢地耍弄他们,最后再给予致命的一击。
再怎麽求饶都太漫了。就让他们听听,受尽屈辱、染上污秽、放弃继续当人的我口中唱出的弔唁之歌吧。
欺骗了我的天使,还有把我尝畜生看待的男人们,是这些人让我变成魅影的!
每个人!我要诅咒他们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