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大才子王浩

作者:何兆武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7 01:56

|

本章字节:11010字


1995年王浩在纽约去世时,曾有两个杂志的编辑约我写纪念文章,大概知道他和我是老友的缘故,但我都推辞了。因为他是数理逻辑家、哲学家,我对数理逻辑和他的哲学一窍不通,无从下笔。随后我在《西南联大校友通讯》上写了一篇短文悼念他,但觉得意有未足。尽管我们的人生道路迥然不同,王浩毕竟是对我思想影响最大的一个人,记得当年谈到未来自己想做什么,我说:“将来我就做你的boswell(即《约翰逊传》的作者)。”但是现在看来,我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王浩和我是中学同学,他的父亲王祝晨是山东教育界的元老,在一所很有名的中学做校长。王浩在山东念完初中后,因为哥哥在南京中央大学,所以就到南京考入中央大学附中读高中。抗战期间中央大学附中搬到长沙,当时我从北京回到老家,也考入这个学校。王浩高我一班,不过那时候已经头角峥嵘了,在校内非常有名气,所以我也认得他。1938年暑假,王浩读高二,以同等学历考大学,数学考试中有个题目非常难,是中学没学过的,只有他一个人做出来了,大家传为美谈。那年他考入西南联大的经济系,而且是第一名,可是他却去了西安汉中的城固。北京师大那时候在汉中,它的附中也在那里,王浩就在师大附中又上了一年高三。北京师大附中原是我的母校,所以后来他开玩笑地说,他和我是球场里的“changeside”(交换场地)。第二年,我以同等学历考入西南联大,他也考了,这回考的是数学系,而且又是第一名。所以还没入学,王浩就有了名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大才子,连续两年考了第一名。


1939年秋天大一刚入学不久,有一次我在图书馆读书,看见他坐在那里看一本大书,我走过去一看,一个字都不认识,连是哪国文都不知道。我问他是什么书,他说是德文本,指着封面用英文说:“helogicalsrucureofheworld(《世界的逻辑结构》)。”后来我知道这是一本经典名著。还有一件事情,一年级的时候我上的是工学院,一次去工厂实习,他托我买一本旁人出让的《数理统计学》,这都是我们初入大学的新生望尘莫及的高级学术,而他已经高出了我们一大截。


联大的生活圈子非常小,我们又是中学同学,所以很快就熟识了。王浩喜欢谈哲学,他的想法往往和平常人不一样。我们平常人的想法总是非常实用主义的,比如说某个人是坏人,这是结论,然后再去找理由,把这个人骂得一钱不值。可是王浩考虑事情从来不先下结论,这是最启发我的地方。一次大家谈论某某人写的字,那人是国民党的大官僚,大家都反感,而且按中国的传统,评价一个人首先是论“德”,既然此人是个大坏蛋,肯定一无是处,他的字怎么能好得了?可是王浩不这么想,说:“人品好不好和他的字是两回事,那有什么关系?”还有一次我和他谈论舍己为人的话题,我说:“这是不言而喻的,当然是最崇高的德行。”他说:“为什么一个人一定要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呢?”于是我们辩了很久,也很激烈,可是事后回想,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一般都是固执己见,不肯考虑别人有理,可是王浩的优点就在于不先在头脑里预设结论,或者说没有成见,而是通过思考、辩论,如果别人能说出道理来,他也同意。我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的态度。前两年他的家乡出版了他纪念册,嘱我题词,我写了如下几句话:“毕生追求真理折衷人文关怀毫无先入成见永远从善如流忆昔朱颜缔交纵论海阔天空追忆微言大义负荷千古闲愁”。


王浩年轻的时候就对一些哲学问题有自己独到而且非常敏锐的理解。一次他谈到哲学家需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inellecualskepicism(智识上的怀疑主义),否则无以成其深,二是spiriuaffirmaion(精神上的肯定),否则无以成其高,三是要有一句格言。所谓格言就是信条,各人不同,但足以反映自己的特色与风格。例如socraes(苏格拉底)的格言是“knowledgeisvirue(知识即美德)”,而fbacon(培根)则是“knowledgeispower(知识就是力量)”。王浩的这一想法给我的印象非常深,所以至今还记得。一次,我读到selio(艾略特)30年代的一段话:20世纪知识分子面临的思想选择只有两条路,要么做一个布尔什维克,要么做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看过这段话以后,我问王浩有什么感想,王浩叹了口气,说:“唉,其实我早就这么想了,只是我不敢说,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说。”


记得一天晚饭后,我们照常去翠湖散步,那天天气不好,眼看就要下雨,不过我们还是去了。聊到兴起时果然下起了雨,那就任它下吧,结果足足聊了两个小时,浑身都浇湿了,跟落汤鸡一样,我说:“这次我们也过了一回哲学家的生活。”那晚我们谈了很多,其中有一个很哲学的问题:如果上帝答应你一个要求,你会选择什么?金钱,爱情,事业,名誉?或者其他?因为那时候我正在看写歌德的一本书,歌德说他会选择“知道一切”,因为他的好奇心太强了(ropdecuriosi&eacue;)。王浩认同歌德的观点,可是他接下来又说:“知道一切,也就没有一点趣味了。”《浮士德》里有个魔鬼,它的原型是歌德的朋友merck。merck非常之聪明,可是一个人太聪明了,以致把一切事情都看透了,也就做什么都没趣味了。我觉得王浩说得很有道理,这个世界正因为你看不透,所以才吸引你,要是你知道一切、把一切都看透了,人的一生无所追求,那就太没意思了。


人是为幸福而生的,而不是为不幸而生,就“什么是幸福”的话题我们讨论过多次,我也乐得与他交流,乃至成为彼此交流中的一种癖好。他几次谈到,幸福不应该是pleasure,而应该是happiness,pleasure指官能的或物质的享受,而幸福归根到底还包括精神上的,或思想意识上的一种状态。我说,幸福应该是blessedness(赐福),《圣经》上有云:“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可见“福”的内涵是一种道义的,而非物质性的东西。他说,那么宗教的虔诚应该是一种幸福了。我说,简单的信仰也不能等同于幸福,因为它没有经历批判的洗练,不免流入一种盲目或自欺,只能是沦为愚夫愚妇的说法。一切必须从怀疑入手。于是我引了不久前看到的selio的一段话:“hereisahigherlevelofdoub,iisadailybaleheonlyendoi,ifweliveoheend,isholinessheonlyescapeissupidiy(有一种更高层次的怀疑,它每天都在不断地[与自我]战斗。如果我们能活到有结果的那一天,它唯一的归宿就是圣洁,唯一的逃脱办法就是愚蠢。)”他听了非常欣赏。幸福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与扬弃,是一种“dunchleiden,freude(通过苦恼的欢欣)”,而不是简单的信仰。每次谈论总是他说服我,这一次我说服了他,不禁心里一阵快慰。


王浩是数学家,后来真正使他成名的是人工智能,弄出了好几个定理,大概非常有价值,1983年得了全世界第一个人工智能的大奖(按:定理自动证明的首届里程碑奖)。可惜我不懂,无从赞一词,但我知道,他的兴趣并不在那方面。记得毕业答辩的时候,金岳霖先生问他为什么要学哲学,王浩答道:“我想解决人生问题。”金岳霖先生接下又问:“那么你解决了没有?”他说:“还没有。”王浩一辈子都想解决人生问题,可是一辈子都没解决。大概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永远也解决不了,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永远想要去解决它。多年以后,我去清华遇到当年哲学系的女同学顾越光,我问她:女同学学哲学的很少,你为什么上了哲学系?她说,她从年轻就想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当然,这个问题也是没有最后答案的。


表面上看,王浩的一生似乎很顺利。1946年得到清华保送,入哈佛大学,师从当代名家quine(奎因),仅用一年零八个月就拿到了哲学博士。我很奇怪,问他为什么念得这么快,他说:“到哈佛念的那些东西国内都念过了,很容易。”当时清华的体制完全和美国接轨,而且我觉得他搞那些东西一点都不费劲,游戏一样就弄出来了。也许正因为太容易得到,所以他才不在意,反而是人生问题困扰了他一生,虽然后来成为世界级的学者,也有了光荣,可是并没给他带来他所期待的幸福。他一生三次结婚,前两次很不顺利;他非常之爱国,第一次回国后还写了许多赞扬的文章,可是不久文革又被全部否定,让他这个左派非常失落。可以说,王浩一生都着意追求幸福,始终没有追求到;最不着力的方面让他轻松地得到了,给他带来了荣誉,可并不等于幸福。晚年的时候王浩曾对我说要写三本书,分别回答“人能够知道什么?”、“人能够做到什么?”、“人追求的是什么”这三个人生最根本的问题,但只写了第一本beyondanalyicalphilosophy(《超越分析哲学》)就去世了。


1948年哈佛毕业以后,王浩先到瑞士做了一年访问学者,后回到美国哈佛大学任助理教授,1954-61年在英国牛津大学任“洛克讲座教授”。1958年,中国有个访英的学术访问团,包括作家谢冰心、哲学家金岳霖、经济学家许涤新等五六个人,在牛津的时候是王浩接待的。我听美籍学人余英时说,那次接待中王浩和许涤新吵了一架,本来王浩想回国搞计算机,自此变了主意。我向王浩问起此事,他说并没有吵架,只是有点不愉快。因为许涤新说:“听金先生说你念得很好,你回来找我,我给你介绍个工作。”王浩少年才子,也有非常自负的一面,所以这句话让他很生气,后来他跟我说:“难道我还要等他赏我一碗饭吃?”当然,一个人成名之后容易争强好胜,这种心情可能我们资质平平的人不会在意,不过我想应该还有别的原因。毕竟国外也有吸引力,在那里更能做出成绩来,所以又拖了两年。接着是文革,就回不来了。


王浩从牛津回到哈佛做教授,1967年转到纽约的洛克菲勒大学主持逻辑研究中心。1972年中美建交,他参加了第一批中国访问团回国,团中包括清华学长任之恭、林家翘等人,周恩来在北京接见了他们。当时我们刚从信阳干校回来,没过两天我接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我一看就知道是他的。信的内容很简单,告诉我他到北京了,住在北京饭店,这次行程安排得很紧,希望我跟他联系,见一面。以文革的厉害,哪能随便去见一个美国人?于是我把信交给了工宣队。按理说,当时毛泽东希望打开美国的局面,凡是这种机会应该安排会见,可是工宣队一直不回答我,我也不能问,结果这次机会错过了。在这一点上,工宣队大概是违背毛泽东思想的。


王浩在国外是左派,拥护新中国,有一阵改学马克思主义,想知道马克思到底是怎么说的,学得很起劲,所以他从来不去台湾。大陆和台湾关系有所缓和后,吴大猷(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邀请王浩到台湾讲学,他也去了,不过他对台湾没有好感,许多人骂他。后来我问王浩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对台湾的学术不欣赏,说了些“台湾成名也容易”之类揭短的话,弄得台湾学术界对他大有意见。此后,王浩又几次回国,邓小平接见了他。文革末期,我们已不必上班了,整天待在家里。一天传呼说有电话,我赶忙跑去接,一听正是王浩。我说:“我在报上看到你的消息,知道你来了。”他说:“你家住在哪里?离北京饭店远不远?”我说不远,走路半个小时就到了,坐车只要三五分钟(当时路况还不拥挤,没有堵车现象)。他说:“好,你等着,我就来看你。”这次给了我个措手不及,无法像过去那样事先请示领导,只好说:“你来吧,我等着你。”挂上电话,我马上又给历史所打电话,那时候这种事所里做不了主,得请示社科院。还好,院里同意了,闹了个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天还闹了一个笑话,王浩和一位年轻的女士一起来,我不知道她是谁。那时候我们都五十多岁了,可是她才二十来岁的样子,我以为是他的女儿,谈话中,我忽然发现那是他新婚的夫人。王浩一生,婚姻是很不幸的。1948年第一次结婚,据说他的夫人很贤惠,第二任夫人比他年轻得多,而且性格刚烈,所以又搞不到一起去,第三次他娶了一个德裔美国人。离婚对他打击很大,沈克琦兄就认为这影响到他的健康和病情。


1993年底,我在德国马德堡大学任客座教授的时候,他和他的新夫人回德国探亲,我们相约在柏林的一个旅馆里见面。王浩租了一辆新汽车,我们足足跑了一个星期,去了很多地方。那时候他的身体还非常好,我在车里打瞌睡,可是他整天开车,一点倦容都没有。有一次游海德堡,我告诉他对面山坡上有一条小径叫“哲学家之路”,当年黑格尔和许多哲学名家在那里散步。于是我和他夫人ha


eierney在休憩处小坐,他一个人走上了那条哲学家之路。回来后,我问他这条路怎么样,他说:“fromnohingonohing(一无所获)”王浩一生走的是一条哲学家的路,是不是终于在晚年也有这样的一丝遗憾呢?


从德国回来以后,他经常打电话给我,他说打电话比写信省事,可是我从来不给他打,因为我知道给美国打电话太贵,他就每隔十天半个月给我打一个电话。一年以后,他告我得了癌症,但自我感觉良好,正在进行化疗,口气也信心十足。忽然他连续两个月都没给我打电话,我疑心他出了事,果然,不久便去世了。


王浩在世界上非常有名,不过国内对他介绍的不多。最近,山东教育出版社正准备出版他得文集,大约不久可以问世,但收入的只是他的专著,而他大量的文章,尤其是论鲁迅、论时事、论中国的生活与学术的文章都未能收入,令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