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兆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1:56
|本章字节:4174字
小说。联大的生活条件和学习条件都很特殊,地方小,人又少,我想文、法、理三个学院加起来也不过学生一千、老师一两百,大家都是背井离乡,又没钱,即使放假也没地方去,所以一年三百六十天整天看的都是这些人,虽然有的并不很熟,比如理学院的老师,他们未必认得我,可是因为只有那么一点地方,又经常见面,所以面孔都非常熟悉。
理学院包括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质(包括地理、气象)五个系,在我们文、理、法三个学院里算是人多的,但其中数学系人最少,我毕业的那一年数学系只有三个人。中国近代数学最老一辈的数学家有三个,都是清末的,一个是熊庆来,云南人,老清华数学系主任,抗战的前一两年就到云南大学做校长去了,解放以后一直在法国,1957年回国在数学所。他的儿子熊秉明,哲学系的,和我们同班。另一位叫郑桐荪,即郑之蕃,也是元老级的,做过清华教务长,他欣赏的一个学生是陈省身,后来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了。还有一位姜立夫先生,南开大学教授,也是我国最老一辈的数学权威,后来许多大学者都是他的学生。联大的时候姜先生教高等微积分,这是数学系、物理系必修课,所以人比较多,教室也大,我没有上过姜先生的课,可教室就在南校区一进门的地方,我们路过的时候经常看见他讲课。姜先生很奇怪,都是用英文授课,物理系的周培源先生也是这样,不过因为当时的教科书或者参考书都是英文的,所有术语都不用中文,所以用英文讲可能比用中文更方便,很多老师都是中西合璧的。比如化学系的曾昭抡先生,有一次讲演,讲科学在二次大战中的应用,我去听了。英国那时候靠美国的支援,运输物资得横跨大西洋,德国就用潜水艇去袭击,损失惨重。后来德国又发明一种“磁性水雷”,只要船一经过那个水域,就“induce一个magicfield(诱导一个磁场)”,凡是碰到术语,他都用英文,不过我们也习惯了。
数学系有一位老师叫江泽涵,北大的系主任。我听说,江先生是30年代初去的北大,大家都知道他的姐姐是胡适的夫人。当时的学生对胡适有反感,尤其是进步的,或者说左派的学生,一听说江泽涵是胡适的小舅子,就罢他的课。不过后来我做学生的时候这些已成过去了,我一年级的初等微积分就是由他任的教。江先生教课很严谨,不过口才不太好。那一年冬天的大考一共四五个题目,都是英文的,前几个非常容易,假设什么,求证什么,一会儿就做出来了,可最后是一个文字题,文字部分就很难懂,更不要说解答了。有同学就问:“江先生,这题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呀?”江先生就给我们讲了一阵,还在黑板上画,可是我们还不懂,结果好多同学那道题都没做出来,不是数学没做出来,而是英文没过关,根本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据说江先生是我们国内拓扑学的开创者,那时候叫作“形式几何”,是一门非常新的学问,不过我一点儿都不懂。记得我还问过一个同学什么叫形式几何,他说:“形式几何就是opology。”我说:“什么叫opology?”他说:“opology就是形式几何。”那我还是不懂。
一般情况下,优秀的学生毕业后大多留下来做助教。华罗庚先生有两个助教,一个闵嗣鹤,一个田方增。闵先生我中学的时候就认识,抗战前一年我在北京师大附中读高中一年级时,他大学刚毕业,就到我们学校教三角。不过闵先生口才不太好,说起话来很慢,也比较呆板。比如讲四个象限,按理说讲一个就可以了,其他三个无非就是正负号不同,可是他把每个象限都讲一遍,所以给我一个印象,觉得他比较死板。可是解放后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在首都师大教数学,他跟我说,闵先生真了不起。第一,陈景润是他培养的,第二,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全国每年都有中学数学竞赛,前几名可以直接保送大学,所以也很隆重,闵先生就在数学竞赛里负责出题目。我的这个同学还说,中学数学竞赛其实不是考学生,而是考老师,最难的就是那个出题目的老师,因为他必须把题目出得恰到好处,既能运用中学的知识把它做出来,又不能有两个学生同样做出来,只有这样才能从全市或全国范围内选出最优秀的那一个人。这种困难是旁人想象不到的,也是闵先生特别高明的地方。后来闵先生在数学研究所,但闵先生心脏不大好,还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
田方增是我们中学的老学长,解放后就在数学研究所,现在已是九十高龄,住在中关村,有时候开校友会还能见到他。不过他的老伴去世,只有一个女儿在加拿大,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了。最近我读联大校史才知道,田先生当年是数学系唯一的地下党员,在当时是秘密的,而且田先生平时给人的印象是个老好人,谁也看不出来。田先生有个弟弟和我中学同班,政治上也是挺进步的,平常就表现出来。真正的地下党大概都不表现出来,因为需要隐蔽,被人发现了很危险,所以地下党的活动一般都是通过积极分子去出头露面,比如闻一多先生。闻先生不是党员,但他是积极分子,就由他们来出面。当然积极分子也是自愿的,如果他不愿意谁也不会强迫,可那时候大家的心态一是抗日救国,一是争民主,这是大多数人的共同向往,所以许多人都是义不容辞地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