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续)

作者:韩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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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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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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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620字

我曾经以为时间任何地方都是一种均量的匀速的东西,就像平均分派而且方正整齐的一块块透明液体。不,其实是我们肉体感觉到的时间,比方说我们按部就班地诞生、发育、衰老直至死亡。但人不是树,更不是石头。也许,在某种物质的时间之外,对于人更有意义的是心智的时间。一个人的幼童期总是漫长的,一个人在动荡时期、危险时期、痛苦时期所感受的时间也总是漫长的。毫无疑问,漫长是一种感受,出于人们特别敏感的神经,特别明晰的记忆,特别丰富的新知。在一些日子过得舒适而单调的人那里,在一天被一百天而一年被十年重复的生活里,我们则可以看到相反的情况:时间不是被拉长了,不是放大和增容了,而是越来越匆促,越来越缩短,最后几乎成了一个零,眨眼之间就无影无踪。某一天,人们突然发现镜中的老人就是自己,免不了瞪大恐惧的双眼。


同样的道理,我们知之甚少的时间,比方古人的时间,比方遥远国度的时间,总是模糊不清几近消失足以忽略,就像远方的一切,都在我们的视野的进头微缩如尘,与空无没有什么差别。我以前读美国的,就发现我对那个国度的二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就常常混同莫辨。而美国的十一世纪和十五世纪似乎更是同一回事。我暗自吃惊,一本背后一代人或好几代人决不可混同也决不可忽略的生生死死,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漫长,为什么可以在我这里悄悄消失,为什么短促得只能供我翻翻书页甚至打一个呵欠?


原因很简单:我太远,不能看清那里的一切。


时间只是感知力的猎物。


人的时间只存在于感知之中,感知力比较弱或者干脆完全丧失的人比如病床上的植物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时间。时间这种透明的液体从来就不是均量地和匀速地流淌着,它随着不同的感知力悄悄变形,发生着人们难以觉察的延长或缩短,浓聚或流散,隆凸或坍塌。


问题在于,人的感知各各不同,就是一个人的感知,也会随着情景的变化而不断改变。在一大堆感知的破碎片中,我们还有时间可靠的恒定守一的形象吗?还有时间的统一性吗?我们谈论一九四八年,我们是在谈论哪一种感知力的一九四八年?在这个阴雨的傍晚,在河街山歌的一个小豆腐店里,光复为他老爹哭了一场后,还说道了藕。他说当年的藕好甜,煮起来特别粉,现在再也吃不到啰。他说现在的藕是化肥藕,哪有当年的好吃呢?


我对这些说法暗暗起疑。我知道现在确实有些地方的化肥使用太多,对作物的品质确有影响。但毕竟还有大多数的藕是天然的,与光复老头以前的藕没有什么不同。我怀疑不是着藕的味道变了而是光复对他的味觉变了——她年龄越来越大以后,在他越来越离饥饿的当年或者肝脏有了点毛病之后。这是一种常见的情况。我们常常美化以前的一些事物,比如藕,比如一本书,比如某位邻居,因为我们忘记了当时产生好感的特定情景。我们甚至觉得以前的某次痛苦经历美妙无比,因为我们称了原因的回顾者,不再深陷其中。我们不再痛苦而是欣赏痛苦。


这样说来被感知猎取的时间,反过来也会饰变我们的感知。


光复给我谈的一九四八,在多大程度上是未经蚀变、真实可信的呢?在多大程度上有别于他对藕的可疑回忆和可疑信念?


光复谈到政府近来对“规劝会”的平反甄别,说共产党到头来还是不简单,自己的错自己纠,自己吐出的痰自己舔,做到这点真的不简单。说到这里,他发现烟盒空了,叫儿子去买烟,顺便带两瓶汽水来待客。他的儿子大约十二三岁,听说汽水便眼睛发亮,光着脚板就跑出门去。不但买来了香烟和汽水还急急忙忙地用筷子撬开汽水瓶盖。嘣——他愣了一下,前后左右找了一阵,爬到黑黑的床下搜寻,尖削的屁股翘得老高。大概是一只铁皮瓶盖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顶着一头蛛网出来,说没看见没看见,拍拍手拿着一瓶汽水到门外去喝,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


光复恼怒地问:“就这样算了?嗯?”


“找遍了,没看见么。”


“它长了翅膀?还能跑上天去?”


我不知道光复为什么要重视这样一个铁皮瓶盖。也许,那个小瓶盖还能换回钱?或者他只是恼怒娃崽这种马虎处事的态度?


他逼着少年再找,停下了与我的谈话,自己也帮着搬开了墙角的一堆木炭,搬开木桶和锄头之类的工具,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对可疑的暗处一一清查,他一次次对瓶盖恫吓:“你娘的躲!你躲!老子看你往哪里跑?”


他当然少不了对少年的训斥:“你这个畜牲寻啊!寻啊!你当少爷了不是?告诉你,要不是共产党给你祖爷平反,你还想喝汽水?还想穿凉皮鞋?还想插起自来水笔上高中?你老子劳改的时候,差点连命都送了,饿得连牛粪里的稗子都捡出来吃的……”


少年噘着嘴,把一块木炭狠狠地踢了一脚。


“猪嬲的,你踢!”体育老师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丁公。


少年举臂招架,可能用力大了一点,把父亲推得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到。“你还敢回手?你这个畜牲还敢回手?”他一把夺走少年手里的汽水瓶,“老子挖死你!”


少年气咻咻地跑到门外疯骂:“老杂种!老土匪!你这个老反革命!动不动就打人,算什么教师?”他破口大骂,“你以为这还是旧社会?还想作威作福涂炭生灵丧权辱国吧?”他用了两个很书面化的词。“你活该!你捡牛屎吃活该!你去坐牢我还好些。我将来要当总统,也要搞运动!老子根本不给你这号假货平反我告诉你!……”


“老子老子老子——”


光复一句话憋在喉头每骂出来,尽管是体育老师,还是没有追上儿子,气得浑身发抖,幸亏有我扶着,才回到家里稳稳坐下。我很惊讶少年对他的态度。少年的话当然是一时气头上的话,不必过于认真对待。但他这样来戳父亲的痛处,至少说明他对于往事没有切肤之痛,错案不错案,不会比它的一瓶汽水更重要。在这个时候,我再一次感到时间的歧义性。光复像很多人一样,以为他的苦难经历能够被任何人同情。时间所定型的一切,可以像博物馆里的文物一样原貌长存,举世公认。正是基于这一点,他像我的父亲霍很多前辈,教导后人的时候,总是回溯往事,谈坐牢、饥饿、牛粪或一九四八。


他没料到时间不是文物,他与儿子也没有共存和共享的统一时间。政府还他父亲清白的一九四八年,并内有同时配给他的儿子。这位少年刚才狠狠地踢了木炭一脚,显示出它对一九四八年在内的往事毫无兴趣甚至反感。


这似乎没有道理。他没有经历过去,但他至少可以对离奇的往事好奇,如同孩子们一般都能津津有味与古代传说,而没有必要狠狠地踢。在这里,合理的解释只可能是:它并非仇视过去,只是仇视现在的过去,即仇视这个阴暗的臂弯中父亲嘴里充满着训斥、苛责、自以为是气味的过去,那个夺走他半瓶汽水的过去。


光复气得流出了泪水。这使我想起了一条曾经使他全家蒙冤的政策,那条政策规定:一九四七年以后的旧政府里科级和少校级以上的人员,均属历史反革命。这个使用于任何人的时间界限,隐含着的意义是:人们都生活在同一的时间里,不容例外。多少年后,人们终于认识到这一条过于简单,光复本人就因为这条政策的取消而苦尽甘来。但是在另一方面,光复力图使自己与儿子仍然生活在同一的时间里,同样不容例外。他无非是要制造一个新的时间表,他痛恨过去,儿子也必须痛恨;他珍惜今天,儿子也必须珍惜。他内心浩大而深重的一九四八,在儿子的内心中也必须具有同样的规格与分量,不可微缩不可流散,更不可虚无。他没有料到,儿子的完全生活在父亲的时间之外——小小的一个铁皮瓶盖,就可以令儿子得出另外的结论:


“你坐牢活该!”


“你坐在牢里我还好些!”


也许,从这个傍晚开始,在这个小小的豆腐店里,他们包括一九四八年在内的过去断然分裂,再也难以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