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晓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1:26
|本章字节:31210字
芊子是一个俏模俊样的乡下少女。
芊子十六岁了。
她是隐于本村的女“秀才”。不但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且天资聪慧,文思隽敏,善骈对联。每年春节,从村头至村尾,家家户户屋门上院门上贴的对联,概出于芊子之口芊子之手。
村里并没有小学校。一个独身老头儿是她的文化启蒙之师。他非本村人,但已在村里生活十几年了。谁也不详知他的身世,以及他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落根此地。尽管他孤老可怜,但村人排外,并不将他当“五保户”照顾。何况他初来乍到之时,公开给村里的些个人们测过八字算过命,从此便怎么也洗不清传播迷信思想的罪名了。所以村人们并不因冷漠相待而感到有什么不妥。芊子善良,自十岁起,经常暗中给予他同情和帮助。作为报答,他教芊子识文写字。凡六年间,她潜学之,他诚教之。
去年春季老头儿死了。
死前某一天曾慈爱地瞧着芊子说:“芊子呀,芊子,你这小女子啊,心太善了!常言道,世事混沌,善不能清。可惜我只教会了你识文写字,也没教会你点儿明哲保身的道理……”
芊子就跪下在他床前,泪汪汪地回答:“老师教会了芊子识文写字,芊子已是感激不尽了。若老师一病不起,芊子定不顾全村人的反对,日夜服侍你……”
老师眼中也渐渐淌下两行浊泪,连说:“不要不要,芊子你可万万不要那样!……”
第二天晚上芊子又偷偷去看他,他已不知去向……
半月后村人在山上发现了他的尸体,将他就地埋了。连块坟牌也没立。
芊子难过了数日。她心里明白,他是因不愿她遭到非议,才躲到山上去死的。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认为她的老师便是一个大善人。
其实,爹娘是清楚她跟谁学会识文写字的。那老头儿活着时,爹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曾严厉地阻止过,学会识文写字,对自己的女儿毕竟是件好事儿,爹娘权衡这点儿得失的头脑还是有的。
老头儿既死,爹娘就三番五次地嘱咐芊子:“可不许说跟他学会识文写字的!他死都死了,死无对证!你自己不说,没人敢逼着你非承认跟他学的不可!你就说照着本儿破旧古书,自悟自学的……”
芊子不愿惹爹娘生气。逢人问,便照爹娘嘱咐的话说。那么说时,内心里觉得非常对不起老师。每到老师的坟那儿去请求原谅……
后来山洪暴发,将老师的坟冲平了。将老师的尸骨卷得无影无踪……
百菜没有白菜美
诸肉没有猪肉香
这是芊子家灶两旁贴的对联。村人们都认为是芊子的“名联”,曾口口相传,广博盛赞。爹娘听了,当然是极得意的。而芊子则往往羞笑,对村人们的盛赞,心中大不以为然。她认为自己不过写了两句合仄押韵的大白话罢了。
她还私下里写过几首仿古诗。寂寞之时,喜欢坐在床沿儿,左右摇晃着身子,漫声儿背咏……
轻风抚青草
黄蜂觅黄花
春水一塘静
田蛙几声呱
这一首是她颇自赏,常背咏的。
……
现在,芊子被关在她家的柴棚里。门从外边用很粗的木杠顶牢了。腿脚被捆着,手臂被反缚着。
是爹娘将她这样的,如果爹娘不将她这样,她哥也会将她这样。哥长她七岁。三年前成的家,分户另过了。
不因别的事儿。只因县剧团又来村里为忙过夏锄秋收的农民们演戏。分明的,芊子是恋上了县剧团那个每在戏中演许仙演董永演宝玉的小生。芊子自己也向爹娘和哥哥承认,她的的确确是爱上那小生了。她爱他爱得自己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办法。她第一次看他演的戏就爱上他了。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儿。她那颗少女的心开始被爱所折磨,还不到十五岁。可怜的芊子呵,在一年多的日子里,她几乎夜夜梦见自己变成了白娘子,变成了七仙女,变成了林黛玉,和那个演许仙演董永演宝玉的小生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地爱着。有时像爱在戏里。有时像爱在生活里。情窦初开的乡下少女这一种单恋,其迷幻又热烈的想像,究竟更贴近戏里还是更贴近生活,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芊子更不愿对别人说。
自从她的单相思被她自己公开,她就成了村人们流短飞长,口舌交谤的目标了。那一种议论纷纷、聚蚊成雷,尽管芊子本人颇不在乎,却使她的爹娘和哥哥在村人们面前觉得大失家誉,抬不起头来。
其实芊子也不是自己公开了内心里的暗恋的。是被别人当场看穿并逼她说出的。那一次县剧团又来村里演戏,芊子趁没开场,钻到幕后,偷了一只戏靴。她认定那是那小生的戏靴。她将戏靴抱在怀里,像偷了一样旷世宝物,心头撞鹿地往家跑。她跑在路上被结伴儿去看戏的几个女人遇着了。她们自是万分的奇怪。而芊子心里,当时则只有一个单纯的想法——能夜夜怀抱着所爱之人的戏靴睡,从此于愿足矣。
芊子的判断没错,戏靴果然是那小生上场必穿的。他叫戴文祺,时年二十六岁。比芊子整整大十岁。尚未婚娶,是县剧团的台柱子。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是,他的英俊当年迷倒了全县年轻女人的心。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梦中与他爱在一处的女人,绝不仅仅是芊子这一个乡下少女。
他该穿戏装了,却哪儿也找不见另一只戏靴了。不只他一个人急,全剧团的人都跟着急。
他说:“刚才我化装时还在的嘛,怎么转眼就会少了一只呢?”
于是大家都被发动了到处找。
于是有人怀疑被猫狗叼了去。
于是有人到幕前请求早已黑压压坐了一片的农民们少安毋躁,讲明演出时间拖延的原因……
那几个路上遇见芊子的女人们一听,就一齐站起来嚷嚷,说不是被猫狗叼去了,是被芊子那小狐媚偷去了。说她们还以为是“戴小生”喜欢她那张好看的脸子,情愿地将一只戏靴赠给她的哩!她们还真是那么以为的。她们乱嚷嚷时,内心里起先那一份儿凭空的妒意,便获得了很彻底的释放。
“戴小生”觉得事情涉嫌到他的名声了,在幕后坐不住了。一只脚着戏靴,一只脚着便鞋,高一步低一步走到幕前来了。县剧团的台柱子是个非常顾惜自己名声的人。他清楚自己在全县女人们心目中多么有魅力。故此他一向言行谨束,在女人们面前刻意保持住一种本能的庄重。他成分不好。父亲是解放前的县长秘书。他惟恐给人以轻佻的印象。他知道如果一旦有什么闲话染身,那自己就甭想继续演戏了,尽管他是剧团的台柱子。而他爱演戏。在当年,像他这样一个出身于“敌伪人员”家庭的年轻男人,能被允许登台演戏,就是侥幸揪住着最好的人生了。除了演戏,他也不知究竟再该爱些别的什么。甚至不敢轻易爱上某一个女人。他宁愿活在戏里。卸了装脱了戏服,他在台下是一个沉默寡言自甘孤闷的人。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替自己辩白。以委屈极了的话语大声宣告,他根本没见着过什么“钎子”什么“钎头”的,一名演员怎么会轻佻到随便将戏靴赠给一个小女子的地步呢?何况戏靴是剧团的公物,非属他个人的东西!……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当时也坐在台下,而且坐在前排。这时他们都坐不住了。一齐站起,扑向那几个女人,意欲教训她们。当爹的当娘的当哥哥的当嫂子的,自然都感到在全村人面前受了奇耻大辱。
“胡说!你们红嘴白牙地在这儿胡说!”
“我们家哪一辈子也没出过贼!你们当众编派我们芊子的瞎话哩!今天跟你们没完!……”
若非有剧团的人和村里的人从中劝解,双方便也厮打作一团了。
于是有人说——偷或没偷,去审审芊子,搜一搜,就清楚了嘛!
表面听起来,不失为主持公道的话。其实这么说的人,是存心激化起一种事端,乐得有热闹可看。对于他们,看本村人互相打骂一场,是比看县剧团演戏别有一番意思的。
搜和审的主张,正中那几个女人下怀。她们明明亲眼看见了芊子抱着那一只戏靴兴冲冲地往家里跑啊!她们想芊子肯定刚到家,料她也不至于能将那只戏靴藏到天涯海角去……
她们一片声地乱嚷嚷——去搜!去搜!搜不出来,我们都当众向那小狐媚子道歉!……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又哪里肯示弱呢?示弱不就意味着心虚了吗?心虚不就等于默认了吗?他们都不相信,他们的芊子竟会偷一只戏靴!她偷一只戏靴干什么嘛!
剧团的带队,左右为难了一阵子,嗫嗫嚅嚅地说——那,就去问问那个芊子吧!
就他的本心而言,并不愿去一户老乡家里审他们的女儿,搜一只戏靴。何况他知道,每次都坐在前几排看戏的这老两口,是一户贫下中农。县剧团送戏下乡,是文艺服务于贫下中农的好事。反而为了一只戏靴去搜一户贫下中农的家,去审贫下中农的女儿。传开了影响多不好哇?搜出还则罢了,如若搜不出来,自己也得跟着那几个女人赔礼道歉呀!
但是找不到那一只戏靴,“戴小生”可怎么登台演戏呢?老乡们早早地就吃罢了晚饭,聚集在麦场了,主要还不是冲着要看“戴小生”的戏才来的吗?
这时“戴小生”开口了。
他说:“算啦算啦,别去搜了。就当是猫狗叼走了罢!只要乡亲们不计较,我不穿戏靴为大家演一场也行的!”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却不依。
他们说——那不行!你行我们不行!事关我们芊子的名声,没个结果,就难还我们芊子清白!不还我们芊子清白,叫我们芊子往后怎么做人?
当爹当娘当哥哥当嫂子的,在那一种情况之下,不可能不为他们的芊子考虑得更多些。芊子已经十六了,一转眼小姑娘就将变成大姑娘了,从此不清不白地落下了偷名,找婆家都是难事儿啊!
那几个女人们对“戴小生”的调和也不依。她们觉得事关她们的名声。倘若不从芊子家搜出那只戏靴来,她们一个个不都成了专爱凭空编造瞎话诬损他人名声的长舌妇了吗?
她们也都说——非搜不可!非搜不可!这事儿不搞个水落石出,谁清谁白,大家伙都甭打算看成戏!
结果,在许多不甘寂寞的男人女人的怂恿下,几乎全村的大人孩子都离开了麦场,兴致勃勃地奔往芊子家……
芊子将那只戏靴偷回家,翻来覆去地看,喜爱得放不下。其实那是一只已经旧了的,有些地方已经开线了的戏靴。一寸多高的白靴底儿,已经不那么白了。黑布的靴面儿上和靴腰上,并无任何花边儿。那是许仙穿的一只戏靴。许仙家境贫寒,戏靴自然朴实无华。如果是公子哥儿宝玉穿的戏靴,一定就是另一类了。那类有花边儿的,美观的,看去显得富贵的。“戴小生”那一天正是要为村人们演“断桥相会”,芊子也就只能偷到许仙的戏靴,无幸偷到公子哥儿宝玉的。
芊子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终于的,她算是拥有了一件她所爱之人的东西啊!十六岁的芊子,正是由于看“戴小生”的戏,才渐悟了一些男女之情的幸福和欢悦,才对所谓爱似乎明白了一些内容,滋生起了空前的向往和渴望。但那向往,那渴望,其实是极单纯的。也不过就是乡村的土戏台上,男女演员间软语温存,含情脉脉,耳鬓厮磨的作状程式罢了。
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十六岁的乡下少女芊子,其心灵的封闭程度,还不足以使她由爱进而联想到性。那完全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尽管她不明白什么“柏拉图”。
芊子对那只戏靴是喜爱得放不下啊!真是把玩不够啊!她竟禁不住地,用她那少女的红润的花瓣儿似的唇,去吻那戏靴的已经明显脏了的白底儿。那是这少女成长到十六岁以来,第一次用她的唇吻什么。她很惶惑于自己竟会那样儿。她独自地害羞起来了,羞得一张俊俏的脸儿红极了,也热极了。
“芊子,芊子,你这是怎么了啊!你怎么变得这样儿不知害臊了啊?……”
她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一边就将自己又红又热的脸儿,偎贴在那戏靴的靴腰上了。
她学着戏腔又自言自语:“许郎,许郎,我的相公啊,你可知道芊子的心,想你想得有多么苦吗?……”
那时刻,她的两眼非常的明亮着,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幸福极了的光彩。
突然她听到了外边的嘈杂声,扭脸朝窗子一看,见许多人已闯入了自家院子。
芊子大惊,料定人们必是因她偷的这一只戏靴而来问罪的。她当时偷它可没想太多。她以为所爱的人儿会有好几双戏靴哪!如果她明知他就带了一双戏靴下乡来演戏,她才不会偷呢!她再怎么暗恋他,怎么因天天夜里想他而大睁着两眼难以入睡,也是绝不肯做使他着急的事的。
芊子慌乱之中,将那只戏靴掖进被子里。刚一转身,哥哥已率先闯入她的屋子。随后闯入的是爹,是娘,是嫂子,是那几个女人,和剧团的带队。这些人前后脚进芊子的小屋,她的小屋就“人满为患”了。再挤不进屋的男女老少,围在门口,聚在窗口,都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向屋里望。屋里屋外的人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瞪着芊子的脸。
剧团的带队一见芊子,笑了。他和颜悦色地说:“我当芊子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姑娘呀!我几年前就熟悉你了!我们每次来村里演戏,你不是都坐在第一排看的吗?每次演完了,你不是还都爬上台帮我们收拾东西的吗?……”
哥哥不待他说完,使劲儿将他推开了,近前一步,将芊子逼在墙角,厉声喝问:“你在家里干什么哪?”
芊子胆怯地将身子紧紧贴在墙上,细声细气儿地回答:“哥我没干什么呀……”
“没干什么?那你脸咋这么红?”
“我……我……”
芊子想说她也不知自己脸咋这么红,但又觉得这么说是在撒谎。芊子是个极诚实的女孩儿家,不惯撒谎。她支支吾吾地不知究竟该如何回答。
“你跟她nb023唆这些废话干什么!”
芊子的哥,又被芊子的爹使劲推开了。爹逼在她面前了,以比哥更可怕的面孔厉声喝问:“芊子,你!……偷了一只戏靴么?”
芊子是更加胆怯了。恐惧使她那张脸儿由红渐白了。
“你给我说!你倒是说不!……”
爹一抬脚,脱下了一只鞋,高举着威吓芊子。
娘从旁气急败坏地给爹助威:“不说就打!”
哥也脸红脖子粗地吼:“对!不说就往死里打!”
十六岁的女儿家,自尊心很强了。芊子是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遭到自己亲人如此这般凶恶的审讯。她的自尊心散碎了。她流泪了。
只有嫂子很怜悯她。
嫂子说:“爹,娘,你们好言好语地问,别吓坏了我小姑嘛!”
而哥哥举臂对妻子大声指斥:“滚开去!没你插言的份儿!”
嫂子脸一红,悄没声儿地躲到人们后边去了。嫂子一向是极怕哥哥的……
“爹,我……我没偷什么戏靴……”
从没撒过谎的芊子,被逼无奈,不得不撒谎了。她长到十六岁以来,第一次感到了莫大的羞耻。因为自己偷的行为,也因为自己不得不当众撒谎。
她开始暗暗后悔自己偷了那只戏靴。
她在心里说:“许郎啊,许郎啊,我的相公啊,我芊子这都是由于太多情了,才落到这个地步呀!”
她的眼泪,就更加忍不住地涌出了。
“都听见了吧?大伙儿都听见了吧?”
爹挥舞着手中的一只鞋,冲屋里的人们,也冲门外和窗外的人们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芊子没偷!我们芊子从不撒谎!……”
那几个女人早就沉不住气了。
她们中的一个挤到芊子跟前,指手画脚地说:“你没偷?怀抱着一只戏靴张张皇皇地往家跑,半路被我们遇见的是谁?不是你,难道是鬼变的另一个芊子吗?……”
“我……反正我没偷……”
芊子喃喃地辩白着,毕竟是那么心虚,话说得更加细声儿细气儿了。
“你还嘴硬?看来不搜出那只靴子,你自己是根本不会承认了!”
“对!搜吧搜吧!不搜出来,显得我们姐妹几个,串通一气儿诬蔑人似的!”
于是她们就这儿那儿搜起来。
慌乱之中,那只戏靴藏得难以躲过人眼去。一个女人发现被子鼓得不对头,跨过去一掀,戏靴暴露了。
屋里的人,门外窗外的人,一时的都肃静了。
那女人将戏靴抓在手里,得意地用另一只手连连拍着说:“这是什么?大伙儿看这是什么?”
她又冲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冷笑着说:“还夸口你们家祖祖辈辈就没出过贼吗?还夸口你们芊子从不撒谎吗?不是我们姐妹几个串通了诬蔑你们芊子吧?……”
爹眼直了。
娘呆若木鸡。
哥哥嘿了一声,无地自容地抱着头蹲下了。芊子哇地一声哭了。她从那女人手中夺下戏靴,紧紧搂抱在怀,如同一位小母亲紧紧搂抱着自己的孩子,并决心用生命保护自己的孩子似的。
芊子一时没了理念。她只有一个想法了,那就是,自己可以丝毫也不顾惜了,名声可以丝毫也不顾惜了,什么都可以不顾惜了,但就是偏不使别人从自己怀里夺去那只戏靴。她是横下一条心,非要那只戏靴不可了!
她失声大哭着,紧紧搂抱着那只戏靴,以乞怜的泪眼望着人们,身子不由自主地也贴墙缩下了。
剧团带队的人终于有机会又凑到芊子跟前了。
他以商量的口气说:“芊子啊,把戏靴还给我好不好?没有这只戏靴演员上不了台嘛!大伙儿都等着看戏呢!”
芊子哭得哀伤极了。
她连连摇头:“不,不,不……”
窗外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以一种过来人的眼里揉不进沙子似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我看,这半大丫头肯定是迷恋上那戴小生了!”
屋里屋外的人们听了,一时的就面面相觑。
芊子的嫂子气愤地嚷:“胡说!你污蔑我小姑!”
嫂子又俯下身,将自己的脸凑近芊子的脸,急切地问:“芊子,她是胡说吧?你并没迷恋上那戴小生吧?……”
不料芊子泪涟涟地,泣不成声地说:“是……”
“是?……你说不是!芊子你说不是呀!”
嫂子心中替自己的小姑叫苦不迭,她暗拧芊子的胳膊。
这时的芊子,是宁愿说实话,而不愿担一个偷名的。她觉得自己承认迷恋那个“戴小生”,自己所遭到的羞辱是一点儿也不冤枉的。一点儿也不可耻的。并且,是心有其甘的。而若从此担一个偷名,则是很冤枉,很可耻的。她常听到村里一些个已婚的年轻女人拿那“戴小生”互相调笑。她们那时说的一些话是很猥亵的。尤其那几个带头到她家里来搜戏靴的女人,甚至常放纵自己***的想像,说些自己和那个“戴小生”在被窝里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行房事。她们那些话常使芊子只听了半句就面红耳赤起来。哪怕正和她们在一起干着什么活儿,也会丢下活儿,心里暗骂一句“不要脸”,一扭身赶紧捂着耳朵跑开去。她们那时一个个面生异彩,两眼放光,都并不觉得可耻,反而觉得乐在其中,美在其中似的。村里的男人们从旁听了,也都不认为她们可耻,还都笑。甚至包括她们的丈夫们,都显出很爱听的样子,从不喝止她们。任由她们的话越说越不堪入耳,越下作。既然她们一向的也是公开地将那“戴小生”当成一个想像中的情夫,作践他的名声那么忍心,那么肆无忌惮,她芊子承认自己喜欢他,倒有什么可耻的呢?起码与偷字相比,是并不怎么可耻的吧?村里的女孩儿家,有的仅比她大一岁,就改大了岁数,早早地结婚嫁人了。承认自己只不过暗暗迷恋一个值得迷恋的,事实上也是许多和她同龄的女孩儿家暗暗迷恋的男人,究竟有什么罪过呢?
芊子内心里这么想着,于是就抬起了头,以她那单纯又善良的眼睛环视着众人,乞怜地也是勇敢地说:“我喜欢他演的戏,也喜欢他人……”
屋里屋外的人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剧团的带队,这时息事宁人地笑了。他掏出自己的手绢儿,一边俯下身替芊子擦眼泪,一边以大人哄小孩儿的那种口吻说:“芊子,你喜欢他这很好哇!我们大伙儿也都喜欢他嘛!那你就更应该将戏靴还给我,让他能穿了给大伙儿演戏对不对?……”
抱头而蹲的芊子的哥哥,此刻突然一个高儿蹦起来,疯魔了似的,对人们抡拳便打,飞腿便踢,同时大吼大叫:“都滚!都滚!都滚!我们家要实行家法,狠狠教训这个小贱人!”
于是屋里的人们,除了芊子自家人,都被赶到了院子里……
芊子的哥哥又蹿到了院子里。这性子暴躁的农村青年,随手操起一柄叉,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抡着舞着。仿佛一员骁将,在比武校场叫阵似的。
于是人们从院子里被赶到了院子外。
双扇的院门被他关上了。胳膊粗的门杠被他插上了。
“芊子,你这丢人现眼的!你今天休要怪你爹狠!我打死你!打死你!留你活着,跟你丢不起这份儿人!”
人们在院外听到了芊子爹的吼骂声……
接着听到了什么东西抽打在皮肉上的劈啪之响……
听到了芊子娘的哭求:“他爹!他爹!别真往死里打呀!”
也听到了芊子嫂子的哭求:“爹!爹!别打啦!我给你跪下了,看我情面,饶了我小姑吧!”
还听到了芊子哥哥的哭号:“呜呜,她把我的脸也丢尽了!我在村里没法儿抬头见人了!”
但,就是一句也听不到芊子的告饶声……
那几个女人,神色都有些惴惴不安了。剧团的带队瞪着她们生气地训斥:“这你们就高兴了?啊?这你们就高兴了!你们这些女人啊!真是的!”
他用肩膀撞门,自然是撞不开的。
他对男人们吼:“你们,都听着,都听着啊?想个法子呀!”
男人们一个个表情木讷着,脸上全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只有一个男人挠挠后脖梗,仰起脸,淡淡地说:“我看,倒也该管教管教,才十六岁就这么骚,往后还不偷野汉子哇!”
剧团的带队,从他的口吻中,听出了几许幸灾乐祸的意味儿。
他刚欲发作,院门敞开了。芊子的爹,和她的哥哥,出现在院内里,芊子爹的肩上,像搭一只皮搭子似的,搭着辫子瀑散,昏死过去了的芊子。而芊子哥哥的手里,拎着那只戏靴。
芊子爹一猫腰,一斜肩,芊子便像一只口袋似的,仰面朝天坠落于地。她脸上,胳膊上,显现了几条血道子。她身上出的血,渗透了她那白底儿碎蓝花儿的短袖布衫,使布衫上也出现了几条血痕。芊子爹是用竹鞭杆儿抽她的。
她爹指着她说:“看,我不护孩子!我是真动家法来着!我把她抽昏了……”
而芊子的哥哥,则将那只戏靴朝地上一扔,摆出比他爹更高傲的架势说:“她如果再敢有第二次,我和我爹宁肯打残了她,养她一辈子!”
剧团的带队,望着昏死于地的芊子,发了片刻呆,捡起戏靴,跺了下脚,哼了一声,悻悻地转身便走。
于是人们也都纷纷地相跟着走。戏靴既已找到,“戴小生”将要演的“断桥”,男人女人们还是要看的。似乎谁的心情,都并不怎么受发生在芊子家里的事儿的影响……
那一天晚上,“戴小生”演得唱得依然相当精彩,依然博得了男人女人们一阵阵的叫好和掌声……
戏散时分,已是半夜了。别人往箱子里归放行头,“戴小生”卸装时,剧团的带队低声对他说:“哎,那个叫芊子的小姑娘,只因偷你一只戏靴,被她爹打昏了……”
“戴小生”轻轻地“唔”了一声,停止了卸装。
“长得挺俊俏的个小姑娘。就是性子太犟了。求一句饶,能免受多少皮肉之苦哇!小姑娘却偏不求饶……”
“戴小生”冷冷地说:“你跟我讲这些没意思的话干什么?”
他接着卸装,显出再不愿听多谈芊子半句的样子。
带队的说:“你别误会嘛!”
“戴小生”说:“我什么也没误会。我有什么好误会的?”
带队说:“其实我的意思是,如果可能,将那小姑娘招到剧团里来培养培养,兴许以后还成个好角儿呢?”
“戴小生”说:“也别跟我讲这些。我又不是剧团领导,你跟我讲这些干什么?除了演戏,别的什么事儿我都不入耳。”
带队听了他的话,觉得索然,也就不再跟他说什么了……
那以后,县剧团又来村里演过两场戏。不过“戴小生”却没跟着来过。于是村里就流传起了闲话。说“戴小生”没来,是由于那次被芊子偷了一只戏靴,心里恼火,不愿再到本村演戏了。而实际上,“戴小生”是被抽到省城里参加名角儿调演去了。
如果芊子不是一个俊俏的少女,偷戏靴这件事儿,绝不至于被人们那长久地议论。比如芊子若是一个丑丫头,人们即使议论,也往往只能说她“痴”、说她“傻”,说她“心迷一窍”什么的。说时,也许还表现出同情。芊子的不幸在于,她偏偏又是一个俊俏的少女。那么人们似乎理所当然地就要说她“骚”,说她“淫”,说她小小年纪就整日思想着与男人做蝶乱蜂狂的苟且之事了……
芊子的衣襟,仿佛从此被人们的议论绣上了意味着行为下贱和不轨的“红字”。
今天,县剧团又来演戏了。“戴小生”也又来了。之前,村人们普遍风传,“戴小生”演过这一场戏,就将调往省剧团去了。也就是说,本村的人们,从此不再能有机会看到他演的戏了。所以,家家户户早早地就吃罢了晚饭。男人和女人们,都换上了过年过节才舍得穿的衣服,呼长应短,三五结伴儿地去看戏。在“戴小生”而言,这是一场告别性质的演出。在村人们而言,等于欢送。
芊子的爹和娘,就去不去看这场戏,彼此态度非常之郑重地进行了一番讨论。最后统一了——这一场戏他们无论如何是得去看的。自从发生了芊子盗靴的丢人的事,爹和娘就没再去看过县剧团演的戏。哥哥和嫂子也没再去看过。当然,芊子也没再去看过。不是不想去看了,是不敢去看。也是脱不了身离不开家。爹和娘的两双眼睛盯住着她,使她一步也离不开她的小屋。过后听说县剧团虽然来了,“戴小生”却没来,芊子倒也并不觉得怎么的失落。
爹和娘今晚都要去看戏,乃是出于这样的一种想法——总不在村人们看戏时露露脸面,倒显得自认家门之风不正了似的。自认了,当然也就授人以长久议论的权力了。在村人们看戏时露露脸面,多少总能对人们的口舌起点儿威慑的作用啊!村人们议论谁,一般总是在背后,当面毕竟还是有所顾忌的。背后议论不休,则可能放到当面不敢。而当面有所不敢,背后的议论则也许渐敛。何况那“戴小生”演过这一场,不是就将调到省团去了么?他今后不会再来了,女儿偷他戏靴的事儿,也就该被人们遗忘了……
爹和娘如此这般议论的话,全被芊子在门外听到了。
芊子推开门,闯入爹娘屋里,给爹娘跪下了。
芊子两眼噙满着泪,哀哀地说:“爹啊,娘啊,也让我去看他演的这最后一场戏吧!我保证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保证只看上一会儿就回家来!从此女儿再也不想他,再也不惹你们生气了!成全了女儿这个愿望吧!”
爹鹊瞪起眼怒吼:“住口!你还有脸说你想不想他的话!他不能娶你,你不能嫁他,你想他做啥?……”
芊子说:“女儿也没敢指望他娶我,女儿也没敢幻想嫁他,女儿只不过……”
娘用指头戳着她眉心连问:“只不过怎样?只不过怎样?芊子你倒是说说看,只不过怎样?”
“女儿只不过……只不过就是内心里暗暗喜欢这个男人,觉得他值得女儿暗暗喜欢罢了……”
娘双手一拍,转脸对爹说:“她爹你听听,你听听!小贱人竟吐出这等心里话来!这话若是让外人听了去,再满村地传开,以后还能有谁家要她做儿媳妇?……”
“你这算是什么愿望?!……”
爹气得脸腮抽搐,一脚将她踹翻于地……
如果芊子不求爹,不求娘,爹娘还不至于捆了她的手脚将她关在柴棚子里。但芊子在家中,本是个习惯于事事顺从爹娘的女儿。她不愿不经爹娘允许,偷偷跑去看“戴小生”演的最后一场戏。惹爹娘生气其实是她最不情愿之事。但她一求,爹娘出门前,反而对她不放心了……
现在,芊子已被关在柴草棚子里两个多小时了。双手和双腿,都已被捆麻了。柴棚子里,同时还关着秋末的最后一小群蚊子。都道是秋末的蚊子嘴儿开花儿,叮不了人了。其实是以讹传讹的一种说法。起码那一小群蚊子不是这样。它们叮起人来更凶更狠。吸起人血来没够儿似的。芊子的手脚被捆着,只有任由它们叮的份儿。它们认准了叮她的脸和脖子,因为她的脸和脖子没衣布隔着。芊子被叮得忍受不了,就摇晃一下头,而蚊子们却只不过嗡地飞起几秒钟,紧接着又落在她脸上和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