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伯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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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缀白裘》序
从元代的杂剧变到明朝的传奇,最大的不同是杂剧以四折为限,而传奇可以有五六十出之长。这个区别起于那两种戏曲的来源不同。元朝的杂剧是勾栏里每天扮演的,扮演的时间有限,看客的时间有限,所以四折的限制就成了当时公认的需要。况且杂剧只有一个角色唱的,其余角色只是说白而不唱,因为唱的主角最吃力,所以每本戏不可过长。每一本戏必须有头有尾,可以自成一个片段。万一有太长的故事,可以分成几本,每本还是限制四折(例如《西厢记》是五本,《西游记》是六本,每本四折)。这个四折的限制,无形之中规定了元朝杂剧的形式和性质。现在的一百多部的元曲之中,没有一部的题材是繁重复杂的。这样的单纯简要,不是元曲的短处,正是它们的长处。我们只看见那表面上的单简,不知道那背后正有绝大的剪裁手段:必然有一番大刀阔斧的删削,然后能有那单纯简要的四折的结构。所以四折的元曲在文学的技术上是很经济的。明朝的传奇就不受这种折数的拘束了。传奇出于南戏,南戏的最早形式好像是一种鼓词,有唱而无做。十二世纪的诗人陆放翁曾有诗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这就是古本《赵贞女》)
鼓词唱本可以很长,正如北方的《诸宫调》唱本可以很长一样。南戏最早是唱本,后来大概受了北方杂剧的影响,唱本加上扮演,成为南戏。南戏初行于乡村,故没有勾栏看客的时间上的限制。南戏中的角色人人可唱,不限于一个主角独唱到底,所以戏文过长也不妨,因为这种种的历史背景不同,所以南戏最早的杰作——琵琶记——就是一部四十二出的长戏。后来明清两朝的文人作的传奇都是完全打破了元曲四折限制的长戏。我们试把元曲的《杀狗劝夫》来比较后起的《杀狗记》;或者把元曲的《赵氏孤儿》来比较后起的《八义图》,就可以明白这种后起的传奇在文学的技术上是最不讲究剪裁的经济的。
元曲每本只有四折,故很讲究组织结构;删去一折,就不成个东西了。
南戏与传奇太冗长太拖沓,太缺乏剪裁,所以有许多幕是可以完全删去而于戏剧的情节是毫无妨碍的。就拿《琵琶记》第一卷来说罢。第一副末开场,第二高堂称庆,第三牛氏规奴,第四逼试,第五嘱别,第六丞相教女,第七才俊登程,第八文场选士,——这八出若在元朝杂剧作家的手里,完全可以删去,至多在一段说白里几句话就可以说完了。一部《琵琶记》,四十二出之中,最精彩的部分不过是“吃糠”、“祝发”、“描容”……四五幕而已。
岂但《琵琶记》如此?一切明清传奇,无不如此。《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一捧雪》,流传到今日的能有几幕呢?其余的部分,早已被时间的大手笔删削掉了,只留给专家去翻读,一般看戏的人们是从不感觉惋惜的。
明朝的大名士徐文长曾批评邵文明的《香囊记》,说他是“以时文为南曲”。其实这一句话可以用来批评一切传奇。明清两代的传奇都是八股文人用八股文体作的。每一部的副末开场,用一支曲子总括全个故事,那是“破题”。第二出以下,把戏中人物一个一个都引出来,那是“承题”。下面戏情开始,那是“起讲”。从此下去,一男一女,一忠一佞,面面都顾到,红的进,绿的出,那是八股正文。最后的大团圆,那是“大结”。
这些八股文人完全不懂得戏剧的艺术和舞台的需要。(直到明朝的晚年的阮大铖和清朝初年的李渔一派,才稍稍懂得戏台的艺术。)他们之中,最上等的人才不过能讲究音乐歌唱,其余的只配做八股而已,不过他们在那个传奇的风气里,也熬不过,忍不住,也学填几句词,作几句四六的说白,用八股的老套来写戏曲,于是产生了那无数绝不能全演的传奇戏文!
因为这些传奇的绝大部分都是可删的,都是没有演唱的价值的,所以在明朝的晚期就有传奇摘选本起来,每部传奇只摘选最精彩的一两出,至多不过四五出。我们知道的传奇选本,有《来凤馆精选古今传奇》,又名《最娱情》;又另有《醉怡情》,选的更多了。这种选本都是曲文和说白并存的,和那些单收曲谱的不同,都可以说是《缀白裘》的先例。《最娱情》辑于顺治四年(1647),所选不满四十种。《缀白裘》辑于乾隆中叶,积至十二集四十八卷之多,可算是传奇摘选本的最大结集了。
《缀白裘》在这一百几十年之中,流行最广,翻刻最多,可见得这部摘选本确能适应社会上的某种需要。我们在上文已说过,有许多传奇实在不值得全读,只读那最精彩的几出就够了,例如鲁智深醉打山门的一出戏,意思和文词都是很美的。我们没有看见过《虎囊弹》全本,但我们可以断言,山门是《虎囊弹》最精彩的一出,这一出在《缀白裘》里保存到如今,就是《虎囊弹》全本永远佚失了也不足惜了。又如《思凡》一出,据说是《孽海记》的一部分;又有人说《孽海记》原来只有“思凡”和“下山”两出;其实“思凡”确是好文章,有了这一出独幕戏,“下山”已是狗尾续貂,那全本《孽海记》的有无,更不成问题了。
这种摘选本的大功用就等于替那些传奇作者修改文章。凡替人们删改文章,总免不了带几分主观的偏见。摘选戏曲,有人会偏重歌曲的音乐,有人也许偏重词藻,有人也许偏重情节。但《缀白裘》的编者,似乎很有戏台的经验,他选的大概都是戏台上多年淘汰的结果,所以他的选择去取大体上都不错。例如《一捧雪》,他选了送杯,搜杯,换监,代戮,审头,刺汤,边信,杯圆共八出,我们读了这八出——其实还可以删去送杯,代戮,边信,——就尽够知道全部《一捧雪》的最精彩的部分了。二百年来,戏台上扮演《一捧雪》的,总不出审头、刺汤两出,这也可见有戏台经验的人都能知道这一部传奇里,戏剧的意味最浓厚的不过这两出。莫怀古的故事,要是在元朝杂剧家的手里,大概可以写成一部四折的杂剧,其结构大致如下:
楔子略如搜杯
第一折换监
第二折审头
第三折刺汤
第四折杯圆
如此看来,李文玉的《一捧雪传奇》,被《缀白裘》的编者删去了那繁冗的部分,差不多成了一部很精彩的四折杂剧了!
在这一百几十年之中,一般爱读曲子的人大概都从这部《缀白裘》里欣赏明清两代的传奇名著的精华。赵万里先生曾对我说:“明清戏曲之有《缀白裘》,正如明朝短篇之有《今古奇观》。有了《今古奇观》,《三言》、《二拍》的精华都被保存下来了。有了《缀白裘》,明清两朝的戏曲的精华也都被保存下来了。”这话说得很平允。一部《六十种曲》,篇幅那么多,不是普通读曲者买得起的,也不是他们读了能感觉兴趣的。何况《六十种曲》所收的都是崇祯以前的传奇,明末清初的名著都没有像《六十种曲》那样大部的总集。《缀白裘》摘选的曲本,上至《琵琶》、《西厢》,下至清朝中叶,范围既广而选择又都大致有理,所以能流行至一百几十年之久,成为戏曲的一部最有势力的摘选本。
以上泛论《缀白裘》的性质。我现在要指出这部选本的几个特别长处。
第一,《缀白裘》所收的戏曲,都是当时戏台上通行的本子,都是排演和演唱的内行修改过的本子。最大的改削是在科白的方面。《缀白裘》是苏州人编纂的,苏州是昆曲的中心,所以这里面的戏文是当时苏州戏班里通行的修改本,其中“科范”和“道白”都有很大胆的修改,有一大部分的说白都改成苏州话了,科范也往往更详细了。例如《六十种曲》的《水浒记》的说白全是官话,而《缀白裘》选《水浒记》的“前诱”、“后诱”两出里的张文远的说白,全是苏州话,就生动得多了。又如《六十种曲》的《义侠记》的说白,也全是官话,而《缀白裘》的戏叔、别兄、挑帘、做衣诸出,武大和西门庆说的都是苏州话,也就生动得多了。这些吴语说白里也有许多猥亵的话,但那些地方也可以表示当年戏台上的风气。大概说来,改说苏白的都是“丑”和“副”,都是戏里的坏人或可笑的人。《一捧雪》的汤白溪说苏白使人觉得他更可恶,《义侠记》的武大郎说苏白使人觉得他更可笑可怜。这样大胆的用苏州土话,来改旧本的官话,是当时戏台风气的最值得注意的一件事。若没有《缀白裘》一样的选本这样细密的保存下来,我们若单读官话旧本,就不能知道当时戏台的吴语说白的风趣了。这种修改过的科白(不限于苏州话)的风趣,在《缀白裘》里随处可见;若用旧本对校,这种修改本的妙处更可以显现出来。例如《牡丹亭》的叫画(第二十六出)的“尾声”曲后,旧本紧接四句下场诗,就完了。《牡丹亭》的下场诗都是唐诗集句,是最风趣的笨玩意儿。《缀白裘》本的“尾声”之后,删去了下场诗,加上了这样一段说白,——柳梦梅对那画上美人说:呀,这里有风,请小娘子里面去坐罢。小姐请,小生随后。——岂敢?——小娘子是客,小生岂敢有僭?——还是小姐请。——如此没,并行了罢。(下)
这不是聪明的伶人根据他们扮演的经验,大胆的改窜汤若士的杰作了吗?
第二,《缀白裘》所收的曲本,虽然大部分是昆腔“雅”曲,其中也有不少是当时流行的“俗”曲,——所谓“梆子腔”之类。这三四百年中,士大夫都偏重昆腔,各地的俗曲都被人忽略轻视,所以俗曲的材料保存的最少,这是文学史上的一件绝大憾事。苏州的才子如冯犹龙一流人,独能赏识山歌、桐城歌、挂枝儿一类的俗曲,至今文学史家都很感谢他保存俗曲史料的大功绩。《缀白裘》的编者也很能赏识当时流行的俗戏,所以这十二集里居然有很多的弋阳腔、梆子腔、乱弹腔的戏文,使我们可以考见乾隆以前的民间俗戏是个什么样子。这是《缀白裘》的一个很大的贡献,我们不可不特别表彰他。在这部选本里,昆腔之外,梆子腔为最多;《缀白裘》第十一集差不多全是梆子腔,此外各集也偶有梆子腔,西秦腔,高腔,乱弹腔等。我们检点这些材料,才知道近世流行的俗戏,如《卖胭脂》、《打面缸》、《打花鼓》、《探亲相骂》、《时迁落店》、《游龙戏凤》,在当年都是“梆子腔”。我们从这里又知道这些俗戏里也有比较郑重的戏文,例如乱弹腔的《李成龙借妻》四出。但大多数是打诨的热闹戏,最可读的是看灯、闹灯两出梆子腔。
读《缀白裘》的人们不可不知道这些打诨的俗戏都是中国近世戏曲史上的重要史料。
汪协如女士标点《缀白裘》,很费了不少的功夫。我很惭愧不能用北平所能得到的各种好版本的戏曲来替她细细校勘这部书。我希望,在这个戏曲史料比较容易得见的时期,这一部风行了一百几十年的摘选本还是值得多数读者的欣赏的。
一九三七年五月十五日
《胡适选集》序言分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