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大利

作者:伊萨克·巴别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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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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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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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064字


每逢礼拜六前夕1,总不由得想起旧事,于是刻骨铭心的痛苦便折磨着我的心。当年一到这天晚上,我的祖父就用他那部焦黄的大胡子去摩挲伊本·埃兹拉2的书,戴花边头饰的老婆子则把瘦长的手指伸在礼拜六的蜡烛上占卜,幸福地放声号哭。而我那颗孩童的心便会


像着了魔的浪涛上的一叶扁舟,剧烈地晃动……


1《圣经》中说,上帝训示摩西,以色列人应该劳动六天,第七天休息,称圣日,此乃同上帝订立的盟约,凡亵渎圣日者判死刑。犹太教据此规定该天为安息日,不举火做饭,专事敬拜上帝,称为守安息,犹太人以日落算作一天的开始,第七日(即圣日)指星期五日落


到星期六日落。


2亚伯拉罕·伊本·埃兹拉(10921093-1167),西班牙犹太人诗人、语法学家、旅行家,精通天文学和占星术,以评注《圣经》闻名。


3指星期五日落后天幕上出现的标志圣日降临的第一颗星星。


我在日托米尔市转来转去,寻求那颗怯弱的星星3。在古老的犹太会堂前,冷漠的黄墙根下,蓄着先知式的大胡子,凹陷的胸前裹着受难节1穿的破衣烂衫的犹太老人,出售着粉笔、蓝靛粉、灯捻……


1指复活节前的星期五。


2基大利本是古代犹太人的省长,因支持先知耶利米,被原犹太国王的族人实玛利所害。其后尚在犹太境内的犹太人逃往埃及,犹太人的自主宣告结束。后人为悼念基大利被杀,设基大利斋日。本文中系店主的绰号。


我走到了集市,呈现在我面前的是集市的死亡。油汪汪的贪食的灵魂已被扼杀。货摊都上了锁,路面洁无一物,活像死人的秃顶。她,那颗怯弱的星星眨巴了一下眼睛,又消失不见了……


要到后来,在太阳坠落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找到她。基大利的小店躲藏在一家家关门大吉的店铺和货摊之间。狄更斯呀,那天傍晚你的幽灵在哪里?要是你到这家小店来,你便可看到古代镀金的鞋子、海船的大索、古老的罗盘、鹰鹫的标本、刻有1810年字样的温切斯特


式连珠猎枪和破铁锅。


基大利已上了年纪,五短身材,戴一副烟色眼镜,穿一件绿色的长及地板的斜襟外套。在玫瑰红的空落落的暮色中,他围着他这堆宝贝踱来踱去,搓着白净的手,捻着瓦灰色的难看的胡子,垂下脑袋,谛听着传至他耳际的无声的话语。


这家小店像是一个长大后可出息为植物学教授、富有好奇心、品学兼优的小男孩的百宝匣。这家店铺内既有纽扣,也有蝴蝶标本。人们管矮小的店铺老板叫基大利2。所有店铺老板都出走了,独有基大利留了下来。他在由地球仪、颅骨和花朵标本组成的迷宫里转来转去


,不时挥一下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把花朵标本上的灰尘掸掉。


我跟他坐在啤酒桶上。基大利把他那部狭长的络腮胡子卷拢又放开,放开又卷拢。他的高筒帽在我俩头顶上晃来晃去,像是一座黑色的塔楼。温暖的空气在我们身旁流动。天空变幻着色彩。空中好似有只瓶子翻倒了,从中淌出柔和的鲜血,于是淡淡的腐臭笼罩了我。


革命我们对它说‘行’,那么礼拜六呢,难道要我们对礼拜六说‘不行’?基大利就这样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那副烟色的眼镜抛来一缕缕丝带将我盘住。我对革命高呼‘行’,我对它高呼‘行’,可它却避开基大利,一个劲儿地向前开枪,开枪……


阳光是照不进闭着的眼睛的,我回答老头儿说,然而我们可以把闭着的眼睛掰开……


是波兰人把我的眼睛闭上的,老头儿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波兰人是恶狗。他们抓犹太人,把他们的胡子拔掉,哼,狗娘养的!可现在它,这条恶狗,挨揍了。


这太好了,革命太好了!哪里料到后来,那个揍波兰人的人,对我说:‘基大利,把你的留声机交我去登记……’我回答革命说:‘老爷,我喜爱音乐。’‘基大利,你并不知道你爱什


么,等我朝你开枪,你就会知道你爱什么了,我不能不开枪,因为我是革命……’


基大利,它不能不开枪,我对老头儿说,因为它是革命……


可波兰人也开枪,我的好老爷,因为它是反革命。


你们开枪,因为你们是革命。然而革命是要叫天下人快活。既然要叫天下人快活,就不该让人家里有孤儿寡母。


好人是办好事的。革命应该是好人办的好事。然而好人是不杀人的。可见闹革命的是恶人。波兰人也是恶人。谁又能告诉基大利,革命和反革命的区别何在?我过去是讲授《塔木德》1的,我喜欢拉希2的评注和迈蒙尼德3的书。除我之外,日托米尔还有不少知书


达理的人。我们,有学问的人,都扑倒在地,高呼:我们在遭难呀,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


革命在哪里?……


1《塔木德》是犹太教口传律法集,为该教仅次于《圣经》的主要经典。


2拉希(1040-1105),中世纪犹太教《圣经》及《塔木德》评注家。


3迈蒙尼德(1135-1204),犹太教法学家、哲学家、科学家。


老头儿住口了。这时我跟他看到第一颗星星出现在银河旁。


礼拜六快到了,基大利傲岸地说道,犹太人该去犹太会堂了……老爷同志,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只见那顶像塔楼一般的高筒礼帽在他脑袋上晃动,你们派几个好人到日托米尔来吧。唉,我们的城市,没有吃的啦,唉,揭不开锅了!派些好心人来吧,我们会把所有


的留声机都交给他们。


我们不是无知无识的睁眼瞎。共产国际……我们知道什么叫共产国际。我也要共产国际,好心人的共产国际,把所有的人都登记在册,每人发给一份一类口粮。吃吧,好人儿,这下你在生活中也有自己的一份乐趣了。老爷同志,您不知道人们是就着什么吞食共产国际的


……


是就着火药吞食的,用最新鲜的血当佐料……我回答老头儿说。


这时她,含苞欲放的礼拜六,从暗蓝色的混沌中脱颖而出,登上了她的宝座。


基大利,我说,今儿是礼拜五,已经到晚上了。您上哪儿去弄一块犹太人的蜜饼儿和一杯犹太人的茶来,再在茶杯里稍稍加点儿那位已经退位的神?……


没有,基大利一边回答我说,一边将一把锁锁上他的百宝匣,没有。旁边倒有家小饭馆,里边做买卖的全都是好人,不过那里早已没有东西可吃,有的只是哭声……


他扣上绿色斜襟外套上的三颗骨制纽扣,用鸡毛掸子把自己上上下下掸了一遍,往自己柔软的掌心里泼了点水,便转身走了。他,这位五短身材、孤独、富于幻想的人,戴着黑色高


筒帽,腋下夹着一厚本祷告书走了。


礼拜六到了。基大利这位空想共产国际的创始人,去犹太教会堂做祷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