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生命中必须承受之重(2)

作者:目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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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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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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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4178字

单晓燕犹豫了一下,点头,又说:“我不喜欢待在这里,早就想走了,但是又怕走了,他再联络不上我。康城是我和他唯一的纽带……实话跟你说,我入狱的时候,他只看过我一次,是他离任去b市前。”单晓燕嘴角上扬,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嘲弄,“他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说,让你受委屈了。我说,有何委屈可言?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说,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你说我们好笑不好笑?我一直期待他来,但是他没有。我疯了一样给他写信,他淡淡回了几封就音信杳然。也许他并不想见我,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对我动过心思,纯粹是我在自作多情。说不定呢,我见过他后也可能不再有感觉。我就是去给自己一个了断,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感觉,很不好。”


单晓燕坐长途车去b市。a市与b市相距并不太远,但是因中间隔着一座山,交通颇为不便,若为安全考虑,可以绕c城走国道去b市,若贪快,那么走盘山路的中巴也多的是。单晓燕访人心切,恨不得插翅飞去,便坐了中巴车。


一路有惊无险,顺利到达长途车站。这个时候,钟羽帮她搞到了孔季夏的电话。单晓燕立即兴冲冲地给孔季夏打过去,“我到b市了,害怕吗?”


孔季夏听出是单晓燕,大吃一惊。沉吟片刻,说:“你等一下。我马上来。”


单晓燕在狱中无数次想象过重逢,但是从没想象过有一种重逢是像她那样的。


有人走到她身边,说:“请问您是单晓燕吗?”


单晓燕说:“你是谁?”


来人道:“我是孔馆长的司机。”


单晓燕蹙蹙眉,“他没来吗?”


“他在车里等您。”


单晓燕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是心里还在为他开解,他一定是不方便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走近车的时候,孔季夏下车了,他没多大变化,还是一脸的清明。若说有点变化,就是往昔眼中的火焰熄得差不多了。少了这种灼烧的东西,他看起来慈眉善目,也有些老态了。


单晓燕不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如何,总而言之,她没有感觉到他的激动。单晓燕原是想蹦上去,抱住他,这一切自然而然成了泡影。她只有把自己那点小儿女的心思收起来,公事公办,“好久不见。”


“是啊,两年了。”他请她进车。她钻进去。他跟司机嘱咐了一下,车子便开走了。她不知道他要把她安排去哪里,想怎么着应该是个招待所吧。但是车子七拐八拐后停到了一个小区。孔季夏说:“我家。正好吃饭。”


单晓燕愕然。刚在车里,他们几乎没讲什么话,因为司机的存在。她不想讲狱中那些事,他也无意问。


待司机走后,单晓燕才道:“为什么?”


孔季夏不看她恼怒的表情,淡然说:“认识一下内人。”


单晓燕说:“你什么意思?”


孔季夏说:“没什么意思,我跟她讲过你的事,她想见你。”


单晓燕侧过身,感到他和她冰冷的距离。两年过去了,他不再是那个人,或许他从没做过她的什么人,一切都只来自她的想象。她想起茨威格那篇,我爱你与你无关。也许,保持尊严的方法就是如此,爱你,是我的选择。


“上去吧。”孔季夏先迈步。


单晓燕说:“等一下。”


孔季夏侧过身,他半身已在昏暗的楼道,目光俯视下来,有点苍凉的东西。


单晓燕深吸口气,“我要回去了。”


“既来之则安之。吃个饭吧。”


单晓燕笑笑,“那你也听说过尽兴而去、兴尽而返的故事。我来是因为想来,我走也是觉得该走了。”她深深凝望孔季夏,努力记住他每一个轮廓,每一个表情,然后忍住鼻腔的呜咽,说,“我就在这里跟你告个别。再见,我的爱人;再见,我的青春;再见,那些子虚乌有的时光。”她努力调皮地笑笑,结果比哭还难看,但是她庆幸自己没有哭。


单晓燕匆匆跑出去,孔季夏没有追。如果他追——就像事隔多年后,他在心里反反复复设想的——拦下她的脚步,按着自己的心意说一声:晓燕,我是为你好。因为爱你,所以才不想捆住你,像个无赖,让你没有希望地等。


如果是这样,单晓燕会停下脚步吧。会跟他吃顿饭,会住上一宿,那么此后的悲剧也不会发生吧。


当然没有如果。孔季夏克制住了。官场几年,别的没学会,隐忍克制却学了个炉火纯青。他看着单晓燕消失,消失在柳荫曲径中,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单晓燕赶下午的中巴车回去。车子严重超载。按往常,神智清楚的情况下,她不会坐这么危险的车。但那日,她只想离去,只想早早回到家,只想一个人痛哭一场,于是,就这么坐了上去,就这么遭遇翻车事故,就这么失去了半条腿。


3


单晓燕病愈后被父母接至老家广州。


年底,钟羽将自考本科学历拿下,思忖良久,决意丢下水利局的工作,去广州寻求发展。


办辞职手续的时候,周正义把他叫进办公室。虽然这种小事实际上无须局长大人亲自挂怀。


周正义问:“为什么?”


钟羽扭过头,说:“厌倦了这个地方。”


周正义沉默,半晌,说:“你,看不起我?”


钟羽无言,目光扫向周正义,落到他削尖的下巴。那件事之后,他如愿获得了职位。但精神状态却并没有随着仕途的顺遂蒸蒸日上,相反一日一日委靡起来。


周正义自嘲地笑笑,拉开抽屉,掏出烟盒,还是那样,两根,一根抛给钟羽,一根塞到自己嘴里。钟羽连忙拿过火机,给他点燃,再给自己。他这么做,是因为打定主意不回a市,所以在用一个儿子的目光与他无声告别。


爸。他心里默默叫了一声,竟感觉胸臆潸然。


周正义自然不知道钟羽内心的波动,吐口烟雾后,他松垮的脸部皮肤渗出了一道道忧伤,“我相信这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我不能干涉你,也干涉不了你。其实说起来,你和岁安,你更像我。你有目标,不怕吃苦,做事果决。若说今后能成点事的,估计是你而不是岁安。但有时候我也担心你这样的性格,太激烈太偏执,若不能好好控制,容易失衡。”他抬头瞅钟羽一眼,“你大概不愿也不屑听我说教,但我还是要说,有些东西就像这手里的烟一样,见风就散,有些东西不是。那不是的,就是自己秉承与坚守的原则与信念。你去相信它,固然并不见效,但一定会获得灵魂的安宁。像我,做了些投机的事情,心里总也不太平……”


周正义垂头沉默,指尖轻轻发颤。然后,他抬头对钟羽说:“我说我为做过的事忏悔,你信吗?”


钟羽心一刺,没说话。两人静静抽烟。钟羽见他手间的烟灰长了,就移过烟缸,便有一堆烟灰在缸里蓬松开来。


同样的灰飞烟灭。


走前,钟羽也跟哑巴告了别,依然是在车库,依然是沉默地喝酒。


哑巴喝多后,嘴里会哼哼叽叽地发出声音,类似于唱催眠曲。眼睛温良清澈,无辜若婴儿,浩渺如烟波。


“兄弟,以后你自己保重。到了那边,我会把我的电话地址告诉许姨。你有事就叫许姨打电话给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会允许人欺负你……你最近瘦了很多,别撑着,瞅个时间去医院看看吧。别作践自己,觉得混完这一生拉倒,别人不把我们当人,我们非要活出点人样来,要让这一生值得。”


这么说时,钟羽发现哑巴眼窝里的火跳了跳。他那时当然不知道哑巴的罪恶与激情,只觉得哑巴也被自己说动了,要好好活着,善待生命。


但是活着真的不容易。


钟羽放弃了用自己的纯洁换来的铁饭碗去了广州,从最底层的流水线上的工人做起,辗转换过很多个工种,流很多汗,吃很多苦,在茫茫人海辗转漂浮。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单晓燕。


他没法忘记单晓燕在知道自己截肢后的冷漠表情,好像少个腿跟掉根头发一样没什么了不得。钟羽明白,原来病痛、残疾不会伤人,真正伤人的是爱情。哀莫过于心死,钟羽不希望原来那个爽朗乐观的单晓燕就此消亡。他觉得要拉她一把,就像她曾在他人生低谷的时候拉过他一样,这并不仅仅是报恩那么简单。


钟羽还有个目标,希望能正正规规地考一次学,所以,他打算参加全国统一的硕士研究生考试。打工之余,即便在浑身酸痛精疲力竭的情况下,他仍不忘读书。他明白对他而言,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加入到他思慕的群体,沐浴在主流的阳光下,是他孜孜以求的目标。


在他强悍的精神支持下,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拿到了中山大学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距离单晓燕车祸、离开a市到广州又是四年过去了。


艰辛与磨难换来了筋骨的强健与心志的淬火。现在的他,个子舒展,眼神明亮,即便衣衫朴素,仍有逼人光焰,那属于自信。


他与单晓燕也在这四年的相濡以沫中逐渐积聚了感情,而静好则作为少年时代一个幻梦渐渐淡出了他的真实生活。


起先,单晓燕不见他。经历爱情的破灭和身体的残疾后,她得了严重的自闭症。钟羽持之以恒,每月月底,结了钱,便从东莞他打工的厂子去广州市区看她。


她不应门,他就把装钱的信封从门缝下塞进去。


她妈妈不好意思接受,开门,把信封塞回给他。他趁机进去,帮着她家人做些体力活。“单书记以前待我很好,是我的恩人,就当我回报她吧。”他对她父母说。她父母瞥瞥女儿紧闭的卧室门叹气。


“吃了饭走吧。”老人家挽留他。


“不了。”他知道他不走,她就不会出来吃饭,干完活就利索地走。


每月如此。有一次,他出了楼道,在炙热的阳光里点烟,偶一抬头,看到单晓燕在阳台目送他。


不久后,接到她来的电话。她说:“你别来了。”


他回道:“我没妨碍你吧。”


“你何必妨碍你自己?”


“这是我的意愿。”


“你吃苦受累要过人上人的生活,眼见机会到了,你倒是抽手了。”


“是机会选择了我,而不是我去选择机会。如果你不出事,好好的,我会去抓住机会,但是你出事了,我不能不管。”


“你是愧疚吗?”


“并不。”


“那为什么?”


“因为——”钟羽短暂地顿了一下,说,“太多理由,因为我相信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因为我喜欢以前英姿飒飒的单书记,还有,我喜欢广州。”


单晓燕哽咽了。


月底的那个双休日,钟羽推着单晓燕在广州的街头走。他们在考察项目。因为单晓燕想找点事做。


“开个花店?天天与美丽的东西打交道,心情会很好。”钟羽建议。


“风险是不是很大,要是卖不掉怎么办?”


“书店呢?我以前做过书店伙计,有书店情结。我一定是你最大的主顾。”


“书店,恐怕我不方便进货吧。”


“做老板还需要进货?要不,开个饰品店,小女孩都爱这个。”


“我是老女人,哪里追逐得了时尚。”


“嘿嘿,跟你汇报一下,从我见你那一年起到现在,你好像没变过。”


单晓燕脸微微红了一下,而后假装咳嗽,道:“正经点啊,别以下犯上。”


“是,书记大人。”


有时候会谈到孔季夏,多是钟羽在网上搜了消息告诉单晓燕。


“听说去北京做官了,有人赏识。”


“哦。”单晓燕不咸不淡。


“官场嘛,总有点风浪,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他是有福之人。”


“嗯。”


“他老婆过世了……”


“啊。”


“怎么尽是语气词?嗓子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单晓燕开怀乐,“我还能多说什么?”


“我打探一下他的联络方式?”


“不用。”


“为什么?你担心他会嫌弃你?”


“不是。”单晓燕出了一下神,微微笑了,“我对他的执恋已经过去了。那三个月,我仔仔细细想了很多,我付出全部,他一毫也没有。但我并不后悔,我可以对自己说,我没有辜负自己,我热烈地爱过。”一耸肩,“虽然下场不好。”


钟羽看单晓燕如此豁达,放下大半的心。


单晓燕三十五岁生日,钟羽买了条项链送给她。


一家人吃了饭,他带她出去。这次不用轮椅,就扶着她,她若累了,他打算背她。


路过理发店,钟羽提议,“换个发型怎样?我帮你挑一个。要那种——”他在她脸上比画了一下,“小s那种,适合你。”


单晓燕第一次被他触了脸,有点怔忡,怔忡后脸上泛出奇异的红。三十五岁的她以为早早过了花期,却发现居然残存着少女的柔软情思。


她脸有点烫,心却很恍惚。


钟羽扶她进理发店。整个理发过程,他就坐在旁边,边看着她,边跟理发师说着话。


“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又帅,又体贴。”有服务员吃吃笑着说。单晓燕的脸又沸腾开了,心里却绕着不可思议的旋涡。她眩晕,迷糊。她从未想过跟钟羽有什么,他小她那么多,怎么可能。但是,她也知道自从腿坏后,她于无所事事中,一点一点依赖了他。她等着月末他的到来。随着时间的过去,越来越急迫。每次他来,她心情会很好。她喜欢随他一起散步,跟他聊聊新闻时事、文学哲学,甚至家长里短、花边八卦。钟羽这个人就像一块璞玉,一经雕琢,光芒四射。有时候,她靠着他宽阔的胸膛,闻着他身上年轻的气息,会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尽管如此,她依然没有非分之想。她知道爱情只是一段心境,她对爱情的期望和热忱早已经过了。


但是,今晚,在她的生日,他送了她项链,并且一点没有异样地接受别人称呼他是她男朋友时,她未免想,他对她,也存了点心思吧?


“照照,可爱吧。”钟羽拿着镜子左右晃着让她看自己的新发型。


他说可爱而不说年轻,他真的很体贴。


出了理发店,钟羽扶着她在路边的木椅上坐下休息。


春天,温度尚未攀爬上去,气候宜人。身后有花木,挥送芬芳。前面是高楼闪烁的霓虹,像含情的眼眸。


“小羽。”单晓燕叫他。


钟羽道:“我有个请求……”


“什么?”


“以后不要叫我小羽。我那么大,你那么小,这么叫很***不类。”


“是吗?你有多大?”单晓燕扑哧一笑。


他歪过头,狡黠地眨眨眼,“见过比我伟岸的人吗?”


“小,嗯,钟羽,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钟羽停顿了一下,有点黯然,“暗恋算不算?”


“算。”


“那就有,很喜欢她。”


“在a市?”


“嗯。”


“为什么不试着追?”


“不可能的。”


“这样轻易放弃不是小钟。”


“我其实从来没有接近过她,她也一点也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十八岁,送我一个姑娘。我就是这种念头,属于少年一段时光,一个理想,仅此而已。我从没盼望跟她发生点什么事,但我祝她幸福。”


“她叫什么名字?”


“静好。”


“好名字。她很漂亮?


“嗯。”钟羽在广州遥遥地想着她,有一点点忧伤。


两人沉浸在凉润的夜色里。好久好久,钟羽说:“你冷吗?”


单晓燕说:“如果你想学着电视里把衣服脱给我,你尽管做。”


钟羽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我背你回去吧。”


单晓燕趴在他宽阔的背上,觉得自己像一只左右晃荡的船,有了港湾的感觉。


4


钟羽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单的那个夏季,哑巴的养母许姨给他打了电话。


“阿元不行了,想见你。”


“什么?”


“他身体本来就弱,腰椎不好,这几年又老是在地下,都是浊气。前些时,老咳嗽,拖着拖着,拖到走不动去医院一查,肺烂了大半。医生说他大概活不过这个夏季……”许姨说着哭起来。


钟羽辞了手头的工作,飞速赶往a市。


四年没见,a市已经大变样了。马路拓宽,绿地增加,摩天楼四处可见。夜里星光灿烂,流光溢彩。据说,早几年就已经把周边的县城划进市区。a市正沿着一流城市的方向跨着大步。


当然,辉煌属于合该辉煌的人,哑巴阿元在这超级城市的打造中越发的渺小。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像一只老鼠。


“阿元,你看看谁来了?”许姨见着钟羽,连忙附在昏昏欲睡的哑巴耳边说。


钟羽一个箭步过去,看到哑巴皮包骨头的模样,心头一热,但觉有液体潸潸往上冒。“阿元,阿元,我是钟羽啊。”他叫。


哑巴勉力睁着疲软的眼皮去瞅钟羽,慢慢地,认出来似的,露出由衷的笑。那笑还是那么温良,带着对人世热度的企盼。


钟羽坐到床边,跟哑巴说着这几年他的经历。哑巴安静地听着,听着听着眼睛一合就睡过去了。


有个晚上,钟羽代许姨陪夜。半夜,哑巴醒转,张着嘴,死死看着他。


“你要什么?”钟羽觉得他的眼神很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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