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者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本章字节:9084字
面对这个庞杂的世界,如果一个人想死,会去找很多的理由。如果一个人要活下去,也会变得更加坚忍起来。三天以来,叶远影在倒送建筑工的大屋子里,一天只能吃到两顿没有任何菜的白米饭,他却总是例外地多吃一碗,因为在所处的残酷境况中,他已经开始懂得怎么运用小智慧,并保存自己的体力。
第三天深夜,他和14个人被驱赶着塞进了一辆加长面包车里。车窗外面黑漆漆的,汽车在公路上无声无息地行驶着,犹如要把他们带往另一个世界。而汽车里的一堆人和行李混在一起,彼此分不清面容,也不能说话,只有身不由己地等待着。一个小时以后,汽车在一处建筑工地停了下来。下车后他借着灯光,看到附近的路标上写的是增城市凤凰开发区,而非本来要去的东莞市,顿时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因为增城市是广州市的县级市,他是知道的,周军在把他送给接头人的路上,也曾应承过将他送往东莞市,可他现在居然仍是处于广州的范围里。原来,他只是被当做可使用的工具转了个圈。
愤慨和悲观的情绪渐渐地充斥了他的脑海。然而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一同被带来的另一个人对他说,押送方这次本来是要送他们去深圳的工地,但在途中又想省下一顿夜宵钱和20元钱的汽油费,所以才临时转手把他们送到这里。他听后更加的激愤了!但是又能怎样呢?押送他们的几个人手里都有刀和铁棍一类的武器,要来接应的人也已到了。即便真的能逃掉,外面是黑暗无边的夜色,在这种完全陌生的地方,又该逃往哪里呢?
十多分钟后,他们很快被交给了工地上接应的人,并眼睁睁地看着押送方收下了工地老板买下他们的钱。行李大多还没有来得及自己拿完,就被别人从车上丢了下来,他们唯有无奈地叹息。而工地的老板习惯性地对他们扫视完毕,又开始吩咐监工给他们安排工棚,连夜分编工作,持续到凌晨一点,才命令全部休息。
早上六点,他们又被监工集体叫醒起床,领到食堂打饭,各自找个地方蹲在地上吃早饭。早饭过后,工地就要开工了。叶远影心中挣扎良久,终不愿任人摆布,临去搬砖时径直走到工地老板面前说:“我不想干,能自己走吗?”工地老板是个壮实的中年男人,颧骨略高,穿着一身迷彩服,轻视地看了他几眼,说:“不干?刚来不想干的人多了,我劝你还是老实些吧。真想走就把我??带你过来的人的300元钱拿出来,你现在就可以走。否则在这里干够三个月,工程完了给你路费。”
他顿时无言以对。这种在别人掌握中的反抗只是徒劳,若不能冷静面对,还是等机会逃走吧!但是茫茫天下,到处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路,究竟该何去何从呢?回家,还是学校?已然离开了,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去吗?难道真要留在这里做个拉砖头的建筑小工?他的心里纷乱如麻,忽又想起可能住在东莞市的同学。那里距他现在身处的增城,虽然远,也只是相距几十公里的邻市。
而他的那位同学,也令他想起了一段往事。一年多前,他初到郑州上学,在不同学系的转班中,认识过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刘冰,是班花之一。因为当时学校里的学习气氛很不好,多数的学生都有攀比名牌的习惯,用心读书的很少。唯有他和少数人从不谈论什么派头,只以自己的方式去生活。这多少让他显得有些特立独行。再加上他的外貌英俊,爱好也广泛练过武术、写诗拿过奖、热爱篮球,还是全年级的学习部长,自然而然地也就吸引了不少同学的关注。甚至,学生会的某位干部在查完寝后对人提起,每到晚上熄灯时间,女生宿舍常常都会传播他的小道消息。刘冰即是其中的传播者之一。一天,初次相识的刘冰先是给他写信和他交笔友,接着又转变为朋友。后来,他们还真的一起去了公园散了一次步。只是,那次之后,他们就没有深入的交流了。他终归是个被动和孤僻的人,刘冰也在不久后因家庭关系转学去了江西,继而又写信说从江西搬家到了东莞。这段最初的经历,也便只成为一个青春期的懵懂记忆,渐渐封存了起来。
时至如今,一年以后,他们已是没有丝毫的联系了。即或她真的在东莞,在新的生活环境和朋友中,她还会记得那短暂的交往吗?而自己仓皇而唐突地去找她,又是否合适?他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个念头后,最终还是决定在建筑工地留下来,干完工地老板所说的三个月。因为他只有这几天一直保存着的二十多元钱,不管去哪里,路费都不够,更不用说寒碜地去找同学了。
他走到工地老板的面前说他愿意干。工地老板正在转身给新编制的建筑工发放工作合同书,听完他的话只说了句:“这就对了,年轻人多吃点苦是有好处的。”顺手也递给他一份工作合同书。他接过来看到合同上所定的他们一天工资是27元钱,但扣除伙食费和住宿费,一个月也就只剩三百多元了。并且合同上还有一些苛刻的条件,譬如工人必须根据工地的需要无条件地加班,没有加班工资这不是赤裸裸地剥夺利益吗?他又犹豫了起来,感到以后的一切真是难以预料,更别谈自己把握自己了。可是在环境的逼迫下,他也只有暗暗地咬牙,在工地老板不屑的注视下,签好了工作合同书。
当天上午,他和所有的新工人仅仅吃了一些白粥,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在工地老板和监工的不时督促下,毫无间断地用斗车拉着水泥、石子,搬着红砖。他的头发上落满了石灰粉和泥灰,一身衣服脏得不成样子。中午十二点,下班吃饭,休息半小时后继续干活。直到晚上加班结束后,他忍着手上磨出来的几个血泡,走去食堂发现工地不供夜宵,才饿着肚子和其他工人回了工棚休息。
工棚的四面是透风的,在只放置有十几张上下铺铁床的空间中,垃圾和烟头扔了一地,寒风从石棉瓦墙壁的缝隙吹进来,夜里冰冷极了。但他已没有力气去为自己感到悲哀,只是麻木地抱过来监工分发的一个又脏又小的毛毯,上了床铺,背下垫一半,身上勉强裹一半,以手代枕,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半夜里,一个湖南人叫醒大家商量逃跑,说即使干完了这个工程,所有的人也拿不到一分钱。大家听后都从床上坐了起来,商量了一阵子,然后默不做声了。没有人附和着说要一起逃跑,也没有人再躺回到床上睡觉。一会儿,一个监工喝酒回来,刚好见到每个人都在床上坐着,明白了怎么回事,就去叫了其他的监工进来,把门口的两个工人殴打了一顿,一切就如此轻易地平息了下来。
第二天,大家照样是没日没夜地苦干。一个受伤的民工因不久前肋部被钢筋砸穿过,只是简单包扎的伤口尚还化脓和出血,却仍挣扎着要去干活。监工担心他死在工地上,就合力打他,并把他赶了出去。叶远影揣测那个民工是担心被赶出去了更惨,才这么挣扎着要留在工地。下午上厕所的时候,他拉了昨夜那个叫大家逃跑的湖南人一起去,得知他叫蒋国亮,并趁机结识了他。他们利用在厕所中的短暂时间,匆忙达成了一个共识,商量好了逃跑计划。而且蒋国亮意外地讲,要是真能逃出去,会带他去东莞,在那里找工作。
在随后的几天里,不论多苦,叶远影都拖着僵硬的身子坚持干活。他的双手被斗车的车把磨出了许多的血泡,双脚也麻木得不听使唤,但却丝毫没有放弃逃走的念头。他每天每夜都在找寻着最好的逃离方法和逃离之后的去向。然而几天的时间中,他一直看不到任何机会,也无法去找蒋国亮再次商议。
一个星期后的清晨,当又要开始一天的工作时,他在工棚中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了床。当觉悟到逃走的时机没有大小,只有成败与否,假如勇气不足,就永远无法走出去,他冷静地打定了一个主意,先是趁着工地上的人吃早餐的时间,去通知了蒋国亮,后又跑到水房洗干净了头发,用毛巾擦去身上和衣服上的泥灰,疾步走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揣在怀里。
然后,他提起蒋国亮和自己的行李,大剌剌地向工地门口快步走去,用最为直接的方法进行逃离。这时候,由于工地老板去了别的工地谈事情,监工又打走了一个受伤的安徽民工,正心烦意乱地想法给老板交代,刚发觉他像是在逃跑,边喊着边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迅速走到了工地的大铁门边。见蒋国亮依照议定约好的摩的司机就在不远处接应,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跃坐上摩的的后座,让司机载他疾驰而去。回头望着追他的几个监工,还在气急败坏地远远叫骂着,他扔掉怀里以防不备的菜刀,紧张之余心里也十分痛快!
过了一个小时,蒋国亮借为监工买烟的机会也成功逃了出来。他们在一个公路口的树林边见了面,商量一番,估计监工不敢追这么远,蒋国亮大着胆子回到离工地不远的话吧里打了电话,又在附近的小饭店买了两笼包子果腹。他们熬到下午,在路边搭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去往东莞市一个叫大板地的工业区。蒋国亮说那里有他相识的老乡。
晚上九点半,他们到达目的地,蒋国亮打过电话,他的老乡同意暂时给他们腾出个地方住下。他们欣喜之极,一路找着老乡的住处走去,几乎忘了一天的疲惫:包括中途被公共汽车甩客,强行加收了车费;接着还由于不熟悉中转车站,被三轮车夫从同个车站的南门拉到北门要了五元钱。所以当他们找到蒋国亮老乡后,虽然看到的只是一个高架桥下修自行车的铺子,房间里满是油污和车零件,也是非常开心了,哪怕老乡热心提供的床不过是一张屋门改成的长板,两个男人躺在上面仅可侧身而卧。
清晨醒来,蒋国亮用身上仅余的十元钱买了一份简单的早餐,分成两个半份,递给他半份。他们吃过后就出门找工作,在这南方最密集的工业村群落中,他们得知今年的发展比往年更快,大板地村的工厂和外来工数目极多。他们一边查看附近工厂的招工启事,一边地毯式地搜索所有工厂门前的招工电话,准备一次次地硬着头皮去应聘。不过可怕的是,一个电子厂只招聘15个月薪300元的电子工,条件为每天12小时工作制、每月仅有一天假期、应聘成功还需交纳100元不明所以的押金,这样苛刻的条件,竟有二百多人早早地聚集在了那个电子厂的门口。他们没有熟识的人做担保,又没有潜规则要求的100元的押金,自然是无能为力。
两天后,他们很快失掉了从建筑工地逃出来的喜悦和信心,收留他们的蒋国亮老乡已有些不大耐烦,担心他们住在房子里会阻碍到修车的生意。一筹莫展之下,蒋国亮又去找到了在附近一家工厂上班的同村的大嫂,一个非常善良的中年女人。她慷慨地请他们去餐馆里吃了一顿饭,先解决了他们的肚子问题,又主动借给了每人找工作必备的100元押金。
感激之余,他们像是再次看到了美好的希望,也拥有了新的开端。在生存和感恩的双重迫使下,他们更加拼命地来来回回在各个工厂门前找寻新的招工启事,不断地去应聘……
隔日中午,他们终于有了幸运的转机。蒋国亮在一家招聘搬运工的五金厂,经过拔单杠、举铁模具和字书测试,过五关斩六将地成了那家五金厂的一名实习工人。叶远影也在历经了一个焦躁不安的下午后,于当天傍晚找到了一家制作首饰项链之类的小工厂。而且负责招聘的主管只看了看他的手背和手掌,让他交了30元的押金,就说:“你明天过来上班。”这甚至令他感觉得到这个工作太容易了。不过事实摆在眼前,至少不用去担心流落街头了。
他总算是如释重负般,兴奋地笑着舒了一口气。
一个人在陌生的路上,与所有的人或相遇或擦肩而过,彼此终都不过是对方的过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