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静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3
|本章字节:12434字
温晴边点头边把纸铺好,纸是蜡光纸,这种纸就像润滑剂,笔一沾上去,墨就自然滴下来,破坏字的整体效果。温晴写字之前,要把笔上的墨在纸上蘸一蘸,她随手扯过一张报纸,将毛笔蘸了一下,那报纸上正是天安门红色的城楼,还有伟大领袖神采奕奕的照片。而温晴笔上的那滴墨正好滴在伟大领袖的额头上。
工宣队长一下子惊叫起来,“你这是干了什么?这是现行反革命的行为啊!”
温晴看着那滴墨汁,那滴涂在领袖额前的黑墨,吓得脸色如同欲写的白纸,她浑身颤抖着,身不由己跪了下去,嘴里发着哭腔说:“队长,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向你发誓啊!”
工宣队长声色俱厉地说:“你向我发誓有什么用,你要向党发誓!”
温晴怯怯地抬起头问:“你不就是党么?”
工宣队长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他心里对温晴这样的女人有了底,他庆幸她滴错的那滴墨,那么准确地滴在了领袖的额头上,成为他制约她的把柄,仅凭这一条反革命的罪状,他就可以让她坐大牢、挂牌游街,还可以让她掏厕所里的粪便,扫大街上的垃圾。
工宣队长将那张滴墨的报纸拿起来说:“我这个党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刚才的一切我都看到了,现在我把你的罪状先收起来。但你要听我这个党的话,照我的指示办事。”
“感谢党啊……”温晴将头磕得咚咚响。
工宣队长命令说:“你起来吧,眼下第一个任务是把标语写好。”
温晴诚惶诚恐站起来,走到桌子前,捏起毛笔。她的手仍然抖着,笔像一根桨一样沉重,她握着这沉重的桨,不是写字,而是划船,在红色的海洋中划船。她能划动么?
温晴试着写了第一条标语: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她的“将”字刚写完,手就抖得不停了,她觉得那桨太沉重了,她有点摆弄不动它了。
工宣队长在一旁看着说:“我这个党不是判你现在无罪了嘛,你还抖什么呢?”
好像工宣队长的话给了温晴一个定心丸,她手中的桨开始平稳,平稳地划向红色的海洋,一会儿标语就写好了。
工宣队长看着那漂亮的字说:“女人能写这么标准的毛笔字,真是少见啊!”说罢又觉得自己失言了,补充说:“你的字是无产阶级培养的,还是资产阶级培养的?”
温晴这会儿好像有一点阶级意识了,她回答:“是无产阶级培养的。我的老师,参加过‘五四’青年运动的,我是为了他才去的上海。”
工宣队长回头看看温晴,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有很深的社会背景,顺着这个背景说不定能挖出一条大鱼,便说:“你的老师现在干什么呢?”
温晴说:“牺牲了。”
说完这句话,温晴感到撒谎是个很容易的事情,其实她读私塾时那个跛脚的男老师参加没参加过五四运动她根本不知道,现在他流落到哪里她也根本不清楚。她撒谎说他牺牲了,以此抬高自己的政治地位,温晴感到政治在她的生活中太重要了,它可以决定她不掏厕所不扫马路。
工宣队长又问:“他牺牲在哪里?”
温晴很流利地回答:“牺牲在国民党的枪口下。”
工宣队长脸上的表情显然温和了一些,在温晴挥笔写第二条标语的时候,工宣队长嘀咕道:“想不到你在上海还有一些革命的背景。”
温晴再不肯说话,埋头写字。
第二条标语写完的时候,已经夜深人静了。白天的喧闹都在夜色中隐去,小镇陷入一种空洞的安静之中,好像没有了人烟,只有偶尔夜猫子的叫声,还证明着生物的存在。
工宣队长给温晴倒了一杯热水,温晴接过杯子,有点受宠若惊。
工宣队长煞有介事地说:“其实,党还是挺怀疑你的历史的,你这么出色的女人为什么不寻个合适的男人嫁掉?”
温晴一愣,知道是工宣队长在套她的话,又不好多解释什么,只好说:“命里没寻到缘分。”
工宣队长立刻拉长脸说:“牛鬼蛇神才信命呢,你要相信革命,将来寻找一个革命的伴侣。”说罢,上前就捏了温晴的屁股。
温晴猝不及防,猛然愣怔了一下,看工宣队长一副诱敌深入的表情,便什么也没说,任那手在她的屁股上动作,越来越猛。
五十二
外婆温婉对郭大的重新寻找始于老女人的那番话,老女人说有个长相和记号酷似郭大的男人,但一问人家姓赵。
温婉直觉这个姓赵的男人就是郭大,只不过他如今隐名埋姓在上海,再也不要见她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的时候,温婉就起来了,她对着墙壁上蚀锈的镜子把自己的脸打理了一番,她看到镜子里那个憔悴的要做母亲的女人,与昔日的温婉相比简直面目皆非了。好在她还没有彻底灰心,她在那憔悴的脸上擦了一点胭脂,是郭大带她来上海时买给她的胭脂,她从家里逃出来时都带在了身上,如今她要让郭大买给她的胭脂再派上用场。
把脸打理得稍有姿色了,温婉又开始梳头。她的发质如黑色的软缎,只要披散下来,就透着女人的香气。她的头发很少脱落,但最近却一根又一根从头顶脱落下来,像秋天飘零的树叶,任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住。她梳着头发,先用梳子梳通,再用篦子将发屑和脏垢刮落下来,她已经很久没洗澡了,虽然住在浴室里,但那浴间却用一把大锁挡住了她。温婉把头发梳理得光滑如缎,高挽在脑后,又插了银制的九连环,并将镶着宝珠的遮眉勒戴在头上。
这时,在一旁睡觉的老女人醒了,她静静打量着温婉,打量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说:“你还真是个美人,受打扮耐端详,怀着这么大月份的孩子,擦点胭脂梳梳头就又漂亮起来了,那个男人把你扔了,可真是有眼无珠啊。”
温婉笑笑,到了现在,她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她在老女人的注视下换衣服,换了一件斜襟绿色软缎衣服,把她浑圆的身子都遮进去了,好像遮住了一脉神秘的江山。就在她系最后一个扣子的时候,肚子里的娃猛地踹了她一脚,温婉不由“哎哟”了一声,身子朝一边倾斜,她急忙扶住了墙。
老女人看着说:“你带着快出生的娃去找他,是很危险的。到了这个月份,娃说落地就落地,他再不肯听你的控制,他在肚子里住久了,感到憋得慌,腿一蹬就出来了,人地两生的,到时候你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什么办法都没有。再说,找你男人,你真的能找到么?那要走多远的路啊!就是真找到了,他不认你怎么办?你要是受了那样的刺激,对你对娃都没有好处。生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事情,那是去摸阎王爷的脑门啊!”
温婉仍是微笑,老女人在她微笑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意志的坚定。
温婉出门以后,老女人又追到门口说:“记住方向,从这里往南走,走到头,那个姓赵的男人我是在最顶头碰上的。”
温婉嗯嗯地答应着,朝着老女人指给的方向走。她细心地打量每一个经过的店铺,每一户住家,铺子里掌柜的男人、住在家里的男主人……她的眼睛在他们的身上定格了,定格半天,感到不对劲的时候,赶紧转过身去,继续走路。她听到身后一阵唏嘘声,还有对她的指责和不理解,这女人是神经病么?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还四处游逛……所有的外在因素她都不在乎了,她只想郭大,她要郭大,她要给肚子里的孩子找到生父。
温婉最初的步子很急很快,走到晌午时分,她感到疲倦了,便进了附近一家铺子要了一碗馄饨,馄饨是鸡丝做的,里面撒了紫菜,又漂了零星的葱花,一股诱人的香味。温婉狼吞虎咽吃下去一碗,肚子里仍是空着,于是又吃了一碗,并要了两个黄桥烧饼。自从来到上海,她还从未实实在在吃过一顿饱饭,今天她总算饱吃了一顿,她的额上出汗了,她感到肚子里的安慰,娃娃的安慰。
就在温婉起身要走的时候,从外边进来了一男一女,女的很年轻,挽着男人的胳膊,好像也很温顺,脸上化了妆,是本色的淡妆。男的比女的年龄大,身材中等,有点发胖。两人在温婉的视线中越来越清晰,温婉忍不住站起身,一下子扑了上去,是郭大,她日思夜盼的郭大,千寻万唤的郭大,扒了皮也认识他骨头的郭大,他身上的记号他说话的神情,都让她确信这个男人是郭大。她在扑上去的同时喊道:“郭大!
郭大!孩子他爸,你让我找得好苦哇!”
男人和女人同时怔住了,男人先是一惊,继而镇静地用上海话说:
“这位妇人,你认错人了,我姓赵。”
姓赵?就是老女人碰到的那位赵先生!可天下怎么会有这等巧事,一个长相跟郭大一模一样的男人,说话的堂音也一样,不过操着上海本土的腔调,居然否认自己的真实身份。老天爷啊,你快帮帮我吧,让这个叫郭大的男人认了我和肚子里的娃吧!温婉无望地对着男人哭起来了。
男人身边的小女人不屑地看着温婉,一边用白绢子扇风一边说:
“想自己的男人想疯了,逮着一个就认,也不看看自己是谁!”
铺子里的吃客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也都看热闹般围了过来。
温婉的脸忽然红了,她想反嘴面前的小女人,又没有反嘴的理由。
明明是自己的男人被这小女人霸占着,而男人不承认自己是郭大,温婉的威风也就一扫而尽。她低着头冲出铺子,眼泪哔哩啪啦摔在地上,水花似的,洇为十六瓣。
她是永远也不可能找到她的郭大了,他消失了。
温婉在离铺子不远的地方跌了一个跟头,随后她的肚子就剧烈地绞痛。她想站起来,可她怎么也站不起来,这时候她感觉自己的下肢溢出了一股浆水,温热的浆水把她的裤子洇湿了。她好像隐隐听到娃在肚子里喊她,她不答应,娃就拼命踹她,甚至用头撞击她,封堵娃的堤坝就要撞开了,娃将随着那生命之浆一起奔涌出来。
“娃,你莫急呀!”
“娃,你让妈找个地方接你呀!”
“娃,你这么闹会要了妈的命,到时候你是既没爹又没娘了。”
“娃——娃——,你听见妈的话了么?”
温婉心里跟肚子里的娃说着话,两手撑着地面朝前爬,她想爬到一间房子里去,一个没有人的安静的地方,她仰面躺在地上,叉开腿,让她的娃从那生命的门口顺顺溜溜爬出来,看看这个世界,供人居住的世界,这个世界眼下对她来说也就是上海。然后,她抱着她的娃,继续找郭大。郭大可以喜新厌旧不认她,但不能不认自己的骨血。
温婉一步一步往前爬着,娃在她肚子里的冲撞已让她痛得满头大汗,她嘴里不断跟娃说:“娃莫急,等一等,妈找个地方让你出来,找个安静的地方。”
温婉试图站起来,可怎么也没有站起来的力量。她的眼睛里滴进了额上的汗水,视线开始模糊,她使劲眨动眼睛,使模糊的视线清晰。
这时,她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棵树,树冠如绿色的云团,无望地伸向天空。她的心惊喜了一下,身躯便向那棵树挺进,她想只要她的手触到了那棵树,她就会攀着树干站起来,只要她站起来,她就会跑,跑到一个可以让娃出生的房子里……她爬啊爬,她的手指使劲抠着路面,因为用力,指甲已经剥离了肉体,十指连心,可她却没感到痛,眼下最痛的地方是下肢,她的娃要从命门里钻出来,她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娃活着。
温婉就要爬到那棵树前了,那是一棵法国梧桐,阔大的叶子遮住了周围的阳光,树下是一片黑色的暗影。温婉此刻特别希望路上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只要其中的一个能心善地拉她一把,她就能靠到那棵树上。可行人好像害怕管闲事一样都躲了起来,马路很空,就像她心里落实不了的希望。
这时,温婉看见有一个人在树后晃动了一下,并朝这里望望,又走了。她想叫喊,可她的嗓子哑了,怎么也喊不出声音。她看见那人朝树后的一间房子里去了,那好像是一个厕所,那人从里边出来时不停地提裤子。
温婉心里激灵一下,不知哪来的一股劲,两只胳膊肘用力向前蹭了几下,就攀住了那棵法国梧桐树,她倚着树干站了起来,就在她站起来的一瞬,她感到肚子里的娃猛烈地撞击了命门,并带着横冲直撞的势态从那生命之门钻出了自己的头……温婉拼着全力跑向梧桐树后的那间房子,她闻到了厕所的气味,她跑动的信心更足了,当她整个身体钻进厕所的时候,一股让娃出生的欲望使她四仰八叉躺了下去,她扯开裤子,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蠕动着,她用手指甲掐断了绕在娃脖颈上的脐带,然后她听到了娃一声响亮的嚎哭,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欣慰的笑容。
确切地说,妈妈温晴是在厕所里出生的,谁能想到当年在上海大舞台几乎与大明星胡蝶齐名的女演员居然是粪坑的产物,幸而那个年代不填写什么履历表,要是填写履历表,妈妈温晴一定遭遇尴尬,因为履历表要求绝对真实,她必须这样填写出生地:上海某厕所。
温婉在厕所里生了孩子,居然和孩子一起活了下来。她带着孩子到了距上海不远的乡下,在一个古镇默默养育着温晴。最初,她靠点当首饰生活,后来她的首饰当光了,她就经营房前的一块菜地,当那菜地无法养活她和温晴时,温婉不得不重操旧业,她的屋子里开始有男人钻营,她用男人丢下来的钱供温晴读私塾,让温晴在那学堂里听一个腿有点跛的男老师讲世界之大。后来,是学堂里的老师发现了温晴的艺术才华,鼓励她去了上海。
如果没有外婆温婉的献身,没有钱的支撑,妈妈温晴不可能在学堂里被老师发现艺术才华,更不可能有上海短暂的演艺辉煌。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外婆温婉逃离郭家以后,李散香一直未派人寻找过她。郭大也未派人寻找过她。他们三人之间好像彼此不再有什么联系。不过,听妈妈温晴说,外婆临终之前,对李散香一直有个设想:那就是郭大发财回家了,发现温婉和孩子都不在时,他就让人把李散香吊在树上毒打了一顿,皮鞭子沾凉水,李散香身上的伤疤成了永久的痕迹,一到阴天伤疤就奇痒无比,李散香的长指甲拼命在疤上抓挠,鲜血淋漓。
如今看来,这不过是外婆给了自己一个宽慰的设想而已,其实郭大从未回过从前的家,更没有寻找过她,他在上海或者是别的城市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历史就成了不值得回忆的烟云。
五十三
妈妈温晴的屁股被工宣队长的手捏过以后,再也不安静了,它总是高翘着,时刻有一种被人揉捏和冲击的欲望。
她的每个夜晚几乎都是在茶楼里度过的,这个已做了工宣队办公室的茶楼成了温晴和工宣队长的爱巢,而且是最安全的爱巢。在别人眼里,可划为“四类分子”的女人,每天在这里接受工宣队长让她写大字标语的体罚,十几条横幅写下来,她的胳膊不痛也得酸,最重要的是这活计别人干不了,只有温晴能干。
温晴总是后半夜来茶楼写标语,前半夜她的任务是打扫一条街,将这条街上的垃圾全部清扫干净。要是时间不紧张,她会在自己的家里洗把脸,擦一点雪花膏,或者在床上稍微闭一会儿眼睛。他们后半夜的相见已经成了一种习以为常的生活,有时是工宣队长派人来唤她,如果有一天她没有接到指示,她的心情就会黯淡很久,甚至一夜不眠。第二天,温晴一定寻个理由去茶楼,她见到工宣队长的时候,他仍是一如既往的表情,她的心里就踏实了。
温晴一出现,工宣队长就把手下的人打发走了。
温晴跟他走到楼上,看着靠墙的一张旧床,有点发灰的被子,那上面有她的气味,使她感到房间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