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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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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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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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96字

门是一扇一扇打开的,最初的大门有两头白色的石狮把守,给人一种可怕的森严,温婉从它身边走过的时候,身体不由抽搐了一下,好像那狮子是活的,有着森林里动物的凶猛和残忍。她紧张的时候,脸是红的,一层细微的汗水漫漫渗出来,鼻尖上就显出了晶莹的水珠。


这样子恰好被虎头看到了,虎头就停了脚步等温婉追上来,她看着温婉羞怯的样子说:“你知道这会儿你有多么好看么?”


温婉被虎头这么一问,越发紧张了,脸上的微笑也不自在起来。


虎头就撩着她额前的刘海说:“你是真好看呀,可惜没有投生在富贵人家,你要是生在我家,穿上我这样的衣服,那才是金枝玉叶呢。”


温婉这才注意起虎头的衣服,那是一身软缎的绣花衣裤,上衣是斜襟盘扣子的,下身是一条裤子,膝盖上也绣了花,衣裤是豆绿色的,绣线却配了红色,这样的搭配就有点乡气了。但温婉不去评价,她知道跟有钱人打交道是要小心谨慎的,温婉就说:“我的奶妈曾经说过,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我天生没有福气,怎能跟大小姐相比呢。”


虎头想不到温婉能说出这么可人的话来,她心里的喜悦立刻被牵出来了,像蝴蝶一样在春风里飞荡,她想温婉对她的肯定一准是真的,这个女孩子不可能说谎话,而她平生最忌讳的就是说谎话,她感觉她身边的那些使唤丫头差不多都是说谎话的人,她们有着令人担忧的心机。虎头想到这些,就把温婉的手牵住了,她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了一道又一道门,在最后一道门口,一只黄狗见虎头领了陌生人进来就扑上前狂吠,虎头横着嗓门一吼,黄狗就默不作声了,像个听话的乖猫蜷在墙角。


虎头住在东屋,她有自己的天地,这个天地里有侍候她的佣人,虎头一回来,佣人们也都跑了出来,像迎宾似的,让虎头有一种威风的张扬,但她很快就遣散了这些佣人,领着温婉到正房里见自己的父母去了。


温婉站在屋中央,面对一张条形的台几和一幅中堂字画,那字她不认识,画上一头老虎,张狂着要下山的样子。台几上是一个铜制的香炉,飘着缕缕香气,香炉两旁摆放着瓷器,有瓶子有罐子,各式花样,精美得像是凝固的画。屋的东西两侧是玉制的屏风,屏风上雕着男女的良辰美景,给人一种富贵的生活气息。温婉本来是想把这阔气的房屋好好看看,又怕虎头讨厌她东张西望的样子,只好把回转的眼光收了。


这时,温婉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梳着蓬松的云鬓,手执一把香扇正有心无心地看她。她猜测是虎头的母亲。


果然,没等虎头开口,女人就说话了。女人的嗓子粗糙,话也就显得生硬,她像是审问虎头似的说:“马上就要给人当婆娘去了,怎么还是这样的疯玩?你不在家学点针线,过了门能把人家拿住吗?”


虎头听母亲这么一说,就像得了理一样地争辩道:“我就是为了学针线才出去疯玩的,妈,你看这女孩的针线多好,让她留在咱家为我置办嫁妆吧,也给我一个学针线的机会。”


中年女人瞪了虎头一眼,“你屋里也不是没有做针线的人,你又拉来一个,管吃管住,一天要多少花销,你以为你父母的钱都是风刮来的。”


虎头不让步地说:“那几个做针线的人都不合我的心思,绣出来的花色也不是绝对的好,我穿着那样的绣装嫁人,不会成为上等的新娘。


我要换人,让温婉给我绣嫁衣。”


中年女人又打量了一下温婉说:“她能有什么花招,是村里的小叫花子,她的绣工只能换个肚子饱而已,拿不到场面上的。”


虎头急了说:“你莫瞧不起人,你看看她绣的花有一种真实的动感,好像在田野里生长着,在春风里沐浴着,在阳光下微笑着,摆在屋里屋里生香,穿在身上身上飘香,不像那几个老女红的绣货,没精打采,跟她们的人一样,老气横秋。我可不要那没有生机的绣衣。”


虎头这样一说,中年女人只好走近温婉,将她抟在手里的绣片展开,就在她的手抖动的一瞬,数只彩色的飞鸟在她的眼前飞起来了,鲜花在她的视野中盛开起来了,绿草伸展着腰肢发布春的信息。中年女人看着,不禁脱口而出:“好绣工,真是好绣工啊!”


虎头得意起来,“怎么样,我的眼光不会错吧?”


中年女人将信将疑地又打量了温婉一会儿,感觉这么老道成熟的绣品不可能出自一个黄毛丫头之手,她审视着温婉,就像审视一个她怀疑的案件。


温婉的手抖动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富裕而又有点霸道的女人,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看看女人,又看看虎头,她从虎头的表情里看出了轻松,又从女人的表情里看出了紧张,她在这沉重的情绪里又出汗了。于是,她的脸飞起了红云,是天上飘着的红云,让她美丽了起来。


温婉瞬间的动人一定让中年女人发现了,她的脸惊喜地抖动了一下,便用那粗糙的嗓门发出一句定准的话:“先留下来做两天活计看看,绣一床被面,要真有这样的绣工,啥都好说。”未等温婉和虎头反应,中年女人就对着门口喊刘妈备一桶洗澡水,然后她说:“让虎头领你先到后房洗澡吧。”


温婉在这阔气的院落把玩了两天绣线,她绣出了一片新的天地,清风明月,花鸟虫鱼,上有乾坤五彩,下有杨柳依依。


虎头高兴地带温婉到城里的戏园子看了一场戏,然后她就恳求母亲把温婉留在了她的身边。


这天开始,温婉的绣工职业化了。



我看着外婆的照片,那一张戏园门口的照片,她身边的那个女人一定是虎头。这个虎头给了温婉生路,后来又毁了她的生路。下面的故事,留待以后的章节里讲吧。现在,妈妈温晴已经睡醒了,我把旧相册悄悄放回原处。


走出房门,这时发现天已经亮了,清风吹在我的脸上和眼前的物质之中,当我被清风招回精神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过了一个充实而沉重的夜晚,它让我的人生又收藏了一些内容。我的眼前不时晃动着外婆年轻时的模样,那个心灵手巧的女红,被岁月的沧桑雕成了另外一副面孔,现在这个面孔的价值就是作为我创作的文学素材。


我不知道能不能驾驭好这个素材?


我默默走着,想着,不一会儿就走到河边了,这条河是长江的支脉,横贯城市,名字叫清河,清河孕育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和风情,河两岸的建筑仍然能看出历史的烟花巷陌,据说当年曾有八个名妓活跃在这一带,给城市增添了历史的分量和诱人的胭脂气。我不知道外婆算不算这八位香艳之一,要是能有这么一个位置,也算有幸了。那样,我就必须用心打量城市,因为这钢筋水泥之中有我外婆的音容在风化。


我仿佛听到了她年轻的声音,看到了她风姿绰约的身影。


我匆匆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桥上。这座桥叫半月桥,是清河上唯一一座步行桥,很有文物价值。桥不过一河之宽,只能并行走四五个人,站在桥上你会感到历史的意义和人文的情怀。据说这座桥还有一个奇妙的现象,每逢农历十一月十五的夜里,只要晴空无云,高天之上银盘似的月亮行经半月桥正中时,从桥栏俯首看水,就会看到水中月亮忽然分为两半,一半在桥左,一半在桥右。半月桥的名字或许就是这样来的。


我坐在桥头上看桥下的流水,那清澈的水源早已被污浊遮没,急功近利的现代人已没有悠闲生活的情调了,曾有一个文化人把这座城市比喻为一个忧伤的充满了诗意的城市,现在诗意就埋藏在污浊下面,它要热爱生活的人们去挖掘。


我的目光放得越来越远,我看到桥下的林荫道两侧树木蔽天,树枝上缀满嫩绿的新叶,阳光倾斜地射过叶缝,在河面上闪映。半月桥渐渐变得暖洋洋的,我脑海里忽然回荡起一支乐曲,随着这曲子的跳动,我又想起三十年代著名诗人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挥手间


作别西天的云彩


我默诵完这诗,心情愉快起来了。


我继续往前走,走进了一条街市,白天的生意正红红火火地做着,满街都是热闹的叫卖声,各种嗓音汇成了一种晨市的交响,告诉人们一天生活的开始。我在一个小吃摊上要了一碗馄饨,碗里飘浮着葱花和虾皮,还有一股小磨麻油的香味。我吃得很贪婪,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香喷喷的感觉了,我没钱,也就没有资格消费。


吃过馄饨,仍是不想回家,我想一个人到江边走走,也许我能在行走中寻找到灵感。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就看到了玉带似的江水,远处驳船上冒出一缕缕白蒙蒙的烟雾,还有深棕色的渔船,对岸码头上白色的大货轮。


望着那高耸的桅杆,我的眼前仿佛渐渐闪现出远方奇异的风光,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地理知识此刻变成了对异国他乡的幻想,那些蓝眼睛和灰眼睛是多么遥远的诱惑啊!我想入非非了,我真的想入非非了。


不论是美洲还是欧洲,都给我一种新鲜的陌生,因为这种陌生,我想象的细胞在宽阔的江岸活跃起来了,我是否应该构思这样一个女人,一个灵秀的女红怎样被生活所迫又怎样靠着自己的灵秀生活,她无疑是外婆的化身,但我不去揭露那些掩蔽在她身体里的肮脏,那肮脏不是她自身的,而是历史的尘迹和男人的放浪带给她的。我也不必把那本旧相册全部看完,就凭想象构造,因为一个作家的功力最终是靠想象来体现的。


我的视线定格了,它在江水中画着一个旧式女人的形象,一个妓女的形象,一个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形象,我的心灵因这形象的丰满而激动着。就这样在江边站立,一晃就到了下午,我麻木地听着远方驳船的鸣响,看着江水翻滚的浪花,后来我就哭泣起来,我听到了自己的哭声,那女人味十足的哭声,也许是为一个形象的出现而欢呼吧。


傍晚,我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坐在窗前发呆。她裸着一只膀子,身上的那件旧毛衣已经败色了。


我有点心酸。


晚上,我在灯下进入了写作状态,我要卖字为生,用稿费改善我和妈妈窘迫的生活。


写作是一个人才华的体现,这话是哪位大师说的,我已经记不清了。现在,我用我的脑子编织着一个故事,骗钱的故事,这个故事因为有外婆的真实背景,应该能获得极大的成功。


写着写着,我突然没词了,确切地说应该是想象力的产物,可我无法想象出那个时代小脚妓女的生活姿态,它毕竟有历史的痕迹,我怕弄错,或者令人耻笑知识结构的混乱,于是我只好在兴致勃勃的时光中把笔停住。


夜色如此安静,妈妈已经睡着了,我听见她音乐一样的鼾声,就像一支没有争议的小夜曲,数十年前,这支曲子曾令多少有头有脸的男士进入甜蜜的梦乡,而妈妈给予他们的是人间最纯粹的激情。现在,妈妈身上的激情耗尽了,她苍老得已像一个发皱的木瓜。历史给予她的风尘让她在世人面前永远有一种羞愧,可她早已不在乎这些了,她到了抛弃肉体的年龄,她的魂大概与西天相衔接了。


关于妈妈的事,在这里不想多讲。我会有专门的章节写妈妈。现在,我还是考虑外婆温婉的故事,这个故事也许会轰动文坛。


我在胡思乱想中挨到天明,当第一缕早霞照在窗前的时候,我就跑到图书馆去了。我手里托了一个包子,一股青菜的香气刺激着我的食欲,我边走边吃,等我挤上公共汽车的时候,它差不多已经在我胃里变成碳水化合物了。


图书馆在一个深巷里,下了车还要走三百米,这与古城的文化相差甚远,是个不相匹配的地方。房子也是老式的,木地板给人一种沉重的沧桑感,好像历史的尘埃纷纷往你的身上披落似的,据说这里曾是一个老式的教堂,又据说是一所女子中学的校园,不管是什么,历史的尘埃现在都只能往书上归顺了,我要顺着书上的历史找寻属于外婆的痕迹,我听见了木板的咚咚声。


资料上介绍,娼妓的产生可以上溯几千年。至于产生的原因则众说纷纭。恩格斯在其《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是这样阐述的:


“随着财产不均现象的产生,亦即早在野蛮时代高级阶段,与奴隶劳动并存就零散地出现了雇佣劳动。同时,作为它的必然伴侣,也出现了与强制女奴隶献身于男性的现象并存的自由妇女的职业卖淫。”


我国官妓的正式成立,始于春秋时齐相管子“女闾”制(也是全世界官娼之鼻祖),约在公元前远源猿年之前。此后,娼妓制度的存在,愈来愈常见,汉代的“营妓”,唐代的“平康坊”,宋代的“富乐院”,均为官办妓院,妓女的队伍逐渐庞大起来。妓女卑下的地位和屈辱的生活,长期以来受到人们的普遍同情和关注,尤其是正直的文学家,每每将妓女的不幸遭际诉诸笔端,成了时写时新的题材。社会制造了“恶之花”的妓女制度,作为“恶之花”的妓女形象又开放于社会,千秋功罪,谁人评说?


我继续翻看资料,发现妓女不光是单纯的文学形象,她们还是文学的直接参与者。唐代妓女徐月英有一首诗云:“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


这诗令我钦佩,同时也让我发现了妓女的另一面,美好的一面,才情的一面。英国作家毛姆说:“能爱上妓女的男人是了不起的男人。”


纵观世界文学史,女性题材的形象很多是妓女的形象,中国的李香君、小凤仙,外国的羊脂球、茶花女,她们纵欲的同时又不失气节的一面,不失人们期待中的美好善良的一面。民国名妓小凤仙《送蔡将军歌》就是一篇为蔡锷壮行的慷慨悲歌,表现了为国家宁舍个人恋情的豁达情怀。


骊歌一曲开琼筵,且将之子饯。(将军啊!)你倡义心坚,不辞冒险。浊着一杯劝,料你食难下咽,(蔡郎啊蔡郎)你莫认作离筵,是我两人大纪念。燕婉情你留恋,我这里百年予约来生券,你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如壮志未遂啊!)代作地下并头莲,再了前生愿。(蔡将军啊!)你须计从万全,力把渠魁殄。(若不打倒袁贼啊!)你说你自愧生前,就是侬也羞见先生面,妾要见,到黄泉!


铿锵有力的诗句,令我内心发出赞叹的声响,我的叫喊一定无所顾忌,我听见了身后的一位男生发出“嘘”的禁声。我有点不服气地回头看他,这时我看到了一副近视眼镜,一件黑色的短袖衫。镜片后面的眼睛正有点不屑地望我。


我和青年作家王可就这样相识了。


那天从图书馆出来后,我去了他的住处。本来我是不想去的,但王可看着我说:“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亲口尝一尝。”


我想想,他说得也对。


王可是这座城市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他的名字几乎圈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其实他真没写过几篇像样的作品,他的小有名气大概与他的生活方式有关,比如他不工作,本来在一家国有企业当文秘,发了几篇后就把工作辞了,这事当时曾引起不小的轰动。再就是,他至今没结婚,但女朋友却不少。王可经常在网上恋爱,把对方骗到手,玩一玩,又像鸟一样把人家放了。在这生活多姿多彩的时代,王可的单身倒成了他的优势,他可以给每个单身的女人做男朋友,又可以不负责任,而且自始至终不花一分钱,都是女朋友倒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