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岚打来电话，说再过两天就回家，要让我大吃一惊。我问她到底是什么事，她不肯说，只说到时候我会大喜过望。

星期五，我开车去了几家合作单位，找生意上的朋友闲聊了一整天。我并非想找生意做，只是想打发无聊的时间。自从我和笛飞上了天，我的心始终没有静下来。

我像一只发情的树袋熊，很难再在桉树杈上安静地坐着。焦躁和寂寞像两把铲子，把我颠来倒去地在热锅上炒。我想笛，也想岚，更多的是想笛。在天上飞的情景无论如何都不能从我的脑海中抹去。笛那红红的唇、甜蜜而又有些羞涩的微笑，总浮现在我的眼前。岚说笛可能爱上我了，那么我是否也爱上笛了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惦念她，想念她，想再看看她红红的唇和那甜蜜而又有些羞涩的微笑。我知道这对岚不公平，但没有办法，我不能命令脑子不想，只能出去找人闲聊排遣心中的烦躁和不安。我和朋友喝酒喝到很晚，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

这是我头一回酒后开车，所幸没碰上警察。

微微有些醉意，掏钥匙开门的时候，我闻到一股中药味。老爹？我再次吸溜鼻子，是老爹洞窟里那股中药味，确定无疑。

转动钥匙开门，走进屋内，手伸向电灯开关。

“别开灯！”屋里响起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我的心咯噔一下，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酒意全无，彻底醒了。我向客厅望去，一片黑暗中，看见一个身形魁伟的人影坐在沙发上，蓬乱的头发和一脸络腮胡子俨然不修边幅的卡尔·马克思——老爹竟然坐在我家里。

“关门！”老爹说。

我关上门。

“过来！”老爹命令道。

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坐下。”语气稍显和缓。

我在对面的沙发坐下。

老爹盯着我，我也盯着老爹。尖头皮鞋、雪白笔挺的西装、白衬衫配着黑色领结，长檐棒球帽和宽边墨镜放在茶几上，还是分手时那个样子。

“奇怪？”老爹问。

“唔。”

“奇怪我怎么会坐在你家里？”

“嗯。”

“雕虫小技！开这样的门锁，用不了5秒钟。”

“我不奇怪您怎么会开锁，只要掌握相关技巧就行。”我说话的语气变得不客气起来，“我只是奇怪您怎么会出现在我家里。如果您事先打个电话，我会受宠若惊地把您迎进门，而且给您泡上一壶好茶。”

“唗！”老爹抓起茶几上的棒球帽打了我一下，“你小子在我老人家面前，还屎壳郎趴铁轨——充起大帽钉来了！老实坦白，你小子是不是跟我那宝贝孙女睡了？”

“睡了。”我如实坦白，“但是——”

“什么‘但是’！”老爹用棒球帽又打了下我的头，“睡了就是睡了，别给我老人家玩什么‘但是’！我没追究你睡了我孙女，你竟然责怪起我老人家进门的方式来，真咄咄怪事！”

“我不是责怪，而是想知道。”

老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落地窗前向外看了看。窗外城市的灯光，给他的脸上涂了一层银黄。他表情严肃，皱着眉头，整个身形都透出掩饰不住的紧张。

“楼道里可发现陌生人？”他问。

“没有。”确实没有。

“哼！想抓我？老家雀怎么会给小家雀啄了眼？”老爹解开西服纽扣，走到门边，啪地打开电灯，“给我老人家搞点吃的！坐了好几个钟头，肚子咕咕叫了。”

“炸酱面行吗？”

“多煮点儿，我老人家食量大！”

我去厨房煮面条。谁能相信，传说中的彭祖不但来到我家，还让我给他煮面条。

看他那个紧张劲儿，想必他这只老家雀被小家雀吓得够戗。肯定是教授，只有教授才会让老爹如此狼狈。

如此想着，我剥了青蒜，切了黄瓜丝，洗了几根小萝卜。

老爹真是饿了，一连吃了三碗炸酱面。他的吃相比岚还要邋遢。吧唧嘴儿，食物塞得腮帮子鼓起，让人看了有窒息感。张着嘴咔嚓咔嚓嚼小萝卜，舌头在口腔里搅来搅去，胡须上还垂着长长的面条。最后，老爹又喝了半碗面条汤，打了个响亮无比的饱嗝。

我给他倒了杯茶。

“炸酱面不错，”老爹啜了口茶，“不错，是老北京炸酱面的味道。”

我点上烟。

“你小子为什么不问？”他瞪着我。

“问什么？”

“问你想问的事！”

“如果您想告诉我，您自己会说的。”

“唗！”老爹站起来，在客厅里大步踱着，“我告诉你或者不告诉你那是我的事，你想问你就问，做人别这么不爽快！”

“您为什么被人追？”

“为什么？”老爹哈哈大笑起来，“都是因为你！”

“我？”

“你小子是不是在我的洞口撒过一泡尿？”

“是啊。当时憋急了，山里又没厕所，所以就撒在那儿了。”

“果然是你小子干的好事！”老爹气哼哼地又踱了一圈，“要不是你小子那泡尿，古永年就是端着电鼻子到处闻，也找不着那个洞口。这下可好，我老人家被追得到处跑，竟然无家可归。”

“都怪我不好。”我说。

“也不全怪你，”老爹忽地坐回沙发，“小米也有错。她也不想想，基地到处都有摄像头，你们没从大门进去，冷不丁出现在基地，还跑去吃火锅，古永年岂不怀疑你们走的是暗道？他从里边找不着，可不就在外边漫山遍野地找？”

“只需简单推理，”我说，“便可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是推理，是事实。”老爹说，“事实是我的人当***了奸细，我老人家的行踪被人掌握了。我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只等着被人抓。”

“能查出来？”

“早晚能查出来。我得到其它城市先躲几天，想办法再跟小米联系。现在不能和她见面，更不能给她打电话。她已经被监视，和她联系很不安全。这年头，手机能拍照，电话能变声，窃听器便宜得就像儿童玩具，还全是高科技！人的一切都变成了商品。只要能赚钱，什么都敢卖；只要肯花钱，什么都能买到。我老人家在外面吃饭、住店、泡澡，就连我穿的裤衩颜色都成了信息，一眨眼就传到了古永年耳朵里。”

“可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吃过几千年咸盐，过的桥相当于两万五千里长征——古永年身边也有我的人。”

原来如此。

老爹端起那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去。

“我这次来找你，不单是躲避黑衣人，还有一项使命交给你。”

“您放心，我不会和教授合作。”

“我说的不是你那鼻子的事！”老爹又气哼哼地站起来，“古永年已经突破了关键技术，把人的记忆删除，再也不会死灰复燃。笛和岚那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

所以，他可以把岚的记忆删除只剩下笛，他也可以把我的记忆剪切到他的电脑里研究——明白吗？我说的是剪切！我老人家也懂电脑！我的记忆被剪切成一片空白，忘了我是彭祖，忘了我是古金寿，忘了我经历的一切，变成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白痴！”

“他可以恳求您，没有必要这样嘛！”

“他知道我不会说。”

“他可以一次次恳求您，或是用各种方法逼迫您，您总有一天会说的。”

“他怕我被汽车撞死、坐飞机摔死、游泳淹死、走在楼下被掉下来的花盆砸死、吃有毒的食品毒死、走地下通道被人用铁棒打死、得了不治之症病死……反正他怕我突然死掉，他想要的东西随着我化成灰。”

“他可以复制您的记忆，既不伤害您，还能慢慢研究。”

“他知道我有成千上万的子孙，他知道小米正在联系他们，他知道我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要向我下手。”

“把您变成白痴？”

“只有把我变成白痴，他才能变成太阳。”

我捻熄烟蒂站起身来。我需要伸展一下筋骨使自己清醒。我没想到，我的一泡尿竟然撒出这么大娄子。老爹走到我面前，两只宽厚的手掌重重地落在我的双肩，“你必须站在我一边，就是为了你自己，你也必须照我说的去做。”老爹浓密的眉毛拧起，目光中含有些许凄惘，“万一我发生不测，比如我变成了白痴，或是听到了我的死讯，或是你发现我变成了古永年，到那时，你要潜入那座山洞，把那口古钟砸碎！”

“为什么要砸碎古钟？”

“我不能让古永年这样的人永远活着！”

“为什么选中我？”

“因为这是你的使命！”

“为什么是我的使命？”

“因为我的子孙中，只有你一个人进过那座山洞！”

“我是您的子孙？”

“是的，你是我的子孙！”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没想到，我竟然也是彭祖的子孙！我的脑子很乱。我卷入了一场家庭纠纷，而我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我难以想象老爹列举的这些可能性，老爹变成白痴、老爹死去、老爹变成古永年。

“我怎么才能知道您说的这些情况出现了呢？”

“到时候会有人通知你。”

“可我怎么区分您不再是您而是古永年呢？”

“用你的鼻子闻嘛！古永年就是变成我，身上也一定带着那股子臭气！”

诚如此言。我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我不希望这些变成现实，我不想砸碎什么古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