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维颖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7
|本章字节:10246字
贺老总来碛口视察后不久,上级正式传达了中央北方局高干会议精神。严正指出:动员群众响应“四大号召”,必须真正做到“自觉自愿”。那种打着“动员”的旗号,逼迫老财们搞捐献,甚至组织人进宅翻箱倒柜、掘地掀墙的做法是完全错误的。会议指出,某些地方有黑道人物、地痞流氓打着“四大号召”的旗号入室抢劫,连新媳妇的嫁妆首饰也不放过,弄到了逼死人命的地步,甚至结伙拉帮胁逼政府办事人员作其帮凶,对这类坏人必须从快从严从重惩处。党内头脑发热犯了错误的同志要向受害者赔情道歉,退赔一切非法掠夺,认真总结经验教训。要以知错必改的实际行动宣传我们党一贯坚持的统一战线政策,做好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动员那些在此期间外逃的工商业者和地主返回根据地,与我们党和衷共济,夺取抗战的最后胜利……
这一天,三地委组织部长蔡碧涛专程来碛口“看望”程璐。
“犯错误了?”蔡碧涛凝视着程璐,问。
程璐举头看看蔡碧涛,随即低了头。她没有吭声。她知道,蔡碧涛绝非为她的“犯错误”而来。她有些惶惧。这一段时期,她因为忙于响应“四大号召”的事,并没有认真去想那件事。自然,也不是完全没想,而是怎也无法将一个领导突然“置换”为自家的恋人。
“你知道你犯错误的根源在哪里?”蔡碧涛紧追不舍,凌厉地逼视着程璐。
“我对党的政策理解不全面。另外……”程璐顿住了。她看见蔡碧涛的瞳孔中闪动着一些于她十分陌生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都有一股寒气喷薄而出。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季节,她感觉屋里的空气骤然凝固了。
“就这么简单?……”蔡碧涛问,“没想想自家的阶级立场问题?”程璐茫然地沉默着,半晌,道:“我总想着自家出身不好,总想着要站稳革命立场……”
蔡碧涛瞠视着程璐久久无语,忽将话锋一转,问:“冬至那天你上坟祭祖了吗?……”
程璐没想到蔡碧涛会突然问起这件事。她有好几年不上自家祖坟了。那一天机关放假让人们上坟祭祖时,她曾经犹豫过,可崔鸿志对她说:“共产党员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啊。父母的养育之恩不能忘,父母的父母以及父母的父母的父母,自然也是不能不纪念的……”崔鸿志还催着让已经辞去市长职务做了游击队专职政委的程琛也去。兄妹俩便相跟着去了。
“这就对了嘛!”蔡碧涛说,“何必伪装?”
程璐愣住了。她真的没想到蔡部长会拿冬至祭坟说事,且以“伪装”二字断言她的一切。她突然感觉一股邪气憋在胸腔令她痛苦莫名,便梗起脖子道:“伪装?蔡部长!您看我像是那种会‘伪装’的人?”蔡碧涛打断程璐的话,说:“程璐同志,不要讳疾忌医嘛!所有非工农出身的人犯了错误,都会说自家是‘总想着要站稳革命立场’的。可事实上,他们不过想着要做出一个站稳革命立场的样子罢了!他们这革命是假的,是欺骗党和人民的行为。他们伪装革命所干的一切,实质都是破坏革命。你明白不明白?”
程璐异常吃惊地听着蔡碧涛的话。这么多年来,她可是确确实实没有想要“伪装革命”的。她那一双美丽的大眼里,突然就有委屈的泪水流出来了。流,不断线地流。
还好,蔡碧涛和缓了语气,微笑道:“当然,这只是一般而论,并没有确指谁、尤其是并没有确指你的意思。程璐同志,组织上对你的印象还是满好的嘛。要不,我怎会亲自把你介绍给傅副书记呢?不过呢,程璐同志,立场问题,感情问题,还是要注意的。傅副书记出身工农,但他是革命的功臣、党的宝贵财富啊。傅副书记的理论水平、领导能力都是一流的。就说对你们这里前段发生的事吧,傅副书记其实早就觉察到里边有问题了。你如果多和他接触接触,能避免多少错误呀?对于这样一位领导同志,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付出爱心呢?我们不爱他,更爱谁呢?”
说来也巧。程璐这里正用心听取“组织上”的训导,冯汝劢一头撞进来了。他刚才是在马有义的办公室里瞭见蔡碧涛叫程璐谈话的场面的。自从前段贺老总来过碛口之后,马有义突然对教育产生了十分浓厚的兴趣,冯汝劢便被通讯员叫来他的办公室汇报晋西模范高小办学情况。
原来,贺老总那天临近中午才到碛口。他一直沉着脸这里走,那里看,并不听马有义早已思谋好的“汇报”。后来,他就转到了刚刚开学两个月的晋西模范高小。听着各个教室传出的授课读书之声,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校园,老总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时,冯汝劢正和刚刚雇用的勤杂工一道清扫刚刚辟为织布机房的一所大房子,那里刚刚安装好十多台新式织机。老总一看见他就问:“您就是那位从克难坡回来的冯汝劢吧?”
冯汝劢没想到贺老总居然知道自己。不过他这人有个特点,从来不会“受宠若惊”,当然也不会“惊慌失措”。相反,他是一个典型的不识天高地厚的家伙。冯汝劢大大咧咧反问老总:“您就是那位一把菜刀起家的贺胡子吧?”
老总笑道:“敝人正是贺龙。”又说:“您是一位敢于坚持真理的历史学家,了不起啊!”冯汝劢也笑,道:“那有甚了不起的!不过说了些大实话罢了。我现在干的这事,才是了不起呐!我要把这所学校真正办成教育革新的模范,开启民智的模范。”
老总饶有兴致地抚摸着一台台崭新的织机频频点着头,说:“好啊!好好办。过一段我再来看。有啥困难可以直接给我写信。”
贺老总终于转到了市委、市政府。在发表了一篇关于“四大号召”的讲话后,老总说:“共产党和民主政府要抓抗日,也要抓生产,抓教育呀。你们那个晋西模范高小不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如此,马有义就要下大力抓教育了。如此,市委书记马有义,业已兼任市长的马有义在让通讯员叫来冯汝劢后,便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热情。马有义抢上前去与冯汝劢握手,拉着冯汝劢将他让到办公桌一侧的太师椅上。当时屋里除过他们两人外,《晋绥日报》女记者苏翠芬也在。苏翠芬是马有义昨天才从晋绥边区首府所在地兴县专门请来的。马有义拍拍苏翠芬的肩,说:“晋西模范高小是碛口市委直接一手亲自抓的。怎么样?又能做一篇好文章吧?”苏翠芬笑着学马有义腔调:“直接一手亲自抓好啊!我文章的标题都有了:且看英雄新作为……”
然而,冯汝劢这人一向缺乏审时度势的机敏,面对领导摆出的如此慎重的场面,他却硬是不用心配合。领导叫他来原是要听他讲如何在市委领导亲切关怀下办成这所学校的,他却喋喋不休讲起了近年乡下百姓的日子如何艰难,有多少多少小学生弃学讨饭之类。不过,还好,马有义一向十分善于引导。马有义便讲起了共产主义的美好前景,说眼下边区群众生活苦点,那是为了将来过上共产主义的好日子。马有义使出自家当年沿门乞讨时练就的现编现说“练子嘴”的本事来,有板有眼吟唱道:
汝劢兄弟你细听,听哥给你讲分明。共产主义是天堂,更比天堂强十分。你看那:青山绿水红天地,灰楼瓦舍绕紫气。户户屋前有松鹤,家家门头喜鵲飞。猪满栏,牛满圈,骡马成群羊满山。凤凰如鸡有千万,送子的麒麟养万千。种田人儿最牛气,泥点点不沾脚板底。家家养个“咳咳旦”,躺在炕上听大戏。机器耕,机器种,机器马儿来送粪。机器收割机器打,机器磨面炸麻花。机器捏的肉扁食,甚时想吃锅里下。机器备得葱蒜姜,机器炒菜就是香。机器筛下老白汾,机器端盘请你尝。家家屋里安电灯,天天都能看电影。电手给你搔痒痒,电椅子专治骨头疼。电话安在枕头边,造个机器擦屁眼。女人翻身最彻底,吃饱喝足谝闲嘴。东街来,西街去,早晚来个三换衣。每人养他五个汉,胜似则天武皇帝。家务之事再不做,生娃从此不用x……(马有义同志说到此,发觉自己无意间说了粗话,就朝着苏翠芬吐了一下舌头,样子顽皮可爱至极,兹不赘述。且听马有义同志接着往下说:)
汝劢兄弟你别笑,哥家从不放空炮。今日之言兑不了现,天天叩头叫你爷。读书人儿爱脸面,给你一把尚方剑。国家大事你说话,专给政府挑眼眼(方言,挑刺儿的意思)。党政领导由你选,干得不好就罢免。百姓是爹我做儿,世世代代讲孝廉。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你提意见越尖锐,政府越要发奖励。著书立说讲自由,集会游行不干预。封建专制是恶魔,从此休想兴风雨。这就是:民主自由新社会,共产主义一盘棋。兄弟啊,这样的远景你不爱?眼下的苦焦算个屁!
苏翠芬听着,不由鼓起掌来,说:“简直太美妙了。马书记,您是一位天才的诗人啊!快,让我把您这一首诗抄录下来公开发表吧,这是一篇难得的对群众进行革命远景教育的好材料呀,可不能让它遗失了。”
马有义谦虚地说:“什么诗呀,充其量不过练子嘴罢了。头脚说二脚忘的玩艺儿,哪里就值得你抄呀录的!”
话是这么说,马有义后来还是自己动手把他的这首“诗”抄录下来交给了苏记者。内容自然是做了些增减的。苏记者稍加删改润色,就将它发表在《晋绥日报》上,同时发出的还有那篇名叫《且看英雄新作为》的长篇通讯。只是在那文章中,冯汝劢的名字被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称为“热衷教育救国的知识分子”,一个模模糊糊的背景。在这个背景上凸显的是碛口市委书记兼市长马有义。马有义从此成为晋绥名人。这是后话。
冯汝劢当时也被马有义所描绘的那一幅远景深深吸引了。他也同苏记者一样拍着巴掌连称“妙极,妙极”。就问:“如此好的社会何时才能实现呢?”马有义满怀信心道:“等我们打走日本鬼子,推翻了国民党反动政府,远则二十年,近则十年,社会主义革命就可取得最后胜利了。到那时……”冯汝劢说:“到那时,世界可实现大同?”马有义道:“那倒不一定。列宁、斯大林早就有言:社会主义革命可以在资本主义相对薄弱的国度先行取得胜利……”冯汝劢说:“可我怎觉得这事有点玄呢?如果世界无法实现大同,社会主义革命即便在一个国家胜利了,也怕站不住脚吧。”
马有义从他坐着的椅子上跳了起来,瞠视着冯汝劢道:“你这话有点像托派言论了。”
冯汝劢说:“不错,托洛茨基在一篇《不断革命》的文章中说:‘社会主义革命在一国范围内完成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有当新社会在我们整个星球上获得最后胜利之后,社会主义革命才会完成,’‘在孤立的无产阶级专政下,各种国内外矛盾必然随着成就的增加而增加。’‘如果无产阶级国家继续处在孤立的地位,它最后必然成为这些矛盾的牺牲品。’我怎想怎觉得他这话有些道理……”
马有义喝道:“你住嘴!”
马有义这一声断喝是下意识间发出的,冯汝劢吃了一惊,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从半开着的门缝里瞧见程璐进了对面一间屋。那屋里坐着三地委来的蔡部长。冯汝劢猛地想起那个用特别的眼神看着程璐的傅副书记,想起几个月前这个蔡部长同程璐谈话后,程璐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冯汝劢便想:莫非这蔡部长真是说媒拉纤不成?冯汝劢的内心深处突然感到一阵烧灼般的疼痛。他一时说不清自家这种感觉所由何来,却又本能地感觉应当立即制止这件事。冯汝劢跳起来就朝对面屋里走。
“程璐,程璐!”冯汝劢站在屋外一迭声叫。边叫,边提腿朝里走。
“亲爱的,我说到处找你不见,原来你在这里窝着……”冯汝劢故意不看蔡碧涛,旁若无人地只同程璐说话。
蔡碧涛的眉头皱起来了,问:“你是什么人?”随即想起来了,这人她认识。几个月前,她同傅副书记还和他谈过话,还对他“弃暗投明”,献身家乡教育事业的行动大加赞赏过呢,便很想笑一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蔡碧涛将头转向程璐,问:“怎回事?你们……”程璐正不知说什么好,那冯汝劢却抢嘴道:“蔡部长,您真的看不出来啊,我们早就……”蔡碧涛眉头皱得更紧了,看定冯汝劢,幽幽地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是铁马的学生……”冯汝劢笑道:“正是。”蔡碧涛也笑笑,说:“你老师调晋绥日报社了。”冯汝劢喜道:“好啊,过些日子我去看他。”蔡碧涛冷然说:“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现在你先出去,我要和程璐单独谈谈。”
冯汝劢退出后,蔡碧涛严厉地看着程璐问:“程璐同志,身为共产党员,乱搞男女关系是什么性质的错误,想必你是知道的……”程璐脸腾地红了,跳起来道:“蔡部长!您想哪里去了?我们只是……”
蔡碧涛审视地看着程璐。她看见程璐深潭似的两眼水波涟涟,每一个光点都是那么单纯、坦诚。蔡碧涛终于松了一口气,说:“只是恋爱关系?没有越轨行为、没有乱搞就好。程璐同志,冯汝劢的老师铁马是托派分子,已经被逮捕了。”
程璐“啊”地惊叫一声,惶急地看着冯汝劢离去的背景,一颗心顿时尥起蹶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