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刘维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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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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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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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616字

一出戏的背后总有一个被唱戏的称为导演的人。


民国二十七年春天发生在碛口的商民农人联合抗税就是一出好戏。崔鸿志就是那戏的导演。


因为这戏导得好,崔鸿志那些天的日子过得实在嫽(方言。嫽,即好,舒坦)。


作为李家山小村人,崔鸿志的日子一向过得苦焦。


十多年前,崔鸿志父母双亡,给他留下一处窑院,他还住着。那窑院是紧靠山崖开凿成的两个低矮的窑洞。另有两个草棚分别搭在院子的东北和西南,一做茅厕,一做夏天的厨房。窑洞上的门窗是俗称“一炷香”的那种。窄,小,略可走人通气而已。


按说,崔鸿志作为盛家的姑爷,又和李家有着那样特殊的关系,他完全有条件修盖一处更好点的宅院——只要他肯开口。可是他偏是不开这个口。非但自己不开口,给他他也不要。有一回盛秀芝说了:爹说让咱干脆搬到山下去,在河南坪或是西湾重修一处房院。崔鸿志笑嘻嘻回答:等革命胜利后。秀芝说:钱的事你别发愁,爹说花多少算多少。崔鸿志依旧笑嘻嘻问:你爹能给天下穷人都修一处好房院吗?几年前崔鸿志曾被官府抓进班房一年多,李子发趁他不在家,在紧挨李府的一块地皮上修了一处房院,虽不是很阔绰,却也实用牢固。李子发将盛秀芝强搬进去,说你们若不依我,从此恩断义绝。那时正是冬天,太阳透过窗欞将粉洞儿般(方言,谓窑洞之白)的新屋照得亮堂堂的,秀芝从终年不照太阳的旧窑搬了进去,未生火就觉浑身暖格腾腾,一下子好比从地狱升入了天堂,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可是搬进去不几天,崔鸿志回来了,照直回到旧窑去住。秀芝生气了,说要住你独自家住,我死也不回去。崔鸿志说好呀,你是贵小姐出身,你住不惯咱这旧窑洞,你就住那新窑房。可我,住在那里睡不着觉。看来咱俩只得分开了。秀芝话是那么说,没等天黒,她也搬回来了。崔鸿志嘻嘻笑了,笑着拍拍盛秀芝,斜眼吊鼻子说:秤砣离不开秤杆,老婆离不开老汉。再甜的冰糖不如舌头搅舌头,再暖的窑洞不如公肉贴母肉。


崔鸿志在天成居做了二把刀后,李子发曾有意在工钱之外,另塞一些红包给他,也被他拒绝。那时,李家字号二把刀一年的工钱是四十块大洋,与盛、程两家各字号不相上下,按说也不少了,过个小康足够了,可惜崔鸿志那钱多一半被他周济了认识的不认识的穷朋友,自家的日子便总是过得紧巴巴的。


崔鸿志过着这样的日子,却总是自得其乐地说:嫽,实在是嫽!秀芝故意气他:嫽个屁!糠菜半年粮,你就好好“嫽”吧。崔鸿志嘿嘿笑着唱起了自编的山曲子:


妹妹好比一池池水,


哥哥就是池中的鱼。


鱼尾击水水花开,


不“嫽”肚肠“嫽”心里。


崔鸿志很少有愁眉不展的时候。白天忙生意,忙革命,忙抗日,一到夜晚,他便回到家里来。有时开会开到后半夜,游击队的弟兄们让他留在队部过夜,他便嘻嘻哈哈说:离开媳妇睡不好觉。羡得光棍汉们直啧舌头。马有义警告他:你经常摸黑回家,是有危险的。崔鸿志大大咧咧道:能给我带来危险的敌人还没出他娘肚子呢。说归说,崔鸿志一向却是特机警。有一回他正行走在回家的夜路上,忽然就地一滚,顺手掏出枪来朝后一个点射,在他的枪响起的一瞬,身后不远处另有一条枪也响了。可那人没有打中他,倒是被他打了个正着。枪子儿不偏不倚正中那人眉心。也不知他是怎么看见紧跟后边那人的“小动作”的。后来才知道那人是晋绥军七十一师二○六旅的,当然是“上命差遣”。崔鸿志遭逢这事,却未向任何人说起,倒是那二○六旅旅长从此逢人便夸“崔鸿志好身手”。


崔鸿志没有公干时,晚饭就在家里吃。晚饭后他总是坐在门口拉胡琴。崔鸿志拉的一手好胡琴。崔鸿志拉琴时,盛秀芝就坐在一边做针线。有时还合着琴声哼唱一些小曲儿。李家山村里艺人多。一到晚上,这里的胡琴刚刚落音,那里的笛子又吹响了,忽然一声嘹亮的唢呐让满天的星星精神一振,小号、大号、三弦,有时还有板鼓,也便这里那里你一声我一声时断时续此起彼落地响起来。仿佛妇人汉子儿娃女子闲来无事的叙谈,又好像黄莺儿百灵鸟喜鹊蓝顶云雀儿聚会山林的对嘴。满坡的山花儿开了,满沟的山果儿红了,酸甜苦辣辛五味俱全,喜怒哀乐狂痴嗔七情交融,五彩的金凤在香喷喷的夜风中翩然起舞……有时,崔鸿志放下自己的胡琴,一步步走向院畔,屏息静气地听着,一副十分陶醉的样子。听着听着,便不由抻着脖子吼唱起来:


一更里呀嘛月出宫,


武大郎上街卖烧饼。


潘金莲勾搭上西门庆,


弟杀兄嫂抱不平。


二更里呀嘛月正东,


西天取经是唐僧。


路过九窑十八洞,


洞洞离不开孙悟空。


……


有时,崔鸿志捏着嗓子装女腔:


白酒哪饮几盅,


酒醉嘛睡矇眬,


梦见奴家到前线呀,


慰问奴的郎君。


眼见他英姿勃发多么威风,


武装起来杀敌人呀,


消灭鬼子兵。


嘞嘛哼咳哟——


最后那句“嘞嘛哼咳哟”崔鸿志唱得真像喝醉了酒似的。


自从碛口开展了抗税运动,崔鸿志破例六七天没沾家。这一天傍黑一进门,就对盛秀芝说:“好累好乏,今晚咱们闹票儿去!”


“闹票儿”即票友聚会。李家山有很多票友,一月一次聚会。聚会时全套丝弦锣鼓齐上,吹拉弹唱都有。一会儿唱道情,一会儿唱梆子,一会儿唱小花戏,更多的时候是唱各种小调野曲儿。闹票儿的地场一般设在村中心的某个大院里,观者如堵。


盛秀芝听了崔鸿志的话,扳着指头一算,今日果然又挨着闹票儿了。笑道:“亏你忙得昏天黑地!还能记着这事。”


秀芝本来早就该做妈妈了,那年崔鸿志蹲班房,秀芝小产了个八个月的孩儿,还落了一身病,所以至现在没个孩子。这事弄得秀芝常常唉声叹气,还说她对不住崔鸿志。崔鸿志却总是嘻嘻笑着说:就咱俩“大孩儿”玩着不是挺好吗?崔鸿志还常给盛秀芝讲些小孩儿闹得“大孩儿”想玩玩不尽兴的荤故事,逗得盛秀芝又哭又笑。


崔鸿志和盛秀芝两个“大孩儿”,自然是想到哪里“玩”就到哪里玩。今日也是。说要去闹票儿,就准备去闹票儿。果然,刚吃罢饭,大村那边的丝弦锣鼓就响起来了。


可是事实上崔鸿志、盛秀芝那天夜里却没能去闹票儿。二人饭后提着小板凳刚要出发,从院门进来两个人?你道是谁?白丑旦和他爹。白丑旦从班房出来了,他爹对他说如果不是崔队长暗中使劲,只怕他是死路一条了,拉着他来崔鸿志家登门致谢。二人一见崔鸿志就“扑通”跪地下叩起头来,慌得崔鸿志忙扔掉手中的小板凳,扶二人起来,返身将二人带进屋,让秀芝快生火做饭。白丑旦的爹从怀里摸出三块银洋来,颤颤巍巍往崔鸿志手里塞,说崔队长你千万不能嫌少呀。崔鸿志反复给他说:老伯呀,我们共产党可不兴这一套。又说,这事主要是码头工友的功劳,单凭我崔鸿志一人屁事不顶。崔鸿志回头又对白丑旦说:丑旦你知道,这一回我们是想救你不敢明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白丑旦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崔鸿志说:因为你没干好事。你的手发贱。去冬临县三区区委的牌子丢失那事要不是我们处置得及时,差不多就要酿成破坏统一战线的政治事件了。这一回你干的好事我就不说了。这可不是好人该做的事。白丑旦不吭气。一双见风流泪的飘眼儿斜着瞅了崔鸿志一下。他的父亲踢了儿子一脚,说:孽瘴啊,你还不快快认错呀!回头自己对了崔鸿志说:不是怎的!他是鬼迷心窍了,崔队长往后可得多管教着他点。


白家父子走时,又要将那三块银洋往下放,崔鸿志沉下脸来了,说:你们家现在饭都怕是吃不开了,还有这闲钱填背壕?白丑旦的爹抹着泪对儿子说:孽瘴,做人就该做崔队长这样的人哩。崔鸿志摆摆手笑道:真看不出来,您老人家还真会拍马屁的!回头对秀芝说:咱家米还有多少?匀一点给他们。秀芝说:早准备好了,知道你要开这口。果然,等白家父子出门时,院里石凳上放着半口袋小米。


崔鸿志和秀芝正站在院畔上目送白家父子,忽然从对面山坡一个院畔上传来高亢的吆喝声:哎——崔鸿志,哎——盛秀芝!


碛口人隔老远唤人,总是先来一声叫板似的“哎——”然后再将被召唤人的名字直呼出口。


崔鸿志和秀芝举目一看,见是今夜闹票儿的那个场院。二人相视而笑,正要答应。那一边院畔上传来一群人的齐声吆喝。那吆喝的词儿带着一股吕梁山的野味、土味、泥腥味,一股杨梅果的甜和酸,热辣辣、红艳艳、脆生生地朝着他俩兜头浇泼过来:


哎,崔鸿志!


哎,盛秀芝!


不来闹票磨剪子(方言,暗指男女交合)!


剪子磨得飞飞快,


铰个乌龟当饭吃!


嗨,啊,当饭吃!


崔鸿志一听就明白,这是在取笑自家了,说他迟迟不去闹票儿,是把和媳妇干那事“当饭吃”了!因笑着对盛秀芝说:倒是合辙押韵,怪好听的,让我也来两腔。于是抻着脖子也朝对面吆喝:


对面院畔一群驴,


吃的臭蒿拉的稀。


哼哼唧唧找兽医,


原是王八咬了嘴。


嗨,啊,咬了嘴!


……


崔鸿志越喊越来劲,咳嗽一声,还要再喊下去,被秀芝兜头一巴掌拍住了口。二人提了小板凳正要赶到那院去,忽见山坡上通自家窑院的小路上影影绰绰走来一个人。那人身穿灰蓝色的袍褂,礼帽低压眉梢,在苍茫的夜色下,如一个飘忽而至的幽灵。


崔鸿志问:那是谁呀?


那人不吭声,走到跟前,才答:崔队长,是我。杜琪瑞。


崔鸿志没想到杜琪瑞会摸黑上山来,忙低声吩咐秀芝先回家将灯点亮。


杜琪瑞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跟着崔鸿志走进屋时,竟是一脸的灰败。杜琪瑞将胳肢窝里夹着的一个扁平的缎面锦盒双手捧给崔鸿志说:“初次登门,不成敬意!”


崔鸿志凑着灯光将那锦盒打开看时,见是十二枚镶嵌着珐琅飞龙图案的金币,面值一万美元。崔鸿志面色大变,冷冷道:“杜局长出手大方!”杜琪瑞说:“兄弟知道崔队长为抗日劳苦功高……”崔鸿志道:“说说你的来意吧。”杜琪瑞说:“不管怎说,兄弟对抗日还是有过些贡献的。比如那几十把德国‘二十响’,那可不是别人能弄来的……”崔鸿志道:“贡献不能抵消你的罪恶。”杜琪瑞说:“兄弟加大税额,实在也是事出无奈。”崔鸿志揶揄地看着杜琪瑞道:“你倒说说,是怎么个‘无奈’法呢?”“上边给局里下拨的经费太少,加上……加上局里开支大,一年少说也得花出去二三十万,我从哪里弄那么多钱去?”“二三十万?好怕人的数字!这二三十万花到了哪里?”“嗨,不好说。还不是……还不是送给上边的人嘛!”


“好嘛!”崔鸿志目光凌厉地扫了杜琪瑞一眼,接着道,“在百姓处敲骨吸髓疯狂敛财,拿出所得中的一部分行贿你的上峰,获取更大的权力,然后在更大的范围内继续敲骨吸髓……这就是你们国民党的‘天下为公’!”


“当然……”杜琪瑞说,“只要崔队长能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今后兄弟对抗日,对您本人还会有更大的贡献!”


崔鸿志盯着杜琪瑞半晌无言,忽将声音拔高,厉声问:“前段倒贩大烟土事件之后,你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更大胆地干上了?”“没有,没有……”杜琪瑞说,“除过加大了点税额,再没别的。”“你不老实!”崔鸿志道,“带上你的金币滚回去,老实反省是你唯一的出路!”


杜琪瑞畏怯地瞅了崔鸿志一眼,面孔急剧扭曲着,半晌无语。后来就夹起那个扁平的缎面锦盒走了。


崔鸿志的心情全被败坏了,一夜无语。